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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江湖记

点击:0时间:2021-07-02 13:26:07

没进白驼山前,我的生活一片黑暗。像高墙投下的阴影,即使站在宅院中央,脖颈伸长成鹤,还是看不到外面的春光。墙外有棵杏树,一年春天,风格外温柔,花苞越过墙头,惹人极了。我站墙角愣神。母亲也留心到了,款款走来,掖裙角,抱我闻。我闭眼,刚嗅到一种清奇馨香,花苞就被莫名的狂风摧落了。我转身,见父亲醉醺醺倚门扇上,左手拎着一玉壶酒,右手还保留着神驼雪山掌姿势,眼睛红得要杀人。当天,杏树就被刨了。伐木声仿佛野兽嘶吼,我害怕地躲到母亲怀里,任凭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跌在我手心。

父亲叫欧阳烈,性如其名,只要酒醉,便到蛇园随手抓一条,扒光母亲衣服死抽。边抽边骂“贱货”,直到蛇血肉模糊,方才罢手。抽完了,他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每次如此。那天不同,他抓来一只蝎子,叫我吞。那东西凶猛残暴,一双螯钳随时能夹断我手指,倘吃必死。我又躲进母亲怀里,父亲见状,掴我一巴掌,骂道:“孬种!”我嘴角有血流下,像红豆,一颗一颗,盛满了母亲手心。那只蝎子,被父亲扔进了酒壶。我看见它畅游一圈后,被父亲吞下喉咙。

父亲是西域最有名的毒师,家里养满了蝎子、蛇、蜥蜴、蜈蚣、蛤蟆。他应该打我,虎父无犬子,而我,连小狗,都怕得要命。

母亲怀里很暖,有股甜腻芬芳。每晚都搂着她脖颈,吮吸着乳房,我才能睡眠。乳房很软,甚于我吃过的任何馒头。六岁时,母亲告诉我,不能再和她睡,否则,会宠坏。我极不愿,反问:“父亲从不来睡,再不和我睡,你得多孤单?”母亲默默啜泣。我说中了她痛处——每晚,父亲不是在妓馆,就是和相好的女人厮混。母亲总哭,我心疼,伸手拭泪,她反将我揽入怀中,两颗乳房像面团,摊在脸上,我被压得气喘。我想,长大了,一定要娶母亲这样的女人。

我八岁时,烂醉如泥的父亲被一个屠夫杀死在草垛。之后,屠夫集结了被父亲奸淫过妻子的所有男人,朝我家杀來。五毒死尸遍地,血可浮橹。在他们冲进内宅前,母亲嘱咐我去白驼山,投奔一个叫欧阳锋的人。

“他是你叔叔。”母亲说完,就挥刀自刎了。血液,染红了双手,抱着死去的母亲,我哭得肝肠寸断。以前,我以为母亲会死于蛇鞭,万没想到,她竟如此离开。父亲是淫棍,倘母亲落在被他奸淫过妻子的男人手中,便是死尸,也难逃凌辱。为保全她清白,我在火中打翻酒窖,趁乱逃出了名扬江湖的欧阳府。大火在身后远去,我一路藏躲,看着渐淡的烟雾,一直重复一个词:家破人亡。

我在天色微青的早晨到达白驼山。这离欧阳府并不远,翻过一座岭,趟过一条河,即到。路上,我以为此处漫山遍野是白骆驼。它寓意净土。我向往之,实过够了与五毒共存的可怖日子。直到见被白雪覆盖的山,形似骆驼,我才明白对它的解读,过于一厢情愿。

奴仆领我上山,路上,尽是五毒状建筑,极其逼真,吓得我腿软,还没登上首级台阶,就瘫在了地上。奴仆大笑,随手从树间抓条游动花蛇,在我眼前晃说:“当你是贪玩小孩,回去吧。”蛇吐着信子,差半寸就舔到我眼珠。我瑟瑟发抖,腿间一阵冰凉,裤子浸湿了,地下晕开一滩黄涔涔的尿液。

