成都笔记

2、正话反说

常常我们需要正话反说，连《楚辞·卜居》亦说过：“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9、人到底有多少种动物脸

人到底有多少种动物脸？浩瀚。随手数来几种如下：

马脸（最常见）、猫脸（最静）、兔脸（最乖）、狗脸（最天真）、猪脸（最聪明）、猴脸（最亲）、豹脸（最美）、狼脸（最狠），甚至还有金鱼脸（关键是那对鼓眼）；但无蛇脸，但我们说那人是一个蛇头（偷渡头子）；但无鸡脸，但我们说那人有一个鸡头（指某人头小）。女人狗面，男人马面。而他有一双慈悲的牛眼。

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却有这样的偏见，他在其著作《人相学》中说：“而厚嘴唇的人，特别是上唇向前张的人是愚钝的，如驴和猿。”

13、子弹

并非每颗子弹都要射出去，有些就在土里或旮旯里躺了百年。

20、吃得这么多

在周代，我们吃肝膋（用狗肝及狗肠上的脂肪混合制成），它被列为“八珍”之末。

在宋代，我们吃狼，它也被列为“八珍”之末。

在元代，我们吃龙肝（一种白色公马的肝），“八珍”之首；吃凤髓（果子狸的骨髓），“八珍”之二；吃兔胎，“八珍”之三；吃鲤尾（鲤鱼白），“八珍”之四；吃猫头鹰，“八珍”之五；吃猩唇，“八珍”之六；当然还要吃七珍熊掌；八珍玄玉浆（用马乳葡萄酿造的美酒）。

从此，我们吃得越来越多：鹿唇、鱼唇、驼峰、猴头、獐子的喉咙、豺胎、白鹤……

从此，我们吃祝春锦绣（菜名）：鸭的睾丸炒黄罗伞形状的蘑菇；我们吃珊瑚北口蛤（菜名）：晒干的田鸡输卵管炖的汤，其中放有蟹肉酱；我们吃鹊舌龙园（菜名）：每份汤以15只喜鹊舌和龙井茶制成；我们吃鹿尾象拔蚬鸭（菜名）：牡鹿的精囊、象鼻和鸭子炖的汤。

吃得这么多，甚至特别食赤犬（为补身子）。餐餐精选雷霆。殊不知那火星早已围绕着酒旗星旋转了呀。

24、遗憾的事

从《武林旧事》读到一种蒸食（包子），名叫：寿带龟。几次三番欲将其写入诗中，均不合意，作罢。

25、待考察的事

日本人中野孤山在其著作《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中说，蜀人喜爱带香气的植物，譬如他们不是喜爱桂花的美丽，只是喜爱桂花的芳香。接着他还说：“同样，爱兰不是因为兰草四季常青，而是因为兰花香气四溢。爱梅也是由于梅花的芳香，爱菊亦然。蜀人喜爱一切带香味的植物，嗅觉甚为发达。”（中野孤山：《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中华书局，2007，第155页）

29、盗之古风

在古代，中国贼入户完成偷盗后，会在室内屙泡屎，这叫做除晦气。

31、为狗取名

“中国人给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黄、来富。”（张爱玲：《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112页）那倒不一定，我就知道有一条狗叫希特勒。另，我还认识一条最英俊的中国狗就叫来福（我曾在《一点墨》中提及）。而另一个朋友的狗——黑格尔——却死了。

34、宋青春、宋景诗

唐开元中，河西有一骑将叫宋青春，今晨读书偶遇，觉有趣，记下。清咸丰、同治年间，山东有一白莲教将军叫宋景诗，这名字曾被我幼时一眼记住。

35、蜀人喜刺

蜀人喜刺，亦工于刺。那蜀中文人全身遍刺白居易诗，凡三十余首，体无完肤。蜀人好摇钱树，亦好守株待兔，总以为那树某一天就要滴下铜钱。

44、猫鼠各一事

猫鼻常年冷，唯夏至一日暖。鼠王是吃死人眼睛炼成的。

47、研究气象

在中国，所有中老年人（不分男女）一到晚间七点三十分，就开始研究气象（听天气预报）。

54、倒春寒

倒春寒是幸福的：一边冬日回光返照，一边春天日益盛大。

57、冰凉青草湿气

她刚从外面的黑夜疾走进明亮的室内，他立刻闻到了她身上扑面而来的冰凉青草湿气。

她问：“你的嘴里为什么是甜的？”他说：“我刚吃了咳嗽糖浆。”

