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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向不明

点击:0时间:2021-07-02 01:34:42

叶凉初

早晨犹如打仗,时间紧任务重,好不容易匆匆出门,这种紧张情绪一直延续到校门口,各种车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马路,任你车技再好也不可能游刃有余地穿行其中。我一般把车子停在稍远的地方,然后和女儿一起步行到校门口。按说,一个五年级的孩子是大孩子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家也就在十分钟开外,哪里用得着接送。可一到这现场吧,叫人倒抽一口凉气,好在送了来,不然,孩子一个人怎么可能穿越这险象环生的校门口?

不管怎么说,当看着女儿扬起细长的胳膊和我说了再见,蹦蹦跳跳进校门之后,我都会长长松一口气,慢悠悠地发动汽车,汇入车流。当我端坐在单位食堂里,面前一碗青椒肉丝面袅袅冒着热气时,是一天中第一个放松时刻。每一个送孩子上学的人都知道,送完孩子到上班,中间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的空闲,吃一顿早餐是绰绰有余的。

我的筷子刚刚挑起第一缕面,还没送到嘴边,口水和着热气在嘴巴里打着转,桌上的手机像“羊癲疯”发作般蹦跶个不停。

一看,是陌生来电,搁下。一想,这一大早的,不大可能是诈骗电话。接起,那边响起一个苍老而陌生的声音,听了好几遍,我才确定是表舅。表舅是母亲的亲表弟,关系不算远。但因为我们住在城里,也只限于逢年过节回乡下时,一起吃顿饭,走动走动。表舅打电话给我,印象中还是第一次。

果然,是大事!表舅说他孙女,也就是珍珠表姐的女儿葵葵不见了。

这葵葵可是表舅的心头肉,那真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难怪表舅要亲自打电话来了。我详细问明了情况,觉得这事真是可大可小。按说,葵葵已经二十岁,是成年人了,离家去外地上大学,两天没和家里联系也不算什么大事。问题是,两天里,家里打她的电话都是关机,这就让人不安了。这个暑假对于女大学生来说特别不安生,出了很多意外,怎么不让表舅他老人家着急上火呢?我是记者,又跑公安条线,表舅找到我很自然。

葵葵是两天前独自去学校的,这两天,她的手机一直关机,严格意义上说也不是失踪,因而没有达到立案的条件。表舅又说,出门时和他争执了两句,因此也不要他送去车站就自己离开了,为此,表舅懊恼不已。这在我看来倒是奇怪的,因为表舅疼葵葵在村上是出了名的,真正千依百顺,怎么可能和她发生争执呢。表舅长叹一声,挂了电话。

我打电话给老婆叫她记得接女儿,我要回乡下去一趟。老婆不满地说,今天周四,应该你接。我没等她说完就掐了电话,想想,又补了条短信,请她务必去接女儿放学,我有急事。

我的老家离城里不远,开车不过五十分钟,是一个太湖边的小耳朵村,因为是一个古村落,幸运地保存着眼下少有的青山绿水。汽车一路沿环太湖大道飞奔着,全然顾不得欣赏初秋太湖的美,我脑子里的许多记忆碎片聚拢又散开,起起落落,飞扬不断。

几家近亲,都在表舅家的堂屋里坐着,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股焦虑过头而变得漠然的神情。表舅一把拉住我的手,整个人都轻微抖动着,这一刻,我才觉得这个在我记忆里大山般坚韧的男人是这样软弱。珍珠披头散发,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好像不认识我了,她的男人明辉憔悴着一张脸,仿佛老了十岁。

