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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晴的七彩祥云

点击:0时间:2020-12-07 16:04:45

孙鹏飞,生于1991年,山东潍坊人,现居青岛。曾在《青年作家》《北方文学》《解放军文艺》《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

我带着杨晴回家的那个下午,心情说不上来有多复杂。杨晴穿着蓝色连衣裙,肚子的剪影贴在我们新居的白瓷墙上。我妈瞥了眼杨晴大了的肚子,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手插着兜,半天才说去医院打了。夕阳一点点归隐山头,夜慢慢长大。孩子不是我的,杨晴也不是我女朋友。

自从我爸爸离世,我们家的生活没有太大起伏。我唯一反感的也只是一次次相亲。光我大姨就安排了四次,最后这次女孩是医院的护士,我在医院门口等她,中间下起雨来了。

杨晴低着头,和我擦肩而过。随后她企图钻进她那辆宝蓝色的保时捷。

你在这里干嘛?我认出了她。

雨点让她的身影瑟缩起来,她的手遮着蘑菇头,样子一点没变。

我们的整个青春期都像这样,濕湿的。

往家走的路上,杨晴边打着方向盘边说自己的近况,她在一家企业校检化学品,上班分白天和晚上,八点到二十三点和二十三点到八点。我嘲笑她,和朋友圈发的不一样哦。她朋友圈里都是没心没肺的站在世界各地风景名胜前留影的照片,我实在无法想象,小妮子下了班是怎么穿着蓝色工作服钻进保时捷的。我摸摸她隆起的小肚子,以为她发福了,摸完又摸她濡湿的大腿。她说,我想把孩子打了。尽管雨刮忙个不停,车玻璃还是刹那间花了。我说你有那么惨吗,她哭着说我不是人。

往前推七年,雨季,我们在济南的山里写生。她也常常这样说我,也会哭,只是我从来分不清她真哭假哭。她抱着小书包,里面都是吃的,穿行在忙碌的手持画笔的我们之间,留下一两包薯片、香蕉片。我从没见她画过什么,她在溪边站一会,太阳出来了,她就回屋躺着了。

除了写生,日子回归到了原始状态。我们美术生都挺穷的,一个周组织一次到镇上买生活用品。物资匮乏,钱买不来的东西太多了,可杨晴总是带一些芝士蛋糕喂镇上的流浪猫。她那会儿已经用上平板了,我们男生都借过。我也是通过借平板看《大话西游》才和她熟起来的。

对于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遭遇,杨晴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总有一天,我爱的人会顶着一头七彩祥云来找我。

这人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犯花痴。她刚交了男朋友,全部精力都在跟“飘荡在白云外”的男朋友打电话上。山里信号不好,她有时候会叫上我,往山上爬半小时再打电话。

你觉得我是你的奴隶吗。我问她。

你是。她说。

我也没欠她什么,我最好的朋友坦克喜欢她。到山里的第二天,坦克写好了情书,托我给她。

她用信纸盖住脸笑个不停,偷偷摸摸看着坦克问我,那我该怎么办?

你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他就告诉他。

她说这样他会伤心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坦克去镇上买了果冻给杨晴,杨晴大方的给了我一个。她吃完说,我这里有糖,你拿去给坦克。

她从书包里拿出铁盒子,是盒没开包装的巧克力。

巧克力给了坦克之后,坦克再也没敢送东西。

我跟杨晴说,这盒巧克力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她说,看来你们家够穷的。

杨晴就是这么直接的人,她觉得你们家穷就会说你们家穷,她觉得你傻就说你傻。因此,她的不合群在学生时代就显出来了。那段时间女生孤立她,所以她和我走得近。

没有雨的夜晚,窗玻璃咯咯响个不停,杨晴起床上厕所,抖了下毛巾被上的尘土,我们都在地上铺着睡,角落里有人骂她没有公德心。她也不争,径自出去了。半天后急急地跑回来跟我说看见蛇了,绿色的,在地上爬。

你说会不会爬进屋里?

我说不会。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

她抱着铺盖到我旁边铺好说,你怕不怕蛇?