我感到被下人调戏的耻辱,在家时,我虽不受父亲待见,但无家丁于我不恭。坐在尿中,我发誓,迟早要剁掉他的爪子。许是奴仆从我眼中窥到杀气,他终于问我:“你是御”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欧阳锋是我叔叔。”听到此话,他不禁浑身战栗,而那条花蛇,则趁机游走了。奴仆满头流汗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看他如此,我便喊道:“还不去找我叔叔。”他连滚带爬禀报了。我安静下来,才看清五毒状建筑,不仅有触手,而且长眼睛。从恐怖之极的欧阳府,逃到同样恐怖的白驼山,我突然悲伤地意识到,余生,不可能更坏,但也绝不会更好了。

不多时,一团玄色云朵瞬息飘来,速度之快,令我眩晕。在家时,乌云飘过就下雨,父亲往往选择这样的日子喝酒,他一喝酒,母亲就哭,她纤弱的背部,已满是鞭痕。我恨死了蛇,也恨死了乌云。

云朵并未落下雨来,它停在了眼前。我看清楚了,这并非一朵云,而是个身穿黑袍的人。他长得与父亲不差丝毫,单年轻几岁。我想,他该是母亲叫我来投奔的欧阳锋了。我轻唤:“叔叔。”

他眼尾、鼻翼、嘴角一起抽动,泛湖色微光。脸部轮廓也在微光里愈加分明,像高山冷硬,如大河冰凉。一定不会错,连表情都与父亲如出一辙,我再次轻唤道:

“叔叔。”

他眼尾、鼻翼、嘴角抽动得更厉害了。一滴眼泪顺鼻骨滑了下来,“吧嗒”,正跌我手心。我又想起了母亲,下意识地为他擦泪,说:“叔叔,别哭。”

他不哭了,开始笑。摸摸我的头问:“你是克儿吗?”

“是的。”我说,“叔叔。”

他咬着嘴唇,血都咬出来了。空潆雾气从他眼里涌出,接着,他又哭了。欧阳锋真是个怪人。

这天起,我就在白驼山住下了。叔叔吩咐奴仆,要称我为“少主”,谁要弄错,就割舌头。叔叔常年飞上白驼山顶密洞练功,他轻功叫瞬息千里,天下无人能及。叔叔不在时,我说了算。山上没女人,我倍感孤独,遂让奴仆弄些来陪我睡,他们很震惊。有几个私下骂我“小淫贼”。和女人睡,就是淫贼吗,我和母亲睡了八年呢。我决定抓来为首的,割舌头,以儆效尤。可我发现,这家伙竟是抓花蛇唬我的那个,新老账一起算,我顺便也剁了他爪子。白驼山没人敢不臣服我了。

我在白驼山一待十年。除学武功、杀奴仆,期间还抛弃过一个深爱的女人,坐实了一桩致命秘史。

十八岁时,我身边女人已众如蝶。她们有被掠来的,也有被买来的,本都不从,但被撩拨过后,就离不开我了。女人嘛,谁对她们好,就跟谁亲。她们知道我喜穿白衫,为讨好,就个个白衣打扮,喜欢得我心肝儿直颤。可叔叔并不喜欢,他说白色不吉利。我从小生活在黑色恐怖下,缺什么,长大后就拼命补回来。人不都如此吗?白色是多么洁净的颜色。

这些女子,最得我心的当属龙珊瑚,以姿色论,她并不出众。但她怀里很暖,乳房又软,也弥漫着一股甜腻。味道钻进胃囊,让我震颤。我仿佛看见母亲复生。endprint

我抱着她说:“我要娶你。”

她羞赧低头,眉角婉转道:“少主别取笑了,我是婢女,身份低微。”她声音很细,就像第一次在妓馆初遇,她轻唤我欧阳公子那样。

我吻她额头说:“小时候,我立过誓,长大了要娶母亲那样的女人,你就是。”龙珊瑚还是不信我。

“珊瑚,我定要娶你。”我坚定地说。

“不,少主。”她并不抱希望,“庄主不许的。”