66、劳资处办公室内景速写

陈年枣红木柜一个，紧接灰色文件铁柜一个，上置各种杂物，如纸箱、大卷纸，甚至红色雨伞一把，斜插入物品中；烂电脑一台（灰色键盘歪斜，电线缕缕垂吊），经年不用，乱放在杂物繁多（不一一指出了）的桌上；塑料袋，墙边、墙角，好几个，无色的、黑色的、稍有花纹图案的；沙发，木制的，恰好坐下（甚是精确），座垫乌黑放光（说明常与人体摩擦）；藤椅三把，摇摇欲坠，多尘埃，色灰黑，绉布垫好几层，坐上去屁股不平；拼接的两个书桌上，各有一块大玻璃板（不仅用于书写），玻璃四周用薄铁皮固定，玻璃内压有许多纸页，其中有老干部通讯录；纸箱多多，书桌前就有一大纸盒，先前放置蚊香的，如今放置办公杂物，如：纸张、绳索、塑料布、肯定还有钉子、锤子、扳手之类；脸盆架上有搪瓷脸盆一个，硬若铁石毛巾一幅（多年布衾冷似铁），从此判断：沾水后捞起必油腻滑手；室内有温度计，挂墙上，兼作镇纸，以压住日历（又是一片红色）；屋顶，白色日光灯，两长根一组，共二组。亮点是：在有着万千繁复细碎之物的办公桌上，立着灰铁不锈钢保温杯一个，办公人用它吃茶，无论冬夏。

68、成都细民享乐的事

活着，有时就是“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易君左）；有时就是闻闻夏日蚊香的香味；有时就是吃吃大荤猪肉面或小荤牛肉面，“打杯烧二连天醉”（刘师亮）。

71、老人的乐趣

那老人一天到晚四处走，当胸吊着个大声音（半导体收音机）。

81、蜀风

难得故人开小宴，戏演春台总喜欢。三千僧人得自闲，百万人家忙夜饭。灯下翻看传家宝，蜀妓如花坐绕身。一坨豆腐酒三杯，老师乱说白香山。

82、一个问题

在民国，为什么成都市中小学教师最喜爱听扬琴。

86、鸭蛇桥

双流那时还没有国际机场，西门外，曾有一座桥，叫鸭蛇桥。

96、“玻璃海参”有玻璃吗

四川人称筷子为篙竿，说吃肉为吃油大。那“玻璃海参”有玻璃吗？当然没有，各料随做，时务不同而已。顺便说一句：成都人爱吃黑猪，不吃花猪。再顺便说一句：玻璃糖纸有玻璃吗？当然没有。

100、肺渴何必玉鱼儿

杨贵妃素有肉体，至夏苦热，常感肺渴，每日含一玉鱼儿于口中，盖借其凉津沃肺也。（参见《唐代丛书》之三《开元天宝遗事》）而“肺枯渴太甚”的杜甫，只有“漂泊公孙城。”岂有玉鱼儿一枚玩耍？

101、想起了写水果的张枣

我一读到“我的全部是一只水果”（Vladimir Nabokov），我就立刻想起了你年轻时写下的《苹果树林》，“我病中的水果”（《秋天的戏剧》），“半只剥了皮的甘橙”（《风向标》），“樱桃核”（《祖国丛书》），“一只醉醺醺的猕猴桃”（《地铁竖琴》），“红苹果”（《空白练习曲》），“几只梨儿”（《云》），“几颗话梅核儿”（《大地之歌》）“剥橙子”（《高窗》）。等等，一定还有一只烤熟了的橘子或报废了的橘子，但我翻遍你的诗集都没有找到；再等等，我不觉要惊叹：死真长，继续找……

魔法，变之戏法，中西一律：西人说：“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易经》曰：“生生之谓易。”

112、脸若银盆

幼时一见用这四字形容女人面貌，颇觉古怪。长大后才知这四字很唐朝、很富贵，当然也极中国（扁平大脸）。不过另一点，顺便在此提请注意：脸若银盆者虽然法相庄严，但却失了依人之温柔也。

116、豪猪

每一读到《腰间挂满诗篇的豪猪》，我就会想起写这首诗的诗人李亚伟，而忽略了豪猪的样子。今晨读《山海经》，无意中发现了“豪猪”的本来面目，颇觉有趣，趁便抄来：有一种兽，状若小猪，长有白毛，毛有簪子那么粗，尖端却是黑的。