珍珠是表舅的女儿,明辉是他的上门女婿,因此在这个家里,表舅才是说一不二的老大,不仅在家里,在村里也是,表舅是复员军人,在大队部忙乎了一辈子,那威望是有目共睹的。表舅妈早年是村上的一枝花,无奈身子弱,林黛玉似的,表舅父母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乡下么,靠体力吃饭,风吹得倒的身子,美成一朵花也是不行的,只是犟不过表舅。婚后生下了珍珠,像是表舅妈的翻版,美则美矣,身子弱得像水边的柳。表舅妈生下珍珠后元气大伤,且不说再生一个孩子,就是自己顾自己也成天在药罐子里泡着,就是这样,也在珍珠十二岁时撒手西去了。表舅正当年,心尖子似地护着珍珠,从没提再娶。待珍珠到了二十岁,招了明辉这个上门女婿。明辉没别的,就是性子好,温温和和的,表舅看上的就是这一点,他的珍珠,口气重一点就会被吹跑的,他得护着。隔年,生下了葵葵。葵葵像珍珠,就如当年珍珠像表舅妈,表舅苦笑一声。如今,葵葵也长大了,表舅渐渐老去,可在这个家里,他仍然顶天立地着,像一棵大树,护着这一家大小。

这些年,乡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平素看着不怎么的人,都走出去挣钱了,总之各有门路,也大多挣到了钱,村里有好几个人还建起了厂子,办起了公司,成了老板。只有明辉夫妇,就在别人的厂里打工,生活是毫无问题,但人家噌噌上去了,就把他们比下来了。明辉自然也想出去挣钱,无奈表舅不同意,在这个家里,表舅不同意的事都是办不成的,因而明辉心里虽不满,也不敢说什么。比起乡下别的老人,表舅当过兵,还因为在大队上,有一份微薄的收入,那是用来补贴葵葵上大学的。表舅对明辉的要求不高,照顾好珍珠,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明辉自然也没说的。表舅不让明辉出去是有理由的,他人老实是没错,但谁能确保老实人就不出错?他见得多了,男人哪有经得起诱惑的。再说了,现今这世道。

在表舅家里,我得到了一个更不好的消息是他们已经和上海的学校联系过了,说葵葵根本没有到学校报到,也就是说,葵葵是从家里到学校的路途上出事的。我拨了葵葵的电话,关机,QQ也不在线,她妈妈留下的一句话,“葵葵,你在哪?”鲜红色字体,触目惊心地闪烁在屏幕上。葵葵的QQ好友不多,网名稀奇古怪,其中一个叫“你是我的菜”的网友引起我的注意。是个男生,如果这名字是葵葵备注的,那说明他们关系不一般。我转过头来问表舅,葵葵有没有男朋友?没有。表舅想也没想就回答我,他说这话时,脸上的某块肌肉明显地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是哪一块,是一连串抽搐之后的突然停顿,眼神跟不上变化,有点呆滞,给我很深的印象。

屋子里的空气凝重,表舅沉默地给男人们发烟,女人们基本噤声,呆呆看着男人们。表舅又几近蹒跚地走到屋外,叫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轻声叮嘱她什么。我认得那女人,是隔壁金林的女人,平素有些拎不清,嘴巴又碎,乡下人叫有点打折头,但绝不是弱智。金林一条腿不好,家里穷,这才是真正打折头的地方。他女人就因为这个,只敢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不敢进门。这回表舅叫住她,令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重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她郑重努力地频频点头,又严肃地看了看屋里的人,再次用力点了一下头。

午饭时分,金林的女人用一个宴席上才用的长形托盘,中间放了六个菜,重量让她勾着腰,紧着细碎但平稳的脚步,送到表舅家的八仙桌上。菜是家常菜,但看得出,色香味俱佳,接着是一锅雪白喷香的大米饭,上面卧着几块鲜艳的山芋,是我们那儿人喜爱的吃法。饭菜上桌后,金林的女人默默退了出去,我看她戴着整齐干净的袖套和围单,样子很像一个专业厨师。

从表舅家出来一路往西,像是进入了原始森林,层层叠叠的树木,遮天蔽日的,要不是熟悉,你很难想象这中间还有一条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表舅家住的村子叫苗湾,不知是不是应了这名字,几十年前,苗湾的人们开始植苗卖木,有时生意好,有时不好,积累下的这些苗木就长成了今天这样,听说政府也打起了这些树林的主意,打算开辟一个森林公园。我在迷宫一样的树林间穿行了二十分钟,才驶上省道。