我不信,去找叔叔。他这么宠溺我,不会不应。但叔叔说:“那些女人,你玩可以,但不许娶。”

我嚷嚷:“我只要珊瑚。”

叔叔不屑道:“龙珊瑚算什么东西,我已为你谋得东邪的闺女。我们若联姻,门当户对,黄药师还会将绝世武功传授。你极具天资,不几年,就是天下第一。”

“我不稀罕。”在我眼中,龙珊瑚比任何武功都重要。

叔叔咆哮:“混账东西,且不说这婢女是万人骑跨的婊子,就算不是,也不会让你娶。汉子娶婊子,看中的是私藏的钱财,我欧阳家虽不富可敌国,但也牛羊成群,娶她,岂不沦为笑柄!”

“我不管。”

“气煞我也,一准丢她到蛇园!”

“她死了,我绝不独活。”

叔叔气得发抖。没办法,只好将珊瑚撵下山,并扬言:“我不想在西域看见这姓龙的婊子。”

珊瑚走时哭了,她说:“此次下山,怕是永诀。少主没能娶我,我并不怪。我已怀有您骨肉,要找个与世隔绝之地将孩子生下,无论男女,日后绝不让染指江湖。”她离开时,正下鹅毛大雪,我追她脚印,一直送到山门外,风呼刮,凄凉钻心。曾有那么一瞬,我真想携她远走天涯,但终究犹豫了。

珊瑚消失在茫茫风雪,我站在路边,回看巍峨洁净的白驼山,眼里满是怨恨。那天,我没回山。包了城内所有妓馆,让姑娘們换上白衣,挨个儿唤我“欧阳公子”,但都不似珊瑚轻柔,气愤下,我撕烂白衣,做成绳鞭,将她们一顿猛抽。哭声沸反盈天,我飞上妓馆屋顶,躺在雪中嚎啕大哭。我还是活成了淫棍,父亲的模样。命运如此残酷。我口口声声说爱龙珊瑚,可为什么不敢带她隐居山野?我苦苦想了很久,脑袋欲裂。后来,奴仆将我扛回山时,我还是不知道答案——直到半年后,在桃花岛见了黄蓉,我才有所悟。

没有珊瑚,我整日玩女人,喝花酒。瞬息千里,白驼雪山掌和灵蛇拳,我早练得炉火纯青。至于名震江湖的蛤蟆功,我并不感兴趣。见到蛤蟆就烦,莫说还要趴地上“咕咕”叫唤,真丢人。

叔叔只是叹气。一天,奴仆又骂“小淫贼”,我正沉浸在失去珊瑚的悲痛中,于是雷霆大发,准备扔给五毒分食。他们告饶不止,为求生,竟抖出一桩秘史换取性命:华山论剑后,欧阳锋因没能夺得《九阴真经》而耿耿于怀,后赴中原强取,被重创,险丧命。哥哥欧阳烈千里奔赴,将他带回疗伤,恢复期间,欧阳锋竟与嫂嫂勾搭成奸,生下了我。震恐,我居然是叔叔的儿子!

我不信,四方打听,但终于还是坐实了秘史。怪不得奴仆都叫我“小淫贼”,原来叔叔就是“老淫贼”。我限死了叔叔,我们母子受苦时,他就躲在离欧阳府不远的白驼山。怪不得母亲临死都那么绝望,只让我称他叔叔。我想杀了他,可武功不及,但我真想杀人,于是,就将告诉真相的奴仆,活活扔给毒物分食了。恐怖叫声和浓重腥味,弥散在白驼山。我想,青出于蓝胜于蓝,身为西毒的儿子,我定要比他更毒。

我的性情变得越来越阴邪,有时一个眼神,就会让叔叔怔住。他似乎很后悔将珊瑚撵下山,看我这副模样,便改口:“把她找回来,做妾也好。”