119、酒窝与网球

Nabokov说：酒窝是因皮肤连着肉而形成的。网球就是基础现实的几何学。我再补充一句：几何学是古典学，当然也是优雅学。

120、喜欢挤在一起的猪

当我在《洛丽塔》（Lolita）第145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读到这样一句：“一排停靠的汽车像水槽边的猪群紧挤着……”我立刻想到了《今生今世》第6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中一句：“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里养的大鱼，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

122、一时多少奔

一时多少奔：小奔、大奔；东奔、西奔；投奔、直奔；细奔、俊奔；快奔、飞奔；忙奔、瞎奔；浪奔、狼奔；乱奔，杀奔；哭奔、笑奔；明奔、暗奔；夜奔、午奔；我唯独不喜欢狂奔。

131、雪上加霜的事

在四川，饱吃糖，饿吃烟。

132、在日本、在美国

在日本，我们（中国人）谈政治，学习洗澡；在美国，我们（中国人）搞体育，学习以貌取人。

134、有古风的南充人

他是一个有古风的南充人，他不吃葱蒜但喜欢吃猪肝面。

135、在广州喝烧酒

在广州喝烧酒就等于喝砒霜、喝烟、喝火、喝1990。

140、在潭州

在潭州，我与其说是念念不忘杜甫，还莫如说是念念不忘肉汁、肉冻、肉丸、肉肠……

144、鼻子

是芥川龙之介的鼻子吗？或是禅智内供迎向秋风的鼻子？不，是她窘迫的下午的鼻子，而非在普鲁斯特回忆中出现且又无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

那眩晕的鼻子呀，在1984年5月，在重庆北碚，在《或别的东西》里——青苔的气氛使之下坠。

148、并不遗憾的事

15世纪，在欧洲，男人裤子上有一个档囊，后来，到了18世纪末或19世纪初，男裤上的档囊就被取消了。

149、互文性

当我一读到“I look upon fine phrases like a lover ”（John Keats），我就会立刻想起老杜一句众人皆知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

150、写诗者须记住的话

T.S.艾略特在53岁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一个诚实的诗人能担保自己的作品有永久的价值。他也许竟是一无所获地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151、名字与身体

受一陌生骑车人背影触动，当场想到名字与身体一节：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取名荣华、富贵者，身体似也显出此等模样；取名建国、志强者，身体似并不显出此等模样。

164、莫言

他是个作家，他饿，他吃过煤，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165、“我没有童年”

作家们都爱说一句话并为此耿耿于怀“我没有童年”。狄更斯这样说，契诃夫这样说，扎加耶夫斯基这样说，写《半夜鸡叫》的高玉宝当然更要这样说。

174、意犹未尽的事

意犹未尽的事：白鹿逾海，黑鸟越江，大象在水底奔跑，鱼飞了起来。

175、民国夜，1913，苏州

银灰黄昏、铁灰夜晚、焦黄窗纸、淡青色孤灯；冷梦、硬枕、篾席；晚餐呢，来个小菜，茭白炒虾。

风吹人瘦，风吹鱼瘦，风吹狗儿瘦；灯睡去，（虎丘）塔睡去，打鸣的公鸡睡去。

177、“别喝生水，要喝开水”

“与生水为敌，誓不调和”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歌唱道：“别喝生水，要喝开水。”

182、道德的考验

与其说“技巧是对一个诗人真诚的考验”，不如说技巧是对一个诗人道德的考验。再说白了：

技术差的诗人，都是道德败坏的人。

186、艺术是欺骗

如果只须真诚就可写出好的文学，那要艺术（其本质是技术）何为？艺术不仅高于真诚，也高于现实，高于自然。因此，W.B.Yeats才说：“伟大的作品在自然的敌意中构成，……”（参见叶芝诗歌《柯尔庄园，一九二九年》）Vladimir Nabokov才说，艺术是欺骗：“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其实，大作家无不具有高超的骗术；不过骗术最高的应首推大自然。大自然总是蒙骗人们。”（参见：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第24-25页，三联书店，1991）

201、幼时意象种种（非大全）

正好一手相握的长方形肥皂，多为酱黄色或灰白色（较稀奇），闻起来有蜡的气味。油布雨伞，也有一股蜡味。墙上的红色锦旗（字为黄色）。公鸡毛掸子。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帽及干部帽（鸭舌帽少量，坏人戴）。美多牌或红灯牌收音机。竹壳热水瓶（我已第二次提到，首次提到它是在吾书《一点墨》）。既可吐痰亦可坐着大便的搪瓷痰盂，上面印着红绿相间的花卉。从早到晚的花茶、绿茶、沱茶、老荫茶（只针对夏天，尤其只针对夏天户外人群）。烧饼（永恒的早餐）。暂写到此，下面将不断添加……

