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青丝

祁栋华

扶着走廊上漆成了天蓝色的扶手，祖母费力地踱出房门，缓缓地坐到院子里那张和她一样苍老的椅子上。秋风轻拂，她头上的白发纷纷扬起，仿佛天上的丝丝流云。

祖母慢慢掏出一把发红的木梳——在庭院里梳理头发是她每天起身之后的第一件事。

梳齿一点点没入发丝，再徐徐向脑后延展，祖母原本纷乱的白发便缎子一般变得光滑而柔顺。在那身湖蓝色上衣的映衬下，她的白发像白雪一般晶莹。看着她那头银白的短发，我蓦然想起从前祖母垂在那身蓝衣背后的那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直到孙辈都已出现的全家福上，那条辫子依旧乌黑紧实。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会呈现出这样的画面：清晨的院子里，祖母将发辫散开，晨雾悄然隐去了其中不显眼的几分白。她持着木梳刷刷两下，发丝便瞬间垂顺;随着她飞舞的手指，发辫就变得像生活一样紧凑而连贯……

麻利地收拾好头发，祖母便陷入无穷无尽的劳作之中。她一贯是争强好胜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庄稼。稻麦相接，果蔬纷呈，一季又一季播种收获，祖母终年忙碌着，已经步入暮年的她也停不下操劳的手。“能做的时候尽量做呀！”有人劝她歇歇，她总是这样飞快地答上一句，随后又投入到与滚滚向前的时间同步的操劳之中。

再麻利的人也敌不过疾病的冲击。一次中风之后，祖母的左半个身子变得不太利索，连梳头也成了难题。祖父劝她仍留着辫子，她却在病后第一次落了泪，口齿含糊地道出了剪短头发的决心。

祖母一定是童话中不能剪去长发的公主。不然，那些如漆的发丝怎么会半岁光阴便青丝化雪？祖母仍旧每天清晨到院子里梳头，碎发掉落，她也不去看，只是呆呆地凝望天空，似乎难以理解这样天天麻木愣怔的生活就是自己蓦然抵达的终点。

风吹云动，祖母又盯着天空。我怕她心思郁结，劝她回屋，她反而固执地拉我坐下：“你也来看云啊。你看云走得多慢啊！天都被它擦蓝了。”我愕然：莫非祖母真的是一位来自童话中的公主，不然何以会说出这般诗意的话语？

我同她一起看向那片云朵。原以为它会很快赶往前方，可是云却慢慢的，一寸一寸地擦洗着天空，留下空灵优美的姿态和身后无尽的蓝。

原来祖母一日日地看天，把发丝染成了云的白。

人的一生中所有的青春与灿烂终要逝去，结局与落幕迟早会到来。既然皆有终点，不如让不安的心变得恬淡，且观且思，把眼前的美丽融进生命，凝成生命中最明丽的风景。

白发晶莹，与云融为一体。恍惚间我觉得此刻的祖母光彩照人，更胜往日。我忽然想起了读过的一句诗：“生命既哀亦美，知此足矣……”

仰望天空，我知道祖母就藏在一朵云的后面——不知是云朵凝成了她的白发，还是白发织成了那片云朵……

（作者单位：江苏省盐城亭湖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