于是在次年开春,他就带我出西域,入中原。他曾说,不想在西域看见珊瑚,因此断定,她该去了中原。

我十九岁,第一次出西域,见识到不少山珍海味和奇禽异兽,当然,那些奇禽异兽都被我打死,做成了山珍海味,什么红烧太行山大虫、爆炒扬子江水兽,大快朵颐。可没想到,县令却要谢我。他不仅送来了黄金,还要我高登城楼,宣讲英雄事迹。推都推不掉,简直烦死啦。我与县令商量,可不可不讲,也不要黄金,能不能换成美女。

县令说:“欧阳公子从西域远道而来,解救我中原百姓于水火之中,广播仁道,我国度一向以孔圣人尚礼为为政理念,子日,不学礼,无以立……”

“好了好了,我去。”唧歪,烦死老子了,“那美女呢?”

“自古美女配英雄,懂得懂得。”县令笑起来。

当日,我便高登城楼,一本正经开讲掌劈太行山大虫,脚踢扬子江水兽。城楼上风光无限,我执一柄白扇,口若悬河,瞥到城下好多仰望目光。

“哇,真是少年英豪。”

“啊,真是风流倜傥。”

姑娘们都似花痴,声不大,但闻之,也如沐春风。当晚,没等我再提美女之事,县令就领着几个妙龄女子来了。他说,她们都羡慕我年少英才,从家里偷跑来的。末了,还冲我意味深长道:“黄花闺女呢。”

中原女人不仅水灵,且解风情。我真是喜欢到了心眼。姑娘们眼色迷离,体态风骚,不等我动手,倒自己剥成了玉葱。我一个猛虎扑食,便将她们悉数摁在床帏了。合欢中,淫乐之声如风摇草摆,似猫鸣鹤唳,在客栈上空久久不绝。叔叔消受不了,唤我去斥责。

呵呵,他有什么资格?我终于忍不住,顶撞他:“所以你就抛弃了母亲和我?”他呆看半日,无奈离开了。他的身影很落寞,一摇一摇,真像条老狗。我不禁有些难受,但还是折身进去,将门反锁了。又强行几次交欢,我有些体力不支,左右搂着姑娘,歪身睡去了。

我梦见了珊瑚。她在幽深谷底,瀑布飞下,谷底成潭。她肚子凸起,正朝一个陌生人去。不是我。他们跳入潭中。我惊得要喊出,可潭中霎时有大鱼出现。大鱼驮着他们,游向潭中央消失了。

我不知道这预示什么,但能感到,我让珊瑚失望,否则,陌生人该是我。我陷入悲伤,悲伤让我流下泪。泪水汹涌,初似溪,后如河,继而,就波涛翻天了。我被泪水吓醒,睁眼,才发现,前夜还很欢腾的姑娘们,此刻竟个个梨花带雨。这是怎么了?endprint

“谁欺负你们了?”我喝道。她们只哭,并不答我。又问,才有“淫贼”入耳帘。

他妈的。我火冒三丈:“哪个淫贼?”

她们杏眼怒翻,指我:“你!”

怪事。进门好好的,才完事,就不认人。必有蹊跷。待我盘问才搞清,原来县令以选美为名,诱骗她们,又在茶中暗施春药。唉,这事闹的,白白污了我英名。我只好唤县令赔足黄金,悄送她们出城。处理完,天色方白。我冲县令摆手,让他滚蛋后,补觉去了。

早上睡到下午,如山巅听琴,似花间饮酒,舒畅极了。醒来,窗外已下雨。我久处西域,多见戈壁饮马,来中原,第一次见如此旖旎的雨。雨声清脆,长街幽深,就在这滴答中,几个手持利刃的家伙,在迷雾中进了客栈。

楼下传来质问。他们是找“欧阳克那个淫贼”的。一准是姑娘们将我出卖。久未杀人,心真痒,我喊:“要打架?”

他们不含糊:“你就是欧阳克?”

“哕嗦。”我顶烦。

“是不是?”

我跳下去劈死一个说:“要打便打。一帮怂货。”

他们这才七嘴八舌:

“杀了你这个淫贼!”

“今天就是你死期!”