何为交际处？每日在重庆上清寺遇见，却不知就里，很好奇。今日凌晨（2012-11-21）从百度搜寻，终得解惑，录沿革如下：1936年1月26日西北办事处发布第四号命令，宣布增设外交部，博古兼任部长。外交部下设交际处，处长由西北办事处秘书长伍修权兼任，不久，交际处改为招待科，科长为胡金魁。

重庆热（令人想到奴隶制度）。重庆嘉陵江大桥（美丽）。重庆温泉（年轻的社会主义）。北碚（唯一百住不厌的小城）。

阴沟污泥里抖动不停的红色线虫（捉来喂热带鱼？）。洋虫（在冬日）。一张电影票，2角。一碗面条，8分。丝绸面料被子（财富的象征）。棉纺厂之亮点，上海国棉十七厂（青春王洪文）。

第一个五年计划、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三个五年计划……吾国那永恒的喋喋不休的五年计划呀！爱国卫生运动、扫盲运动、读报运动。

202、聪明人

聪明人就是对不同习惯的人视而不见，从不与自己习惯不同的人作斗争。

207、中法犯人比较

中国犯人出狱时，都已掌握了一门手艺；法国犯人出狱时，则什么都不会。

211、打牌

钱算什么，他穿上军装简直是一表人才；可大家都不打牌，气氛一下就陷入冷场和尴尬。需知：中西社交皆以打牌为第一交流方式。

216、顺手抄半句

顺手抄半句：“……日本的所有建筑中最有情趣的莫过于厕所了。”（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日本和西洋文化随笔》，三联书店，1992，第4页）

219、重庆北碚的清晨

初夏，重庆北碚的清晨是凉幽幽的，而非凉丝丝的。

224、夏日眼泪

每个少女（也包括少年）一生中至少都会因为夏天而流过一次眼泪。这眼泪总让我想到我的童年时代、青春岁月……真的，尽是夏天呀！

225、失恋者的凶兆

那春天苹果树或梨树上的点点白花是失恋者自杀前的凶兆。

226、少年时代

1965年，我在重庆猪市坝老虎灶打开水，在上清寺公共澡堂洗澡，在牛角沱菜市场花5分钱买烧饼当早餐，在少人行的青翠山坡上走着去大田湾小学读书。很快，我喜欢上了理发，这行为同洗澡一样，可以保持一个男人敏锐的兴奋与活力，当然，有关此点，是后来长大了，才懂得的。

229、马与人

马英俊、马古怪（指被人欺负的命运）、马悲痛？所以，每匹马每年都要杀一次人（马如何杀人，可参见蒲宁《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长江文艺出版社，1984，第38页）。

重庆第六中学校，曾有一位音乐老师叫红马，四川当代诗人中亦有一位叫蓝马，二位均是浑身毛发黑浓的漂亮男人。顺手记于此，以助阅读者之兴味也。

234、锻炼

有时我在想，如能把当代中国的各种锻炼行为收集起来，点评一番，编辑成一本书，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譬如今晨，我就看见一人拍手而行，我知道，拍手是一种锻炼；接着，又来一人，倒着走，哦，倒行逆施，亦是一种锻炼；还有一人斜插过来，两手伸直，上下摆动，大步向前，这又是一种锻炼；那边一人在树下闭目、深呼吸，手做怀抱状，锻炼！不远处，另一人在临水甩手，锻炼！他当空望云又低头看土，如是反复动作，锻炼！可昨夜，我认识一位业余律师，他在鸡巴上吊起一块砖头，他说锻炼！而他的老师，则可吊三块砖头（他骄傲地对我说）

后来，我在赫塔·米勒的《心兽》（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第102页）还见到了更厉害的罗马尼亚鸡巴：“那个男朋友的命根可以挑起半桶水来，裁缝说，他曾经向我演示过。”

239、猪头肉

我们所吃的猪头肉，其实并非猪头之整体；需知：猪舌、猪耳、猪脑、猪拱嘴要分别从猪头割离，单卖，而且价格要比猪头的其它部位高很多；猪头肉除以上细分割外，还要“春色”二分，一为猪脸（吃来肥糯），二为“核桃肉”（猪头内部瘦肉）。