下午,我回到城里,通过公安局的内部查询,发现葵葵在失踪的前几天,和一个男孩子在城里开过房间。监控上看,那个男孩子瘦瘦弱弱的,背着双肩包,看着像同学,两人并肩走进旅馆,笑嘻嘻的,既不羞怯也不慌张,第二天早上,还看到两人手拉手走出旅馆大门。

这时,我的同事小叶提醒我,接女儿的时间到了。可不,已是下午四点半,我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校门口和早晨一样热闹,我把车子停得远远的,突然发现眼前的红色POLO好熟悉,果然,里面钻出个更熟悉的人来,她一见我,愣了,一秒钟之后,发飙道,玩我呐!不是说你有急事,叫我来接么?

老婆,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让我们在校门口约会一次。幸好我脑子转得快。果然,老婆大人转怒为嗔,接着,我们看到女儿小鸟一样扑过来,因为意外爸爸妈妈都来了,格外惊喜。这一瞬间,我眼前掠过珍珠那死灰色的脸,一片阴云覆盖在心上。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有多重要?像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

听了葵葵的事儿,老婆一脸忧戚地看着女儿,女儿撩了一把额上的头发,说,妈,你看我干吗,我才没那么傻呢!被男生骗,怎么可能?他们幼稚得像单细胞生物。

为了尽快找到葵葵,我没有征得表舅的同意,就在QQ和朋友圈发布了葵葵失踪的消息,我想很有可能在这些地方能发现葵葵的踪影。葵葵的QQ好友中,那个“你是我的菜”的网友特别引起我的注意,看两人的聊天记录,他应该也在上海,年纪明显比葵葵大,但关系亲密,说话亲昵没有什么顾忌,在我看来,应该是男女朋友关系。很快,一个自称是葵葵闺蜜的女孩子小玲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监控中的那个男孩子应该是葵葵的正牌男友,他们是高中同学。至于那个“你是我的菜”,闺蜜说,好像是葵葵上大学之后认识的一个上海人,年纪不小了,经常一起出去吃饭唱歌什么的。我心中大约明白,只是不能接受,葵葵,是我看着长大的女孩子,和我的女儿一样,她怎么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而且,这个看上去纯真的山楂花一样的小姑娘,怎么同时交了两个男朋友?还毫无破绽八面玲珑。

汽车站的监控显示,葵葵那天并没有去上海,也就是说,她是在本地失踪的,先前以管辖地异议不肯爽快立案的派出所很快立案。这时,距离葵葵毫无音讯已经整整四天了,在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这差不多接近噩耗了。即使葵葵去了别的地方,她总有办法向家里报个平安吧。想到几乎一夜白头的表舅,我的心沉到了底,这个视葵葵如生命的老人,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呢,还有弱不禁风的珍珠表姐。孩子是家庭的根脉,没有了孩子就没有了希望,表舅一世人生无比艰难,只为她娶了体弱多病的表舅妈,他的人生,便成了一个人的战争,到了女儿长大,女婿进门,他不但没有放下肩上的担子,相反更累了,一方面是因为习惯,另一方面是因为,相比之下,女儿女婿也是弱的,他要帮女儿女婿找工作,安排生活,生活水准尽可能保持在村上的第一方阵内。这棵已经苍老的树,竭尽全力用他稀疏的枝叶呵护着这个家,特别是葵葵,他放给谁都不放心,几乎就在他的掌心上长大的。

晚上,我给表舅打电话,本来是想安慰他几句,怕他老人家支持不住。没想到,他听起来很镇定,好像已经接受了某种结局似的。他说,这么多天了,大抵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我黯然无语,安慰是苍白的,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本来想问问珍珠表姐的情况,可这顺序似乎不太对,而且,我也能想象得到,这些天,她一定只能在床上躺着,以泪洗面。我还想告诉表舅一些朋友圈里发现的东西,想想他老人家虽然能干,与网络世界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说了等于白说,再说了,告诉他我发现葵葵有两个男朋友,他听了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呢。以他对葵葵的爱,他心里的葵葵一定是纯洁完美的。