他们一拥而上。有刀的使刀,带剑的耍剑,我只用二三十招,就倒一片。“就这点本事,也敢叫板?磕个响头,饶了你们。”

“呸。淫贼。看怎么教训你!”自取其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狂言。就当是临死前最后吹牛,我都没出手,他们就被我的白衣随从干掉了。连娘们都打不赢,还混江湖,丢人。

异国杀人,官府不会坐视不理。趁着迷蒙雨色,我们悄悄离开了。

半夜,雨停歇。一路赶来,也没注意到了哪里,休息时,我才发现眼前横着一条河流,从远处森林淌来,与我们相隔一两百步的荒庙擦身而过。河流吸足了夜雨,水面上一片蒸腾,在疹人寂静中,又不知流哪去了。

乏困,肚子又饥。叔叔嘱咐架火后,自顾去林中了。柴淋湿了,火苗颤巍。他甩两条长鞭回来了,颇得意,将长鞭扔给随从说:“剥皮,都烤了吧。”

我瞄了眼,长鞭是细藤串着的百十来只蛤蟆。首尾相咬,像巨型蜈蚣,既骇人,又恶心。我捂嘴跑开了。叔叔笑道:“此乃中原山蛤,美味且大补。”

“哕——哕——”我扶着树,吐了出来。

练蛤蟆功的养蛤蟆就算了,竟连蛤蟆也吃,真悲哀。我跑到荒庙,拢火取暖,可分明听马喷响鼻。荒郊野外的,奇怪。我顺声绕荒庙后,竟真发现了。它矫健身形,四蹄发亮,耳朵如两柄峭立匕首,在雨雾中,微泛寒光,一看就是宝马。平时,我定会上马,骑溜一番,可眼下腹中正饥,便用掌击毙了它。可怜它都没哼哼,就像一堵墙,轰然倒了。

叔叔听动静赶到。我得意告诉他:“够吃几天了。”他说:“这分明是坐骑。”我不屑:“赔钱便是。”

正说着,荒庙跑出两个年轻人。穿灰衫的甲,看到后,情绪失控地冲过去抱马拼命摇动。另一个穿黑衫的乙,则怒指我问:“你为何要杀我大哥的马?”

我冷笑:“我杀人都不需理由,何况畜生。”

乙道:“你他妈知道我大哥是谁么就敢杀他的马?”

我反手就抽了这小子个耳光。他妈的,上来就先问候我母亲。

甲见乙被打,便说:“你杀我马,又打人,脑子有病啊?”

脑子有病是什么骂人话?真有趣。我道:“你脑子才有病吧,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乙再次跳出来嚷嚷:“我大哥是蒙古国王义子,我爹是金国六王爷,你杀我们的马,还打人,你完了!”

你完了又是什么骂人话?哈哈。俩傻子,怪不得是兄弟。有趣。我说:“打一架?”

甲对乙说:“康弟,我们都是宋人。”

乙辩道:“生于斯,长于斯,斯为国……”

又唧歪,真烦。不能有点血性吗?我冲这俩傻子道:“有种没啊,到底打不打?”

于是那晚,就在荒庙前,我——西域欧阳克;甲——蒙古國王义子;乙——金国六王爷的儿子。三个外人,在宋国,狠打了一架。先是乙和我打,他武功差,但歹毒。一运气,指头发黑,像钢爪,直插天灵盖。几十个回合后,我卖破绽,佯装失利,引他攻我,近时,突反手,将他打进河中。这厮在水中沉浮,大呼救命。狼狈得像条狗。

甲倒有些本事,一个燕子衔泥,就将那厮捞出。他基本功扎实,但不会变通。有几招本无用,也打,真是蠢驴。我们打了百十来回合,难分伯仲,但内力不如他,渐不占上风。这时,叔叔出手插竿,将我俩断开。他问甲:“你跟洪七公什么关系?”

“是他师父。”乙抢答。

叔叔喝道:“轮得到你回答?”