我当然怕。我想问她咋不去坦克那边,终究没问。

我没问的还有很多,生活一点一点把真相都告诉了我。杨晴有男朋友了,还是个富二代。富二代给她买了一箱面膜。两个人在那时已经爱得死去活来了,哪有坦克什么事。

杨晴晚上再上厕所会叫我起来。

她光着脚踩我脸,屋子里不通电,我只看见高大的身影立在我脑门上。她说,起来陪我去厕所。

我坐起来穿短袖,她说你光着膀子行了。

清早,她又踩我。

我睁眼看见的是蓝色连衣裙半掩下的白皙、修长的大腿,我慌慌张张打掉她的脚,闭上眼,她又踩上来。

那天不管作画还是聊天、搅拌颜料,包括吃饭,我眼睛里晃动的都是杨晴大腿根部黑色的贴身内裤。

我们家座机突然响了,我吓一跳,想到那个护士打来的,松了口气。我妈警惕地接起来,没一会儿便跟听筒道歉。当对方问起我时,我摆摆手小声说我不在,我妈说,他在这里,你找他吗?我握住听筒刚要说话,那边说,我不找他,你儿子真的挺差劲的,白白让我等了一个钟头。然后她挂断了。

我妈问我,你有女朋友了,怎么还去相亲。

我一愣,这不是你安排的吗?

她说,你也没说有女朋友啊。

我说,杨晴不是。

她说,你只想玩玩?

我没接话。她说,我们给你找的看不中,自己找的都弄着玩,那你想怎么样?

你们找的都是什么,一个我表哥不要的,大姨才发给我,另一个嘴巴发育畸形,还有一个二婚,我去,剩下这个小护士谁知道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妈也来气了,她说,我不管你了。

晚上我妈做了一桌子齁咸的菜,吃得杨晴摔了筷子。我妈这么些年做菜都是一勺盐,跟菜量啥的也没关系,纯粹习惯。现在杨晴来了,她表示友好的方式就是往死了搁盐。杨晴摔了筷子问我妈是不是傻逼。

我妈看她,没反应过来。

杨晴说,阿姨,您做菜太咸了。

我妈说,刚才那句?

杨晴说,您都做这么些年饭了,还做成这样,不是傻逼是啥。

我乐得捧着碗直哆嗦,牙齿上下颤个不停。自从我爸爸不在了,我早饭、午饭都是在单位吃,晚上也多有应酬。因此在家吃饭都像受刑,杨晴准确说出了我的心声啊。

我妈说,不爱吃就别吃。说完自己扒拉了两口,估计自己也齁得不行,大口灌了水,进屋睡觉了。

我家就两间卧室,杨晴起初不和我睡一间,我让她和我妈睡,她转着小眼睛滴溜溜想个不停,最后还是睡进了我房间。她抱着我的毛巾被和枕头,在沙发上铺平了。然后把我关在了外面。

隔天吃早饭,我妈问我咋不睡一屋,杨晴作骄矜状,我怀孕了,你儿子还想怎么着?

我骑电驴子到了单位,进了一间颇具历史感的日报社的写字间,拉开抽屉,把一本精装版小说集放进去,看几行字瞅一眼周围。都是忙碌的同事,谁也无暇顾及谁。临近中午,小组长派我去摩托城拉赞助。

我坐到杜可文他爸爸对面,他爸爸这几年显老了,风一吹,脑袋顶冒光。

我捂嘴笑,杨晴在这肯定会说叔叔您发型真时髦。

杜可文他爸爸说,你们报纸已经名存实亡了,没啥实质性的东西。

我问他,叔叔想看什么实质性的?

他一笑说,小说你们有吗?

我直摇头。他说你们报纸没人看,你们有这功夫,多想想怎么办好报纸吧。我冷着脸说打扰了,要走。他站起来跟我握手说,我们摩托城吧根本用不着你们报道,现在没人看报纸。我说,我们开通了网页,也可以使用流量看。他说,你们报纸已经名存实亡了,没啥实质性的东西。

我回家跟杨晴说见到杜可文他爸爸了,杨晴光着脚丫躺在沙发上,浑身盖满了零食,一听杜可文她暴跳起来,扔了辣条用油花花的手指着我说,以后不许提这个人渣。我点验着零食种类,她舔舔手指问我,你听到没有?