相比葵葵的“正牌男友”,我觉得“你是我的菜”更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因为那个“正牌男友”是她的高中同学,看起来也像个孩子,虽然他们一起开了房,但感觉上还是安全正常的关系。而那个“你是我的菜”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不安,仿佛那名字之后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直觉这种东西是不得不信的。我添加了“你是我的菜”为我的QQ好友,我自称是葵葵的表哥。“你是我的菜”很客气地称我为大哥,焦急地问葵葵怎么还不去上海。

我只好说葵葵病了,得要几天才能去,已经跟学校请过假了。

我知道了。“你是我的菜”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问葵葵的病情如何,换句话说,他像是早就知道葵葵生病了似的。

可是,我打她手机怎么一直关机?他又问我。

葵葵她,需要静养,她爷爷不让她开机。我瞎编,心里有绞痛,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嗯,她爷爷,我知道,是最爱她也是对她最严格的人。“你是我的菜”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一种莫名的气息,像一条冷腻的蛇,在我汗涔涔的背脊上缓缓滑动,我确信,葵葵和“你是我的菜”之间有个天大的秘密,毫无疑问,这与葵葵的失踪直接相关。

晚餐桌上,我问女儿,你有网友么?我是说除了同学之外的网友,不是现实中的朋友。女儿明显迟疑了一下,说,没有。那就是有。我不知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是如何和陌生人交上朋友的,哦不,加为好友也许只要鼠标一点,但他们聊什么呢?小学生除了聊学习,还能和同学之外的人聊些什么呢?女儿有网友不是让我生气,而是让我好奇。我决定去见见那个“你是我的菜”,看看他到底是一盘怎样的菜。

我今年四十岁,是个面目正常的中年男人,因为没有过度发福,似乎还保存着一些青春的影子,当然是若有若无的。我无法猜测我面前的男人的年纪,但可以肯定是五十朝上了,我想说的是,他连若有若无的青春的影子也没有了。他说他就是“你是我的菜”,蔡林仁,五十一岁,台湾人,是一家台资企业的高管,来大陆五年,主要是在上海这边工作,与葵葵是偶然认识的,在一家便利店里,葵葵买东西,少了六毛钱,店员说因为是电脑结算无法抹去零头,一边等着结账的蔡林仁帮她付了这六毛钱。出门时,葵葵坚持留下蔡林仁的电话,改日要请他吃饭,谢他今天帮她解围。我听完,本能地想,葵葵,你不会少买一件东西么?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蔡林仁很坦白,一切基于事实。接下去的故事,再烂的编剧也想得到。

我沉默了,看着眼前这个比我的表姐夫也就是葵葵爸爸还年长的男人,无话可说。恋父情结么?葵葵可是差不多在两个父亲的身边长大的,她还缺父爱?还是这个自诩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男人的夸夸其谈吸引了她?

一开始,真的没有什么,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聊聊天,有时,她和男朋友吵架了,也会来找我说说,小孩子么,争来吵去的很正常,过两天,又好得一个人似的。李先生,我真的很难说清我们是怎样好起来的,反正,慢慢地就有了感情,她虽然比我小那么多,但只要我们自己不介意,也没有什么,杨振宁和翁帆都能过得很幸福呢!蔡林仁仿佛很有自信,也许因为我是葵葵的家人,他便要竭力说服我。而我,置身在不可置信中,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可又给我一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厌恶感,我不自觉地将葵葵孩子似的笑脸配在这位大叔的面孔边上,又一次次抹去。

葵葵她怎样了?她的家人,特别是她爷爷,没有打骂她吧。蔡林仁带着台湾腔的普通话特别让人起腻,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和葵葵的失踪没有关系。

