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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良心

点击:0时间:2021-07-03 20:37:21

岑桑

4月的时候,我爸从老家打来电话。他说:“小洁啊,我求你个事。”我没等他说完,就接口说:“借钱是吧?我没有。”我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气。

我追问:“你欠我的那5万,什么时候还啊?我和郑良要结婚了。”我爸又沉默了一会儿,“啪”地挂了电话。

郑良就在我身边,他说:“不借就算了,怎么还要你爸还钱啊?”我说:“我们家的事,你不懂。钱要是花在我爸身上,我肯定不犹豫,可是花在那个女人身上,我就不愿意。”

我口中“那个女人”叫沈红,比我爸小5岁,算是我的后妈吧。17年前我妈就过世了,我6岁。我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初二,他才和沈红谈起恋爱。这个事,还是我同学发现的。同学去看电影,看到他们也在电影院。同学开玩笑说:“哇塞,你爸那么老还搞浪漫啊。”

让我羞愧了好久。

当然这不是我反对我爸娶沈红的原因。我对沈红没有好印象,是因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应该是高一,我住校之后,沈红就常来我家。有一次我回家,在楼道里遇见了邻居王奶奶。她拉住我说:“你也长大了,多点心眼儿。你爸找的那个女人不地道,结婚就是为了找靠山。”

我这才知道,沈红的前夫是我爸厂里的小领导,大她7岁。前夫去世之后,又找了我爸。我和王奶奶说:“我们家也没钱,有什么好靠的。”她说:“没钱有房子啊。现在没人敢要她,就你爸傻。”后来,我爸要娶沈红的时候,我和他大闹了一场,最后以他立下遗嘱,房子财产都归我告终。

那一年,他42岁。

郑良说:“你也够能作的。你爸才42,就被你逼的立遗嘱啊?”我说:“立不立有什么用?现在让那个女人全败光了。像你这种善良的人,根本不懂。”

郑良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我们是在小动物救助站认识的。那时候,他还是上海很普通的一名程序员。我们常常去做义工,救助流浪猫狗。他看起来冷静又古板,但内心却很温暖。

郑良对我和我爸算账这件事很介意,可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和我爸斤斤计较,而是对沈红不能忍。她嫁给前夫就是为了钱。她本来是厂里的工人,她弟弟在学校犯了事,还要上上下下跑关系。她撑不起这个家,只好嫁给比他大7岁的供销科主任。听说这位主任家里也蛮厉害的。主任去世后,沈红几乎是净身出户,没让她占到一点便宜。结果她又打起了我爸的主意。

我爸虽然没钱,但老实。厂里的人都说沈红闲话,只有我爸同情她。他和我说:“你沈阿姨当年也是沒办法,生活所迫。她爸死得早,老娘又有病。他弟弟好容易考上大学,却摊上了事。你以为她年纪轻轻就愿意嫁给老男人吗?”

那时我已经读大学了,对这个说法非常不屑。我说:“都什么年代了,女人还靠嫁人来改善生活。好好工作,怎么可能赚不到钱。现在洗个碗都1000多块了。再说了,她弟弟不学好还要跑关系,一家子三观都不正。”

我爸被我堵得没有话,只能叹气。

其实从高中开始,我爸就已经说不过我了。上了大学之后,他和我的对话,更多的就是以他的“唉”结尾。我觉得,这主要是见识所限。我生活在北方一座重工业小城,全城一半的人都在工厂上班,一辈子都活在这座城市里。我在外面越久,就越难理解他们的想法,就像两个互不相通的平行世界。

我爸和沈红的婚礼,我没回来参加。听说那天还闹了不愉快。我爸的老工友喝多了,说了“破鞋”之类的话。我爸差点和他打起来。后来,我打电话问他。我说:“你值不值?为了那个女人,连这么多年的朋友都不要了。”

我爸说:“这么多年的朋友都不理解我,不要也就算了。”我说:“我也不理解你,你是不是女儿也不要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不理解你们,我娶沈红是我自己的事,没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为什么都要反对我?”

我反问他:“大家都反对你,你就没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错了呢。我们这是为你好!”这一次,我爸没叹气,只用了两个非常流行的字结束了谈话,他说:“呵呵。”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大三那年,沈红患了肾病。两年后,心脏出现并发症。这是磨人又磨钱的病。虽然有医保,但长期耗下来,治病的费用越来越高。上班的第二年,我爸第一次开口和我借钱。他在电话里先聊了工作,又聊了身体,我听着语气不太对劲儿,就问他:“有什么事了吗?”