“兄弟不分你我。”乙再道。

“那你武功怎不如他?”叔叔轻蔑。

乙泄气了,不说话。脸憋紫,眼发红,这让我想起父亲。小时候,他酒醉骂母亲“贱货”时,便如此模样,像要杀人。我的心,不觉颤了。

“康弟很努力。”甲解围。

叔叔继续问,“都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靖,”甲又指乙说,“他是杨康。我们都是宋人,但从小被金人和蒙古人收养,此番回来是探亲的……”

叔叔摆手说:“啰嗦。回去转告你师父,就说我欧阳锋日后请他喝酒,当是补偿误杀了你的马。”

“不是误杀。你赔我大哥马。”杨康不依。

“你算什么东西?”叔叔抬手一掌,杨康便又落河里去了。

“欧阳锋,我操你大爷……大哥……救我……”

郭靖又燕子衔泥飞去,叔叔趁机带我们消失于林雾。我问他:“怕了那俩傻子?”

“他俩都是皇亲,我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叔叔边跑边说。

“还不是怕,”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常骂我的那俩字,孬种,“他们是权力至尊,叔叔还是江湖泰斗呢。”

“在野和正统不可同日而语,”欧阳锋说,“算了,你不懂。”endprint

天下第一。哼哼,原来所谓的天下不过是江湖一隅,再厉害,只是个武林高手,好无趣。再厉害也无用,我们还没找到珊瑚。有人洞庭湖见过,我们去时,只有湖水滔天;有人东海见过,我们过去,又只有海水滔天。叔叔烦了,说:“你为何非执念个婢女?”

果然不懂女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弃我母子。我有些愤愤,就像他指责我不懂在野和正统,便口气不恭道:“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你要真执念龙珊瑚,又何必惹出一路风流?”他揶揄。

“我……”

叔叔见我无言,遂趁热打铁:“随我登桃花岛提亲,我就不信黄老邪的闺女还比不过一个婢女!”

次日,我们便向桃花岛进发。船从码头离开,在海面上徐行。水天一色,时有鸥鸟、鲨鱼绕船嬉戏,真迷人。船近岛,飘来一股清奇馨香。叔叔说,是桃香。靠码头,一个青衫老者已颔首迎候,叔叔又说,那就是黄药师。

船靠了岸,与叔叔拱手拜过后,黄药师打量我道:“果然一表人才。”

叔叔接话:“这孩子从小父母双亡,在我膝下受了不少委屈。”

孬种。还装,我顿时火冒三丈:“不委屈,叔叔甚于父亲呢。”

“欧阳兄有福。”黄药师说。

叔叔立刻转移话题:“你才有福。女儿聪慧,又漂亮,怎么——不见她呢?”

“七公先到一步,不知那丫头做了什么美味,竟让他愿以降龙十八掌换,俩人刚拜了兄妹,一个吃美味,一个学神功,正闹腾呢。”黄药师笑说。洪七公真有趣,可为何就收了郭靖那么个傻子呢?我边想着,便不觉到岛心。正值暮春,桃芳袭人。天像泼上去的蓝,地似画出来的绿。兼有鸟叫虫鸣,真是人间净土。从小,我就向往之,今终来,喜上眉梢,真高兴。

正走着,我们就遇到了洪七公。真尴尬,身长三寸就罢了,竟还皮如谷树,指缝脏黑流油,头发也不梳,板结发臭,苍蝇横行。正歪嘴啃块鸡屁股。我作呕,差点吐了。

可他身边,竟站着个姑娘。一袭白衣,黑发如云,体格清朗,举止俏动。看背影,断定美人胚子。我向前一步,恭敬道:“敢问可是蓉妹妹?”