我摇摇头,起身告辞。

葵葵身子弱,又怀着孩子,真让人担心。蔡林仁也站起身来。

不啻是一记惊雷,天地间所有的闸门都在这一刻打开,所有的答案也滚滚而来,原来如此。我转身,恶狠狠地盯着蔡林仁。

葵葵的脸,孩子般稚气的笑,还有她那少年般的“正牌男友”,以及眼前的这个男人,像走马灯似地在我脑子里疯转,渐渐乱成了一锅粥,我的额角冒出密密的细汗来。

孩子是你的?你们打算结婚?我贴近蔡林仁的脸,看到他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皱纹陡生的脸,突然失去了力气。他说的葵葵,真的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乖乖女葵葵么?那个用羞涩的眼神看着我,怯怯地叫我舅舅的葵葵?那个暑假里来玩,和我女儿打闹欢笑的少女葵葵?

蔡林仁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让我的心彻底绝望,我猜测,在台湾,他有家有口,可不知道他用怎样的花言巧语哄了葵葵,给了她怎样的承诺,让她怀了孕,显然,还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无法想象表舅知道这一切时该是怎样的震怒,可现在,他必须知道,因为这与葵葵的失踪显然是有莫大关系的,又或者,表舅一家早就知道了,打骂了她,才导致她的失踪?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推开女儿的房门,她已熟睡,长手长脚的,摊满了一张床,看上去已经不像一个孩子,乌云般的头发厚厚覆在额上,额角有汗,细细的密密的,粘着发丝,蔷薇色的脸,红润的嘴角赌气似地噘着。窗外,微弱的灯光映在光洁的地板上,整个房间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女儿的呼吸,低缓有力地起落。我拿起毛巾被帮她盖上,她飞快地踹掉,翻了个身。

我悄悄地将女儿的书包提到客厅里,开了灯。包里面的东西很整齐,除了学习用品没别的,只是铅笔盒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大多是长得像女孩子般好看的男孩子,当然也有女孩子,一律大眼睛锥子脸,我分不清是漫画还是照片。女儿有个手机,不过是宝宝机,只能拨打有限的几个电话,不能玩游戏更不能上网,不过我知道她有QQ,也有号,休息天,她总是央着用下我的或者她妈妈的手机。

我翻身如烙饼,没法入睡。索性一把将老婆拉起来,告诉她蔡林仁和葵葵的事。她比我镇定,说,现在的小姑娘,胆子肥得像冬瓜,男孩子倒相对羞涩,我们学校里也是这样。我摇着她的肩膀说,女儿小学毕业后就上你们中学,你要看好女儿。本来,我们想让她去住校,读更好的初中。

我浮肿着一张脸去上班,九点半,派出所打电话给我,说葵葵找到了,凶手也找到了,叫我马上去一趟。凶手?

我打表舅的电话,一直关机,又打珍珠,也是关机,只得一路狂飙到苗湾镇派出所。

派出所在小镇的东首,是一座气派的大院子,朝南,硕大的警徽熠熠闪烁。大门外围了一大群人,许多相熟的面孔在车窗外闪过,他们脸上的表情,惊愕过度的漠然,紧紧拧着眉,为我的车让出一条道来,目光却紧紧盯着我的车子,一直追随。

值班的警察领着我经过走廊,我是跑公安的记者,对这里并不陌生,可是,没有一张脸抬起来看我,更不要说打招呼,我心里毛毛的,只觉得走廊那么长,好像没有尽头。

简陋的审讯室里,我看到了表舅,不过四五天没见,他完全老了,像被突然折断的树枝,失去了一切活泛的颜色。也许是因为表舅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那么强悍能干,我从没想过他是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了,在我的心里,他不会老也不能老,要不然,珍珠一家怎么办?可此刻,坐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个老人了,他佝着背,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仿佛一直支撑着他的某种力量被突然抽走了,他也变瘦小了,缩着身子,像一团暗淡的破布似,堆在那儿。见我进来,他抬起眼睛看我一眼,又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张所长见我进来,示意我一眼,我跟着他又来到走廊里。他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问我,你表舅,这里正常么?他指了指脑袋。我点点头,何止正常,我表舅的脑筋还是村上数一数二的好使,思路挺刮。