顺便说一句，我们对猪脚有不同的称呼：猪爪、猪蹄、猪手、蹄花等。而德国人对其也有一个美称：冰蹄。而中国人最擅长的魔法：田螺烧猪蹄，让家常变得优雅。

241、凉拌五毒

徐州有什么？唯有“凉拌五毒”（葱、姜、蒜、香菜、青红辣椒）。

245、另一种翻译

在晚清，西餐叫番菜，咖啡叫磕肥，布丁叫朴定，巧克力叫知古辣。

246、苏州人吃面

旧时苏州人的早餐，要么出门吃面，要么在家吃粥。这里只说苏州人清早在外吃面的事：苏州面馆上千家，无法逐一细述，举要如下，有朱鸿兴焖肉面，观正兴（后改为观振兴）蹄髈面，松鹤楼卤鸭面，六宜馆甩水面（以爆青鱼尾为浇头），昆山奥灶面……

260、小册子

小册子从来就只对革命者影响最大。譬如，洪秀全就是因为在1836年读了梁发（也叫梁阿发，来自广州的华人基督教徒，1827年被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任命为传教士）所编的一本有关阐发和普及基督教思想的小册子《劝世良言》，一下开窍，产生“太平天国”的思想。毛泽东也是因为在决定性的年龄读到了一本小册子式的书，郑观应所著《盛世危言》，从而走上革命的道路。瞿秋白在其《多余的话》中也说：“我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常识，差不多都是从报章杂志上的零星论文和列宁的几本小册子上得来的。”

264、谁是革命文豪

还用说吗：高尔基、鲁迅。而胡适之博士所说的“五鬼闹中华”，则分别为：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

271、再说苦难

蒲宁说：“老年多么让人厌恶！”紧接着，他宕开说道：“可青年时代也并不好。多少艰难困苦，孤独得怕人，一贫如洗。这一切后来我连回忆都不愿意，从记忆中划掉了。”还用说吗，苦难从来都是尴尬的、见不得人的，因此再说一遍：千万不要随意公开谈论它。蒲宁不谈，布罗茨基更不谈。

276、中国男人的背影

许多中国男人（从20岁到70岁）的背影看上去像永恒的（青）少年，这一点我在许多地方说过、写过。当然一般人也注意到了。张爱玲在《茉莉香片》开篇第二段，描绘了一个二十上下的一个人物——聂传庆——亦如是：“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

283、两件时髦

1920年代的中国，有两件时髦：一是眼镜，二是恋爱。

284、低头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是徐志摩赠日本女郎的一首小诗《沙扬娜拉》第一句。那中国女郎的低头呢？每读志摩此句，就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最著名的一段男女对话，抄来便是，以作朗读流连：

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289、昏昏灯火

那灯盏与其说是亮着的，不如说是睡着的。

291、凄凄去亲爱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亦可用来说一个财务科会计的情状，他离开了南京，去了昆明，为了追随一位美学教授的亲爱。

295、你是哪一种痛

剧痛、钝痛、隐痛、坠痛、刺痛、绞痛、灼痛、寒痛、暗痛、扯痛、擦痛、胀痛、酸痛、昏痛、深痛、浅痛……就医时，你得准确告诉医生你是哪一种痛。

299、电灯照鸡蛋

30年前，我常见卖蛋人为买蛋人专门准备了一只电灯泡，以方便买蛋人用它来照亮每一只鸡蛋，以确定所买鸡蛋是否新鲜。

315、用月桂叶装饰猪嘴

2011年5月2日，我写了一首（我自己很喜欢的）诗《猪头或与张爱玲对话》，其中有这样两句：“哦，原来猪头也可以衔着梨/苹果、番茄或香蕉……”

2013年1月14日深夜，我靠在床头闲翻海涅的一首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竟然欣逢了猪嘴口含别的东西（在欧洲，吃猪肉是一种时尚？那熏鱼、烤鹅、橘子呢？）：

……

还端上来一个猪头，

放在一个锡盘上；

用月桂叶装饰猪嘴，

仍然是我们家乡的风尚。

317、令我涵咏二事

今日下午（2013-1-15）读《冯至全集》第12卷，有两处令我涵咏。一是1933年6月6日，冯至与姚可崑在德国海德堡订婚，订婚小物件为：两朵玫瑰，四两饼干。二是1992年5月7日，冯至在写给周良沛的信中说“我生活单调，无善可陈，眼看着四季晨昏不断地从我身边消逝，我不能给它们留下一点痕迹。”

329、夏天一瞥

夏天，西瓜在水桶里；水桶在水井里；水井在水乡里；水乡在江南里；江南在西瓜里；西瓜在吾身里……

344、衣服的命运莫测

同一件衣服，因不同的人穿它，而显出不同的命相。这使我想起胡兰成说过的一句话“命是发展的，因遭遇而各异。”