我和杨晴是高中三年同班同学,鲜有来往。直到高二暑假,学校四十周年校庆。从下午开始学生会一帮子人就指挥着我们布置综合楼,我躲到一间阶梯教室看书,我进去时已经有一个我们班的绑马尾的小姑娘,坐在那里看视频。

她的手机开着扩音,传出的是女人痛苦不堪的呻吟。

我脑门一充血就坐在她旁边了,斜着眼看她手机。视频上的女人下身赤裸,一只纤手紧紧抓着身下洁白的床单。

我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膝盖。

女人叉开着腿,阴道占据着大半个屏幕,直到一个新生儿从里面出来。女人含着泪松了口气。我和马尾姑娘也跟着松了口气。

我说,你好有个性。

她说,这关你什么事。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和马尾姑娘斗嘴。天黑未黑之际,我们默契的一起去食堂吃饭,饭后坦克他爸爸包了学校的室内体育馆,给坦克开了场个人演唱会。坦克自己写了几首歌,邀我写的歌词。兄弟那时对文学可是非常执着的,除了写歌词,有两个长篇小说三个中篇数个短篇一个背景是民国时期的剧本都在同时构思着。

晚上坦克抱著吉他蹦蹦跳跳弹唱黄家驹的歌,我们在底下挥舞着双手声情并茂地合唱,他一激动从台上掉了下来,差点真成了黄家驹。他爸爸从人丛中搀着一瘸一拐的坦克爬上舞台,大声说,坦克,你就是我的骄傲。

弄得我们这些小粉丝不要不要的,绑马尾的小姑娘还上去献花。

隔天清早,我们艺术部一行人登车去济南培训。车子快开走时,绑马尾的小姑娘才跑上来,坐到了我旁边。一路我都在昏睡,到了第一个服务站,小姑娘用肘子捅醒了我。

我来大姨妈了,你去给我买姨妈巾去。马尾说。

我揉揉眼睛还没说好,坦克说,我去给你买。然后下去了。

半个月后在济南的镇子上,马尾哭着跟我说,我和杜可文分手了。

杜可文就是每天和马尾通电话的人,马尾摔了手机进了一间理发店,出来后成了蘑菇头。我捡起破碎的滑盖手机感叹着这些女的就是形式大于内容啊。

高中的最后一年所有记忆都储存在了白象般的群山中,大学我和坦克考去了青岛,到另一个城市看山。

初到青岛和坦克见过几次,后来各自有了队友,来往少了。突然一个星期六,我接到蘑菇头的电话。她问我在哪,我说宿舍。头一天晚上和战友熬了通宵,隔天补觉。她说,坦克缠着我,你能不能出来?我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问她,出去干嘛?她说,你出来我就可以摆脱他。

我竟然傻到真的去了,走之前还喷了啫喱水在头发上。

在步行街,我顶着一个爆炸头尾随在蘑菇头和坦克身后,走几步蘑菇头回头说,你快点跟上。蘑菇头叫杨晴,她干脆说,你过来和我并肩走。

我和杨晴说说笑笑,她留在了济南,我说着青岛的人和事。偶尔回头看一眼,坦克阴着一张老脸,闷头走着。人来人往,人流把我们冲散几次,索性杨晴牵了我的手。我紧张的回头看,坦克已经不在了。

阳光透过林间缝隙,在中山公园动物馆,杨晴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定定地看她,我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我轻轻地吻了她。她推开我说,不是你。

中山公园里老虎怒吼一声,摇着身子趴下,继续打瞌睡。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哭还是假哭,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我的话很少,基本用摇头和点头代替了交谈。杨晴问我怎么了,她摸摸我的头说我来青岛不是为你来的。

晚上杨晴睡在我们学校。好多人都在天台铺床,我和杨晴睡惯了通铺,也跟着上去了。炎热和裸露让我整个晚上清醒的异乎寻常,我感觉到杨晴也睡得极不踏实,我们没有再说话。

凌晨纠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动静声吵醒了我,我看了眼侧睡的杨晴,她的脸冲着我,两条胳膊夹着鼓鼓囊囊的胸,热浪烘焙下,整个世界都在膨胀。

我冲着她的圆领短袖伸进了手。

她一哆嗦,翻了个身把我的手压住了。我的手直到麻了,才从中抽出。

吃完饭我妈收拾了杨晴丢在沙发上的零食,给杨晴刷了碗。杨晴倚着门框和我妈说话,我妈说我从小爱哭。杨晴说,他当时追我,追不上,也急哭了。

我诧异着我妈今天的好脾气,然后看见杨晴给我们家买的新地毯,才明白过来。

其实我整个成长期都是在压抑中度过的,最煎熬的折磨就是来自于家长,我爸爸一直觉得我是没有出息的人,这一点是从我的学习成绩断定的。然而很多年以后,我不无惊讶的发现,我真的是一个很没有出息的人,即使没有了老师和考试。杨晴他爸爸一直当她是骄傲,可杨晴除了到处玩和喂野猫,我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大事。后来怀孕了,瞒着家里跑了出来,到这里找杜可文。

