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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车:诗人车前子

点击:0时间:2020-05-27 00:29:11

小海

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见面就喊他老车了。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年长,比他年长的多了去了,但大家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就都这么叫上了。也有叫他车老师的,还有更怪的,有外地来的为了显得熟悉或者亲热,把车去了直接叫前子,听上去怪怪的让人直想笑。但如果老车笑纳了,这么称呼,其实也无妨。

老车的本名叫顾盼。

我和老车认识是1981年左右吧。和当时南京的《青春》杂志有关,我们一群人都是这本杂志的外围作者。通过《青春》杂志热心的编辑吴野先生介绍,我们开始通信。他不止是写诗,也同时写小说、散文什么的,好像也画画。刚刚通信不久,记得他说他在用写诗的笔法写关于画家凡高的一个小说。后来,他发表在《青春》上的这篇小说,用的应当就是顾盼这个本名。

1982年夏天,我在南京一家医院做视网膜修补手术,他写信来,还说起梵高画作中太阳的主题,其中有一个句子是“太阳,你眼睛里的一滴黄金”,我极其受用。信末他说,手术出院后,你不妨来苏州我们家小住一阵子。这就有了随后的这年秋天,到他在苏州通关坊七号的老家住了一周左右的时间。通关坊七号现在已经消失了,那是古城里一幢老式的带木楼梯的房子,我们住二楼厢房。二楼过道里面种着一盆盆花,挂在屋檐上的鸟笼子里养有翠鸟。老车一家是地道的苏州人,他们彼此之间用苏州话聊天时我基本听不懂,有时饭后会听到隔壁的邻居来叫老车妈妈去玩会儿牌。

老车当时在一家花木公司上班,平时他将双拐往车身上一别,可以熟练地跨上自行车上下班。我们(还有另外一位朋友杜国刚从南京陪我一路到苏州)到的当天,他请了假领着我们串街过巷,一一拜访他的朋友。于是,我见到了在十全街上开画店的画家刘定国,住在剪金桥巷、家里藏有大量外国文艺书籍、谈吐不凡的祝效平,喜欢写诗和译诗的冯军等人。也见到了同样是拄着双拐的诗人叶球。我当时暗想,苏州腿脚不好拄拐杖的人成为诗人的比例好高,这拐杖似乎也成了苏州诗人的独门暗器,以至我在苏州街头上看到拄拐的人都会情不自禁要行一下注目礼。在沧浪亭,我们相约做过几首同题诗,老车出口成章,联想之诡异、跳跃与奇特让我大开眼界,更是令我自叹不如。记得其中就有“三原色”组诗中的一首。尽兴玩完一天后,我们仨总是一路高歌,回通关坊他的家。“接龙”唱歌的时候我说,有一首歌的歌词不太着调,有点儿怪,老车顺口就说这是徐志摩写的词呀,我认为他懵我呢。这是当时从港台传入内地的一首流行歌曲。若干年后,我读到徐志摩的一本诗选,还真如他所说。

之后在南京我和老车又碰上了。我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大约一两年后,他恰好进来读作家班,有部分选修课应当是一起上的。他介绍我认识了他们作家班的几个同学。我去他们的宿舍串过几次门,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怪人。可能是因为作家班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年龄上也比本科生大一些,社会交往多。晚饭后的聊天一般都要持续到凌晨才散,酒和烟是少不了的知己。而老车往往是谈兴最浓的那一个。他习惯扔了双拐,盘腿席地而坐,天文地理、文学艺术、政经八卦、算命卜卦、男人女人都是我们的话题。老车可以同时混合着喝酒,白的、红的、黄的、啤酒皆可。我也带他到我们宿舍来玩过,把我的那班写作的同学介绍跟他相识。

1989年,我们这一批同学们都灰溜溜毕业了,大家作鸟兽散。巧的是,我居然是到了他的老家苏州工作。老车和他的那批朋友是最早敞开胸怀接纳我的。那个时候,老车在桃坞职校工作,离我在阊门饭店的工作地点很近。中午休息时间我会跑过去吹牛。他和陶文瑜在一个办公室对面坐,任务就是看函授的稿子,每人桌子前的玻璃台板上都放着一只大茶缸,一只大烟缸,一付侃大山的阵势。记得有回,老陶展示给我他刚手书了送给张学良将军和车前子的一首对联,上联是:父子军阀,夫妻囚徒,下联是:父子诗人,夫妻作家(老车父亲顾大均先生是苏州作协的一位资深作家、诗人,他当时的太太燕华君也是苏州的一位作家)。

老车住彩香新村,这是苏州最早的新村之一,也是他的婚房和新居。我下班后如果不想回宿舍,第一个想到的是去老车那儿,要不就是去丁向东的宿舍看他画画(他从南艺版画系毕业后来到了苏州)。去老车那儿并不预约,有时会遇到铁将军把门,吃闭门羹;有时会碰上诗人周亚平也在;有时他领我去找画家朋友王绪斌、刘越、夏伟、徐士方玩。