356、文人抽烟

中国文人每天抽50-60支香烟的大有人在，鲁迅、林语堂、丰子恺、郁达夫、卞之琳、朱湘、闻一多、翦伯赞……，皆是也；而鲁迅、林语堂更是个中翘楚，二人除睡觉外，就一根接一根地抽。这正是：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夏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

——柏桦《现实》

357、神经症的人

削水果时，害怕以手触果肉；手一旦拿过钱，便立刻洗手……

363、中国凉亭

幼时最害怕的东西或地方就是凉亭，每当有一间凉亭映入眼帘时，我便远观而不敢走近，更不敢登临，尤其在暮晚及黑夜。说来也是怪事，对于这些中国凉亭，我竟产生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偏见，即：每一间凉亭都暗藏有一个死人或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鬼魂。

370、老人更需要文学

在当代中国，相对于年轻人来说，老人更需要文学。

375、水先于我们

水先于我们，鱼先于我们，树先于我们，星星先于我们；花园在呼吸之前，大地之善（或凶险）在呼吸之前，我出身的北碚在呼吸之前，吾国吾民在呼吸之前。

378、扫兴之事

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参见白居易《长相思》）而今吾蜀地有一城市——渡口——早已于1987年改名为攀枝花，真扫兴之事也。

383、头发问题

头发多油的人不宜穿白衬衫；头发卷曲的人不宜穿轻衣服；头发稀疏的人不宜穿新夹克。

384、难看的事

之一：大汉吃樱桃，无论当众或私下。

之二：“年老的女人，肚子很高的，喘息着走路。”（清少纳言如是说，真是没有同情心，好像自己是不衰老似的，也不走路的）

之三：那乡村知识分子不苟言笑，果断地在他娇小的冶金学太太（狂热的艺术爱好者，身穿印有“fuck me”的T恤衫）递过来的一块白亮丝绸手绢上擤了一管浓绿的鼻涕。

之四：一个宽肩膀的男大学生穿了一双红胶鞋在校园春日午后的柳树下行走。

386、两种文人的工作观

青年文人的懒惰是一种修行。老文人反倒应该像学徒一样勤奋了。

388、何谓昆布

昆布、江白菜，就是海带。清少纳言曾为此作了一首和歌：

潜在水底的海女的住处，

不要说出是在哪里吧，

所以请你吃昆布的呀。

389、形象来自职业

玩耍是儿童的“职业”，倾心于玩耍的儿童好看。“十五志于学”，爱学习的青少年开始初具别样的神采，内心定力亦随之出现。二十六岁后，人对自己的样貌负责，做什么样的职业，将具有什么样的形象，而人只要获得一种形象，就获得一种美学。譬如“本来藏人所（指内务府的职务）的小职员，或是杂役，或是平人的子弟，在殿上人四位五位或六位以上的职官底下做事，算不得什么的，一旦任为藏人（指小职员），那就叫人吃一惊的显得漂亮了。”（参见：清少纳言《枕草子》，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139页）

401、青渊

洞穴里青黑的幽潭是可怕的。有关此节，我曾在解读王维的《过香积寺》里谈论过，感兴趣的读者可去读我的《日日新——我的唐诗生活与阅读》（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第121-122页，我幼时所亲历的“幽潭恐惧”故事还在那里震悚着。

没想到清少纳言也有我相同的恐惧，她说：“名字可怕的东西是，青渊。山谷的洞穴。……”（参见：清少纳言《枕草子》第一三八段《名字可怕的东西》，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253页）

413、先死后死

夫妻之间，爱得更深的一方先死。朋友之间，爱得更深的一方后死。母女之间呢，父子之间呢，师生之间呢，情人之间呢……

415、像苏联青年那样去郊游

1982年，我们仍然像苏联青年那样，坐在敞开的解放牌卡车上，满怀“金蔷薇”式的（Paustovski式的）激情，集体去重庆南山郊游。

420、黄灿然的诗

黄灿然的诗写得清楚、巧妙、恰好，他是最注意结尾的诗人，他处处时时（甚至每一秒钟）都在留意（甚至紧抓）生活、时间、无常……

424、偷粪是可耻的

1953年，成都八里庄货运站的一处厕所贴有一张纸，上书：偷粪是可耻的。

425、成都街巷（从一到万）

一水巷、二仙桥、三多里、四维街、五块石、六桥街、七家巷、八宝街、九里堤、百寿路、千祥街、万年场。

430、为何宁波人漂亮的多

为何宁波人漂亮的多？“我想是沿海史前人种学关系。”（张爱玲）

435、人越聪明，饭量越小

17岁，茨维塔耶娃逸出神秘的一句：“难道一个人兴奋的时刻会想到食物？人越聪明，饭量越小……”（参见【俄】萨基扬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30页）这倒让我想起一句四川土话：饭胀哈龙宝。