杜可文劝她打掉,她又从杜可文家里跑了出来。杜可文从没有找过她,她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下了很大决心才去医院打掉。医生说七个月了,打掉需要居委会的证明。

睡前我们三个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妈捧着杨晴买给她的新手机,两个人聊男人聊个不停。杨晴穿着宽松的半透明孕妇装,鼓鼓囊囊的胸前晕开的乳晕若隐若现。我悄悄瞥着,有意无意摸一把。她起初不动声色打掉我的手,后来就随我摸了。我摸完趴在她肚子上,屏息听着婴儿的心跳声。

杨晴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是圣人,可我脑子里依然充斥着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想让她安心的养胎,然后把孩子生下来。直到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养大成人,让他去找他的亲生父亲。我几乎泪流满面,想到自己这些年无果的奋斗,想着我的孩子终有一天会对比自己的生父和养父,我嫉妒起杜可文来。

我红着眼睛说,我有办法,打掉吧。

我妈隔着杨晴对我说,不行,家里本来就人少,你们还想杀人。

我说,我还没准备好要孩子。

我妈说,生下来我给你们照顾。

杨晴差点说出孩子不是我的,我瞪她一眼。

她俩都睡下后,我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心情阴暗得不行,找了半天自己没来由乐了,当年的小说手稿都卖废纸了。我倚着沙发背点了支烟,想着爸爸在的时候为了写小说我没少气他,不在乎学业荒废。可是现在什么都没留下。

杨晴站到我跟前,问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明天到我们老家村支书那里给你开个证明。我掐了烟,劝她回去睡觉。

她坐我旁边说,你今天见杜可文他爸爸了?

我起身开了阳台窗户,风灌进来驱散了烟味。我问她能不能打个电话跟杜可文说说,让他家赞助我们日报社。杨晴想了会儿说,我试试吧。

杨晴说杜可文的爸爸很爱看书,家里都是言情书。说完她一脸严肃问我笑啥,我说为了救活报纸我决定写言情小说。她打了电话给杜可文,杜可文说行。杨晴说,杜可文我要把我们的孩子杀死了。杜可文问她现在哪里,杨晴沉默着用手背擦着眼泪。杜可文再问,她关了手机。

隔天在办公室我写起了小说,写了几千字,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去给杜可文他爸爸看。我心寒的是他爸爸没问杨晴,好像根本不知道杨晴怀孕的事。我说了我和杜可文是高中同学,他爸爸只是怪我沒有说,不然肯定会一早赞助我们。然后我们敲定了赞助的事。

我妈上问我,回不回家吃饭,说是杨晴做的菜。

我说不回去,在拉赞助,我的小说要在我们日报上连载了。

我妈回,儿子真牛。

我感慨着杨晴什么都教会我妈了,过去我妈从不用智能机,而且也不会说牛B。下午杨晴剪短了头发,开车送我去老家开了引产的字据,路上杨晴心不在焉闯了红灯,在卖肉夹馍的摊子前停下,她要了两个。没等老太太做好,杨晴问老太太,谁让你放辣椒了。老太太说,你也没说不要。杨晴用拳头捶着方向盘发动了车子,我拿钱给老太太,杨晴打掉了我伸过去的手,我问她怎么了,她扇了我一耳光,然后扑到我怀里哭了起来。

老太太把肉夹馍递到我手里,我耐心的嚼着肉夹馍等她哭完。

我妈陪着杨晴在小区散步,一路都在劝杨晴好好想想,孩子不是别的,不能说杀就杀。看门老大爷那里的垃圾桶顶上,站了一排流浪猫。杨晴买了新的微波炉贿赂老大爷,临走还嘱咐老大爷,每天记得喂猫。

我妈看杨晴无时无刻不在消费,心疼不已。

这时杜可文的电话打了进来,杨晴接起来骂了几句,杜可文说了道歉之类的话,杨晴说道歉有啥用,你还有脸找我。我妈听着不对,问她谁,杨晴脱口说,我男人。

从我下班开始我妈就叨叨,希望杨晴去做掉孩子,不能再拖了。

我还没说话,我妈说,你们明天就去。杨晴摔门出去了,我妈拦着我问,知不知道孩子谁的。我原地转着圈,最后挣脱我妈,追了出去。

花坛里围绕着几只小花猫,杨晴掰着面包扔给它们。我站在一边吸着烟,杨晴喂完猫,搂着我脖子哭了起来。

隔天一早,送杨晴去了医院。杨晴体检的时候,我妈叫来了那个小护士,我们站着说了几句话,小护士撇撇嘴跟我妈说,你儿子太羞惭。

老子想问问她“羞惭”是啥意识,我妈推我一把说,你能不能不羞惭。

小护士问我,那个女孩是谁。

我妈说,我们老家的,不小心有了,没敢让她妈知道,我们陪她来做了。

小护士昨晚值班,上午休息,我妈要我带她去看电影。小护士欣然同意,我张望着去做体检一直没回来的杨晴,人堆密密匝匝,我一紧张又抽起了烟。小护士问我几句话,我没听清,然后跟着她去电影院了。