在老车家,我和这帮哥儿们还遇到一个刑满释放的骗子。一天,老车电话我,说来了我也熟悉的一位外地诗人,晚上约吃饭。下班过去后,一推门,看到一个瘦小的青年蜷缩在他家客厅沙发里,老车介绍说这是四川来的宋玮,你们在成都见过面。我顺口就说那是见过的见过的。我问:你是哥哥还是弟弟。他说是弟弟。我想这就对了。我和韩东、贺奕1986年夏天结伴去成都见过面的就是诗人两宋兄弟中的弟弟。这两位诗人是亲兄弟,写文化史诗的,总是共同署名。江湖人称两宋兄弟。此刻,坐在我对面的人身形和说话的语气都像我见过的两兄弟中的弟弟。在座的朋友们听我这么一说,先前的拘谨和稍许的紧张一扫而空,放心地开怀畅饮,把酒言欢。我问起那年四川之行曾经见过的诸位诗人朋友,如万夏、杨黎、石光华、马松等人近况,“诗人宋玮”对答如流,深情回忆起他们的兄弟情谊和“革命历程”,不时引到诗人失恋与失意的话题上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万千感慨,让在座的朋友们多喝了好几杯酒。我因为第二天一早要上班,11点就提前告退了。

不料,第二天,还没下班我就接到其中一个的电话,说我把他们都“坑”了。客人居然是个刑满释放后到处骗吃骗喝骗钱骗色的骗子。此人一路南下,从南京无锡骗到湖州杭州,一路顺畅。后来因为重复向诗人朋友们骗钱才被识破。他居然在苏州栽了,真是弄巧成拙了。

他们一致认为,我昨晚的表现在点反常,怎么那么早就开溜了,莫非是认出了假货,有意看我们的笑话。我说我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宋玮啊,根本就没有怀疑的理由嘛。一来你们先告诉我来了一位诗友叫宋玮,多年前在成都我也只见过此人一面,也没聊上几句,并没有深入的交流。二来我是个高度近视,认人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我追问你们是怎么识别的呢?他们讲夜深后发现这个小子不地道,只会大段大段背诵古人的诗词和我们这些当代诗人的奇闻八卦,并没有诗人的见识与气质(我心里嘀咕,见识算少吗?啥气质?),总是重复他的遭遇悲惨,前后矛盾,归结到一个要害就是要求我们援助。还有细节上的破绽,比如上厕所小便时,还要双脚蹲在马桶盖子上?等等。在派出所里,警察检查他随身的包,发现了他在西北监狱的刑满释放证和全国各地诗人的联络地址和电话,还有他在狱中完成学业的中文函授毕业证。这些诗坛上的八卦故事,原来都是他前脚刚刚听来的,就立即贩卖到了下一个城市的下一家客厅。

假冒诗人的事情,我和韩东、于小韦八十年代在南京也遇到过一回。现在又有了一个骗子!这件事儿真的是太刺激了。我很想知道昨晚我走后的细节,于是一下班我立马杀奔老车家,可惜,又是铁将军把门。左等右等,一个人影子也没等到。我灵机一动,找了张小纸片,故意歪歪扭扭地写上一行字:我又回来了!贴在他家门锁上,乐滋滋回家了。

可能就是遇骗子之后不久,老车开始集中时间写散文了。有次在电话里,他说自己在写苏州园林,“我在散文里面设置了一道虚的圆洞门――”真的是别出心裁。后来,作家出版社一位慧眼识才的北大才女为他出版了《明月前身》系列散文集,还成就了另一段爱情佳话。

老车最近和诗人李德武在苏州打造了一个元气空间读诗活动,由诗人们自己朗诵自己的作品。说到老车的一次诗歌朗诵,那可是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的。十年前,我和老车结伴去常州参加一个诗会。老车在大家讨论诗歌时提出要朗诵诗歌,并郑重地向在座的女诗人们要来一包包纸巾。就在大家猜想他的朗诵一定是煽情的悲剧,因为他自己都做足了准备。我还在想,一会儿那些女士们泪水滂沱时该怎么办时?只见诗人开始朗诵,每读一句,抽出一张纸巾放进嘴里,像一个饥不择食的人,再读再塞,朗诵的声音从高亢、清晰开始变得嘶哑、微弱,一包包纸巾到了他的嘴巴里,直到塞不进一片纸头了,声音从游丝般微弱而至完全听不到了,嘴巴鼓胀,脸因挣扎而痛苦得窒息,一派绯红,像刑场上最后时刻被反动派割喉的职业革命家。――这次类似行为艺术表演的朗诵,赢得了满堂彩。

老车是我见过的最多才多艺,最有天分的艺术家。他身上敏感的艺术气质和仙风道骨也许和苏州这座城市的水土有关,也许和给他带来终身残疾、从小的一场疾病有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然的。甚至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与艺术的传奇(假如允许我这么说)。

如果有人愿意24小时跟拍老车的话,我想,那会是多么杰出的一部艺术纪录片。

责任编辑◎韩东

标签: 他说 回家 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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