439、美是空的

多肉的方形指头适于弹琴，并非十指尖尖。而美是空的，从不多肉。

441、如下风景引发爱情

海、风、云、雨、雪、雾；原野、树林、暗夜、黄昏、黎明……

442、中国人、德国人之一般状况

在我国，每个上了四十岁的职员，内心都有一个五言诗人（采菊东篱下）；每个1980年代的邮差都梦想一觉醒来便成为小说家。而德国盛产虚幻怪人。

456、吃饼的事

在河内，一行禅师吃华严饼。在洛杉矶，张爱玲吃刘记葱油饼。在广州，汪精卫吃鸡仔饼。在成都，你吃老婆饼。

464、猪肉豆腐白菜

汉人的青春满满，有何说不出来？“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胡兰成）。而说到底，我汉人之神彩不外是：猪肉豆腐白菜。

467、可惊讶的事

一个人在年轻时所能忍受的种种，譬如六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中年后想起来真是可惊讶的事呀。

469、旧书的气味

旧书的气味让我想起人生不老。而夏日的星期天适于阅读杜甫《江村》或《客至》。夏天——旧书——童年。

502、头号赌博省

中国是全球头号赌博国，而浙江（尤其要包括它的乡村）又是我国头号赌博省，遍地小麻将的天府名城——成都——远不能与之相较。说到此节，正好读到1942年4月6日《浙瓯日报》（本埠讯）一条新闻（《四月份国民月会，举行不赌博宣誓》》），从永嘉一地的清晨宣誓中，可见该省赌博之凶猛：

四月份国民月会暨扩大纪念周，于今晨六时在公共体育场举行。到各机关团队职员、学生二千余人，由张专员主席领导行礼后，暨阐述肃清赌博活动之意义，语甚警惕。末举行公务员不赌博宣誓后散会，并将拘获之赌徒二十八人（内女五人）游街示众云。

而在张爱玲《异乡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12月第1版）第54页，她也说到浙江乡下人一口气连赌几天几夜那种昏天黑地的情形：“在乡下过年，没什么别的玩的，就是赌。”

503、汽车传习所

现代人如何学开汽车，就去驾校学习；民国时，情形相同，学开汽车，也要去驾校学习，但那时不叫驾校，叫：汽车传习所。名字不同，各有意思，虽是小事，聊记一笔。

509、怪人、单纯人都适合写作

怪人、单纯人都适合写作，都可以写作，但仅此而已，写写而已。

521、四种动物的叫声

猪被杀时的叫声沙哑尖厉，此声音与其肥硕的肉体不配，很女性化，令人厌恶。牛叫声好听，像个无事的老人，在下午享受长寿的愉悦。羊的声音是小小的、无辜的，听起来让人产生一种性的柔软与怜惜。马嘶呢？马嘶好听，张爱玲说过马嘶像风。

523、沉沦的人

那头枕湿砖头当场睡过去的人是沉沦的人。

529、真假杰作

人工的（非自然的）杰作才是真杰作，非人工的（自然的）杰作是假杰作。

535、中国颜色

青砖红砖么，中国四色寻常见：青蓝红绿。

深紫、深红、暗红——禁色！非皇室贵族莫穿。

妓女穿湖色，亦穿鱼肚白。小家碧玉穿月白。

但邮政绿、邮政绿、邮政绿！我的童年！

543、张爱玲的文学色彩

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的文学色彩分为两种：银紫和青灰。

544、在浙东

在浙东，新昌荒瘠，宁波热闹。更往东，在日本，“公司里的人六月有六月的可喜。”（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第206页）

551、日本轻

因为宋朝是轻盈的，日本的一切亦是轻的，“连火车都使人觉得很轻”。（参见胡兰成1950年9月28日从日本致唐君毅第一封书信，薛仁明主编，《天下事，犹未晚：胡兰成致唐君毅书八十七封》，台湾尔雅出版社，2011，第26页）

583、女人出国后不爱国

契诃夫说过一句我以为很绝对的话：“住在外国的俄国人——男子热爱着俄国；女人一出国马上就把它忘掉了；她从来不爱它。”（《契诃夫手记》，贾植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第17页）现在又有人说，中国的情形与俄国一样。