电影看完,我跑回来时,杨晴已经打了催产针,躺着玩手机。

杨晴坐起来说,你吃水果吧。她拿着刀给我削起来,我问疼不疼,她说白痴,还没开始呢。

晚上杨晴起来好几次,脸色煞白。我在租来的行军床上写作,时不时看她一眼。她问,你在写我吗?我点头,她说,你把我写的贱一些,往堕落里写。

天未亮杨晴要生了,年轻的护士把她推进了产房。

我妈说杨晴很坚强,一声没吭。

我盯着写了一晚上的文档,麻木地敲打了几个字,又悉数删除。

太阳在窗台站了一会儿,慢慢升上去了。杨晴一出来就说,你快去找称,我称称瘦了没。

我妈跟我说生了个女儿,我竟然有点期待那个素未谋面就已死去的孩子,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下午,那个孩子从妈妈阴道里出来,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我依然记得那个下午我热切的期待着什么。期待第一次上台唱歌,期待盛夏夜里一场灿若河汉的爱情,期待牵手、初吻,远大前程。

杨晴产子后又在我家住了四天,那四天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妈怕杨晴受冷,家里空调也关了,每天用温水给她擦身子,不敢做饭,去外面买营养粥。杨晴眼睛盯着天花板,坐起来吃饭时床单上都是枯萎的头发。

第四天晚上《大话西游》重映,我和她去看。紫霞仙子意淫着她的意中人时,杨晴说,总有一天,我的意中人会顶着一头七彩祥云来找我。她说完看向我,我已经离开了。

我进了一家发廊,跟老板说染头发。杨晴随着散场的人流慢吞吞出来,我停在她面前。

你去哪了?

我指指自己的头发,紫色,棕色,蓝色,灰色,红色,白色,绿色。

她笑着要踮脚摸摸我的头发,她說,你好像一条狗。

我跪了下去。

我爱你。

人群把我们围住,我跪在中心,他们起哄要杨晴嫁给我。

你起来。杨晴哭着扶起我说,我配不上你。

她半夜跑到客厅,我起床上厕所看见她坐在我旁边,我叫出了声。

她说,我当时怎么没有要回孩子呢,估计现在医院当了药渣了。

我摸摸她的额头,她把脸贴在我胸口说,尸体腐烂了吧?

我说,明天我陪你去拿回来吧。

杨晴说,拿回来,埋了,立个碑。

我再次醒来时,和我睡一张沙发的杨晴不见了,我打她手机没人接,我穿好了衣服准备下楼找她,她进门从书包里拿了一堆钱给我妈。我问她钱哪里来的,她说,杜可文打的。我妈推持着没要。

吃完早饭,杨晴说要走,我妈留她多住几天,她执意要走。

我们抱抱吧。杨晴说着搂着我脖子。

我紧抱着她。我问她,你能不走吗?

你珍重。她说。

我们送她出了小区,走前她开了车窗,探出一张戴着蛤蟆镜的脸说,你珍重。我说你也珍重。她凝视着我,又说了一次珍重。然后开车到马路对面买了肉夹馍,我妈说她没吃饱,她给了老太太钱,并没拿肉夹馍就走了。

车子过了几个绿灯,最后在红灯面前停住了。

我摇下出租车的窗子,大声喊她,不停招手。

她终于看见了我,大叫一声,你死来干什么,然后掩面而泣。

主持人的话

小说《杨晴的七彩祥云》举重若轻,细致入微地把年轻人的生活及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他们看似任性随意,满不在乎,其实在内心深处仍然有着自己的执著信念:关于爱与被爱,关于丧失与坚守,关于当下乃至未来的生活。

小说写得轻松好看,摇曳多姿。这一方面得益于作者娴熟灵活的叙事技巧,一方面得益于对各个及不同代人物精准的刻画。

在谈到拉美文学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我们大家在写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说,我写哥伦比亚的一章……孙鹏飞的这篇小说似乎表明,年轻一代的这一章,看来还是要年轻一代来写——如此构成一个时代的混响。

——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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