就在她转身那一瞬,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这——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珊瑚吗,她怎么会在这里?我一把搂怀里,激动流泪道:“珊瑚。”

“啪”。不等反应,一巴掌就扇我脸上。就在我愣神空儿,珊瑚向我横眉道:“淫贼。”

“淫贼?”我明白了,当即向她忏悔:“是的,我之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伤透了你心,我改。往后,只对你一人好。”

“啪。”我又被扇一巴掌。她又道:“轻浮。”

我欲辩解,郭靖那傻子却不知从哪冒出,对洪七公说:

“师父,就是他,杀了我孝敬您的宝马。”

“淫贼,你竟敢杀我靖哥哥孝敬我洪大哥的宝马。”珊瑚说。

我登时懵了,这哪跟哪。真他妈乱套。“你不是珊瑚?”我问。

“刚不是还叫我蓉妹妹,这会就变成珊瑚了?輕浮至极。”她乜眼道。

“蓉儿,别闹,”黄药师说,“这是欧阳贤侄,前几日下过拜帖,来求亲的。”

“谁要他求,上来就非礼我,一准是淫贼。”她说。

简直难以置信。黄蓉竟和龙珊瑚一样,不对,模样是,但皮肤却水嫩多了,怕只桃花岛,才能养出如此可人的姑娘。初来乍到,竟将她误认珊瑚,哎呀,丢人。

接下来,我一直都陷入恍惚,真太像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比珊瑚还像珊瑚,不,比珊瑚还像母亲。我盼不得马上与她成亲,我想好了,入赘也行,白驼山,再也不回去了,我要和黄蓉一辈子都待桃花岛——刹那间,困扰我许久的那个谜团也解开了。也许,我并不真爱珊瑚。否则,她离开白驼山时,我为什么不敢带她远走高飞?我只是爱像我母亲的姑娘,谁更像,我更爱谁。

入晚,我还憧憬在与黄蓉的美好中,叔叔一身风尘地带来了消息:“洪七公早我们就带郭靖求亲了。”

我道:“她那么聪慧,会嫁给个傻子?”

叔叔说:“人义父是蒙古国王。”

我不屑:“叔叔是武学宗师。”

“人有金山银山。”叔叔脸色黯淡,像锈铁。

“我曾发誓,长大定要娶像母亲那样的女子。已错过珊瑚,黄蓉,说什么我也不会再错过。”我说。

“黄药师答应,明日你与郭靖比武,谁赢谁是他女婿。”顿了半日,叔叔又叹气,“这不是西域,明日,见机行事吧。”说完,就去睡了。

我睡不着。到明年,就弱冠。十岁前,我活在极尽恐怖中;十岁后,在极尽荒淫里;二十后,我想换种活法。而明日比武,关乎着我活法。就像当年逃出欧阳府想到“家破人亡”,那晚,我想到的是背水一战。

第二天。依黄药师规矩,比武在湖心亭。他说:“都是习武之人,我视女儿为珍宝,她须嫁给两位中武功高的那个。”接着,他又取本古籍道:“这本武学精要,你俩默记,定时一炷香,诵出多者赢。”

大家都叫他黄老邪,果然。如此比武,我前所未闻。不过我很快就镇定下来,赢郭靖这傻子,还不轻而易举。

“肝欲得小,耳小则肝小,小则识人意……”

我字字记,句句背。半炷香,已会两三页。这点事,难不住我。于是,时间一到,我便先背:“肝欲得小,耳小则肝小,小则识人意,肺欲得大,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心欲得大,目大则心大,心大则猛利不惊,目四则朝暮健……”

我完后,郭靖这傻子也开始了。我之所以先背,就是想这傻子笨:我背完,他就该全忘了。没想到,他竞也背了出来,“肝欲得小,耳小则肝小,小则识人意,肺欲得大,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心欲得大,目大则心大,心大则猛利不惊,目四则朝暮健,肾欲得小,肠欲得厚且长,肠厚则腹下广方而平……”

绝不可能。

傻子怎比我背的多呢?我不服气,再比,竞又输了。我不服,问他:“你是不是作弊?”endprint

他却呆头呆脑告诉大家:“这书我看过,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妈的,真作弊。黄药师气得怒火中烧,但碍于洪七公面子,才没将这傻子扔东海喂王八。