我爸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你手头宽不宽裕?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你沈阿姨要做心脏手术,有些材料医保不报销。”我当时就有点急了。我说:“给你花多少我都愿意,给她不行!医保能报什么就用什么吧。”

我爸说:“手术这种事,一次就要弄好,要不然再来更麻烦。”我不爱听地说:“我凭什么帮她啊。我和她又没关系。”我爸说:“你和她之间隔着我,就是有关系啊。”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毕竟是我爸第一次开口,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一次,我打给他5000元,那是我当时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一。之后断断续续,我又给了他5万。

我曾和我爸半开玩笑说:“她真是为了治病吗?不会是她和你要的吧?”我爸很严肃地说:“这么多年,她跟着我,你别侮辱她行不行?”我不屑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我都没见她,谁知道呢。”

事实上工作之后,我就很少回家了。因为远,也因为不想见到沈红。2013年的春节,我回去过一次。我爸比我印象中老多了,头发全部都是灰白色。沈红躺在床上,看得出来化了妆,可根本掩不住深凹青黑的眼窝。

我趁我爸去洗水果工夫,和沈红说:“你可把爸害惨了。你看看他,以前那么精神的一个人,现在都变成糟老头了。”沈红怯怯地说:“对不起,我连累你爸了。”

我真心看不上那个样子。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她还要拿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装可怜,给谁看呢。

晚上,沈红很早就睡了。我陪我爸喝酒。我说:“你啊,太老派了。你看看上海人,和你同龄的都没有像你这样的。现在这个社会,多多少少要为自己想一点。人家家里面,都算得清清楚楚的。房子写谁的名,存款怎么分。其实经济上谈清楚了,情感上才不受伤。咱们这边儿,架着情面什么都不说,心里憋着,却越来越生分。”我爸一口酒喝下去说:“明白了,爸懂。”

“你真懂了?”我问。我爸说:“你放心,我欠你那5万,肯定还你。”我有点生气了,说:“你这不是抬扛吗?我是让你和我算清账呢?”我爸把他的大手一伸,翻过来又翻过去说:“这边是肉,这边也是肉,你让我和谁算啊?”

从那以后,我爸再没提和我借钱的事,直到2015年的4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沈红进了ICU里昏迷了12天,没钱了,被推出来。第二天就离开了我爸。

我申请了年假,连上“五一”,飞回去看他。沈红的丧事已经办完了。家里面没设灵位,只在墙上挂了张遗像。我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老沙发上抽烟,一言不发。

我安慰他说:“你别太伤心了。”

我爸忽然喃喃地说:“你知道吗?如果我把房子卖了,早点给她做手术,她还能活得久点。可是她没同意。她说她嫁进来,就答应把财产都给你的。现在已经动了你的钱,不能再动这个房子。”

我嘟囔了一句说:“算她有良心。”

我爸哼的一声笑了,可也有眼泪跟着跑出来。他说:“小洁,你长大了,见了世面,活得丰富多彩。可是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机会像你一样去学习,去独立。她们就生在长在这样一个环境,没有你的眼界。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就是嫁一个好男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和要占谁的财产没关系,你懂吗?你既然说到良心,我来问问你,你嫌弃她这么多年,她有伤害过你吗?她做过什么没良心的事,让你连沈阿姨都不愿意叫?”

“我……”多少年,我第一次被我爸堵住了没话说。那一刻,无论我有多么先进的思想都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沈红只是普通的,想要嫁人过日子的女人。而我却始终以優越的姿态去审评她,以经济的视角去算计她。

我爸望着墙上沈红的照片说:“你总是提醒我留住房子。现在她走了,你也不在我身边,你告诉我,我这个糟老头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子有什么用?前几天,翻你的微博,我帮你算了一下,你救了有100多条猫狗。100多条啊!可你却不愿救一下陪了你爸十多年的女人。这就是你的良心吗?”

“我……”我爸没再听我说话,只是走回了卧室。他在门前说:“你沈阿姨弥留的时候和我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我,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等到你接受她。”

说完,他就关上了房门。我站在沈红的照片前,心里忽然涌起无比的愧疚。是啊,这就是我所谓的“良心”吗?我轻声说:“对不起,沈阿姨。”

那一刻,隔着老旧的门板,我听见我爸闷闷的哭声。

方曹张摘自《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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