584、理想主义者与睡眠

所谓理想主义者，就是在殡仪馆打火把的人。所谓睡眠，就是使人之身心同时为之一新的魔法。（化用契诃夫的两个观点）

585、一个天生的中老年人

他给人的感觉是从来没有当过儿子，没有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没有过父母；他一直就是一个中老年人，生下来就如此。

586、他从事文学的原因

他从事文学写作（主要是想当诗人）的原因，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坐着时，给人感觉是一个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由于头显得大，又是国字脸）；可一站起来，他却只有一米五左右，而且说话像唱歌般尖利轻佻。再补充一句：他的老婆本也算是个美人，但不能开口，一说话，嗓音太难听了，令人顿生惨意。

587、痛苦是由城市引起的

并非人痛苦，而是这座城市痛苦；你只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生活，你就没有痛苦了。

588、午觉与眼睛

东方人为何都要睡午觉？眼睛出了问题。契诃夫就曾说过“吃过中饭就睡觉的那种人的眼睛是不好的。”（《契诃夫手记》，贾植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第164页）

596、六月的事

在六月的白夜，那个挪威人穿上了黑衬衫；安徒生则爱上了威尼斯；普希金倒写了一句神秘诗：“从芬兰阴森的巉岩到柯尔希达灼人的海岸。”

还是六月，你（一个画家）来到一个异国（明说吧，德国南方，图宾根附近）小镇，满怀幸福的躁动与不安，想留下来并生活下去……工作、休息（即像古人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610、不要太快的成为你自己

不要太快的成为你自己，那将是停止、结束、自杀。

613、各行各业自有杀气

一个作家在生命的每一行都在杀死自己，除非他不写东西（来自杜拉斯的一个观点）。但作家也不必惊慌，需知：铁匠砸下的每一锤子都是心血，不也是在杀死自己吗？各行各业自有杀气，并无贵贱高低，所以请勿厚此薄彼。

615、人因软弱而狡猾

人因软弱而狡猾，因刚烈而天真，因平凡而伟大（第三个是个俗套，人人皆知，毋庸置疑，但也写来）。

617、爱如铁硬

为何躲起来读？为何羞耻地读？因为爱难以启齿……在床上、在书中、在浴室、在野外……爱，如你所言，“像铁一样硬”。

618、谈鹤

在吾国，谈论长寿就是谈论鹤；在西方，谈论天气就是谈论鹤；在诗里（古诗除外），唯有张枣懂得如何谈论鹤。在小说《农民》里，契诃夫谈论了鹤的哀鸣。在蒙塔莱（Eugenio Montale 1896-1981）的《雨中》：

我了解了那果敢的鹤

自雾峰升翔

飞向Capetown

而古诗中，写到鹤的就太多了，最常见的如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而我最喜欢的则是白居易《代鹤》这两句：

我本海上鹤，偶逢江南客。

619、俄国人的特性

俄国人忧郁、低沉、绝望、轻浮、软弱、无用、神秘……这些特性，极易在契诃夫小说中找到，却很难在纳博科夫小说中见到。所以，赫鲁晓娃要说，只有纳博科夫才能代表俄罗斯的未来。

626、因为热

因为热，英国人一到印度就容易变成坏人或怪人。

635、墨西哥冬天

墨西哥冬天不像冬天，举目皆是仙人掌和棕榈树，简直绝望得令人想当场瞌睡。

638、高尔基哭了

听任何诗人朗诵诗歌，高尔基都会哭得死去活来，马雅可夫斯基在其别致而小型自传《我自己》中也这样说过高尔基：

我给他读了《云》的几段，深受感动的高尔基哭湿了我的整件背心。我用诗触动了他。我颇有点翘尾巴。很快就搞清楚了：高尔基是会伏在每个诗人的背心上痛哭的。

可是我还是把背心保存着。可以让给人家，供省博物馆陈列。

644、医生与诗人相通

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能带着情感去做手术，同理，好诗人不能带着情感去写诗。行医的目的是解除病人的痛苦，同理，写诗的目的，亦应作如是观。

（仅补充一句：一个诗人可以变出千百张脸，其中有恶人的真脸，善人的真脸……而该诗人哪一张脸是真的呢？无需关心，也无人关心）

645、游戏与权威

游戏并非来自无目的（因为游戏最基本的目的是：时间需要占着，不能空着），而权威必然来自受苦（因为权威的实质不是命令，是服从）。

实习编辑◎陈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