既然他作弊,比武当然我赢。可黄蓉竟向黄药师撒娇,非靖哥哥不嫁。呀呀,真肉麻。我可不想还没成亲,就戴绿帽子,于是我对着傻子说:“赶紧滚。”

我刚说完,黄蓉又扇我一巴掌。已是第三巴掌了,唉,女人都喜欢官二代和富二代,哪怕是傻子。她说:“欧阳克,我就是死,也不嫁你。”为此,她还大闹桃花岛,把桃花全打落。桃花蹁跹,漫天飞舞,真美。闹吧,够了,累了,就会跟我成亲。女人嘛,有小性子。

大家散后,我心情出奇好,坐在湖心亭,捡桃花煮茶喝。我多饮酒,第一次喝茶,竞觉寡淡的水也馨香扑鼻。我又想起母亲抱我闻那枝出墙杏花,想到这,眼泪又掉下来了。不过好在赢了。我发誓,娶了黄蓉,我再也不碰别的女人,她真是像极了母亲。我不知道她的怀里暧不,乳房软不,但成亲后,绝不与她分开,一次也不要。

正当我陷入憧憬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抵在肋下,它又尖又硬,咯得我发软。我转身去看,那东西瞬间就钻进了我身子。冰凉寒意渗透骨髓里,我不由发出了“啊”一声。还没及翻身,那东西就极速抽出,而后,又一次凛冽钻进来。真疼啊,我整个人都陷入了无边空虚。速度太快,如是两三次后,我直愣愣躺在亭子当中。

世界在我眼中发生了逆转,躺在石板上,我看见,那东西是一把锐利匕首。这让我不禁想起郭靖那匹马的耳朵,多相似,都泛寒光。顺着匕首往上,我终于看清了握它的人。他凶猛残暴,就像父亲逼我吞下的蝎子。

我问他:“你干什么?”

但他并不回答。他的眼睛红得像是刚吃人,血顺着匕首尖,一滴一滴,仿佛当年我被父亲掌掴后,跌进母亲手心,“滴答滴答”,也跌进了我手心。

漸渐地,身下一片温暖,像被掏空的纸袋,躺在一汪热水中,我感觉正轻盈漂浮。接着,他恶踢了我脑袋一脚,然后将一团唾沫啐我脸上。唾沫顺着脸颊滑下去,慢慢地,我也闭上了眼,世界正缓缓与我拉开距离。在还没有完全死去前,我清晰听到他又啐我一口,以一种大仇得报的口气说:“杀了我大哥马就罢了,竟还抢我大哥马子,呸!”

之后,我死去了。

我死后,江湖发生很多事。比如洪七公到皇宫偷吃,被侍卫砍死;黄药师炼长生之药,中毒瘫痪;周伯通被多年前玩一夜情的女人,悬赏追杀;段智兴出家遭软禁,每天只能吃青菜,豆腐都见不到。但这都与我无关。我惦记的是另外三件。

其一,黄蓉与那傻子结婚后,一次聊天,她问,那赢我的书,在哪看过。那傻子竟说,那根本不是武学精要,而叫《齐民要术》,北魏贾思勰所著,讲农林牧渔之事。比诵那段,是相马之术。他在蒙古,就依此书养出宝马,让蒙古骑兵所向披靡,才被国王收为义子。

其二,叔叔满世界寻怀我骨肉的龙珊瑚。后他听她隐居终南山,诞下一女婴,前去索要,迷路,竟大肆杀人,结果被全真七子用天罡北斗阵困住,失心疯了。

其三,数十年后,仇人杨康的儿子,娶了珊瑚诞下的女婴。据说她从母姓,江湖人称小龙女——那年,我还活着,与龙珊瑚在白驼山诀别,她说怀了我骨肉,要找个与世隔绝之地生下,不论男女,决不让染指江湖。我信她。可小龙女以三十六路玉女素心剑法出道江湖,因此,我并不敢断定小龙女,是否我女儿。

鬼鱼,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创作小说兼事批评。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见于《山东文学》《西部》《飞天》《作品》《广州文艺》等刊物。获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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