好,那我告诉你,他是来自首的,他说他把葵葵杀了,埋了,那地点都说清楚了,我之所以先把你叫来,是因为我不相信他说的。

什么?表舅杀了葵葵?我也不相信。动机呢?他爱她如命却杀了她?可是慢着,蔡林仁的那番话,像乌云般滚过我的脑际。

张所见我不搭话,捅捅我的胳膊,说,老爷子是不是精神错乱了?你好好劝劝他,现在网络谣言满天飞,我们的压力也很大,叫他别捣乱影响我们破案。

我去找他谈谈。我折身进了屋子,并关上了门。

拉了把椅子,坐在表舅对面,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一分钟后,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刻,我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干了,只有一具空壳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我称为表舅的老人,我,我父亲都膜拜了一生的老人,这个爱家如命的人,成了一个杀人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样的孩子,早死早超生。他平静地说。与此同时,他苍老的面孔上划过一丝解脱似的微笑,在他松弛的皮肤下,很远的地方,像黑夜里的雷声,隐隐约约。我突然想起,那天,他脸上的某块肌肉突然跳动了一下,我记得很真切,那跳动里,原来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

你都知道了?他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事情很棘手,可是完全可以避免如此极端的方法。

你不知道,葵葵体弱,不能流产,即使能流产,她以后也不能有孩子了,你表舅妈,珍珠都是这样的体质。我也想过让他们结婚,可是你知道么,她居然搞不清这孩子是谁的,你说,叫他跟谁结婚?表舅的声音里那无奈与苍凉,像冬夜冰凉的月光,尖刀般刺进了我的心脏,血丝渗出来。

可是,即使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也不能剥夺了她的生命啊,她才二十岁,花骨朵似的,生命才刚刚起步呢。

苗湾村的西面,是一望无际的林海,茂密无比,但表舅熟门熟路就找到了地方,新翻的泥土湿润着,上面除了落叶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伸手指了指,又转头对我说,这是我们家的地,土改时分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这密林深处还有好几个简陋的水泥墩子,那是乡下人的墓地。多少辈人都是如此,死去火化后,将骨灰葬在土改时分到的自己家的地里。其实,连续的土地改革,联产承包,早已将这种隶属关系打破了,但他们总是记得土改时分的地在哪里,一辈传一辈,谁也不会忘记,哪怕现在属于别人家,只要去商量一声,没有说不同意的,这是一种约定俗成,人人遵守。

两个年轻的辅警开始挖土,我侧过脸去,看表舅,他已经不知道何时被戴上了手铐,站得很近,一眼不眨地盯着土坑,好像怕葵葵不翼而飞了似的。

表舅是自首,加上他年岁大了,应该不会被判极刑,可是我知道,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每次去看他,他只反复问珍珠怎么样。我说还好,叫他放心。他点点头,目光越过我,看着三千里之外。我想,以他那颗洞察世事的心,一定知道珍珠过得很不好。

有一次,我在看守所外面意外地遇到了金林的女人,就是那个被大家认为打折头的女人。那是个很冷的早晨,她包着乡下女人冬天常包着的花毛巾,只露出瘦削如干枣核的脸。见到我,她急促地一笑,说,给你表舅送冬衣来,珍珠托我的。我接过她手上的包袱,她紧跟上来,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老人家。我说行。她一溜碎步跟着我。

见了表舅,金林的女人也什么话都没有,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表舅,怕他飞了似的。表舅又问珍珠怎样了,金林的女人飞快地说,好着,我照顾她。表舅点点头,过一会,又说,谢谢你,真是日久见人心。女人突然哭起来,哭声虽然细弱,却被成倍放大,嗡嗡嘤嘤在整幢房子里。我说嫂子你别哭了。她立马停住,茫然地看了看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在看守所门口告别的时候,我想送金林的女人到车站,她摇摇头,没有说话,恢复了一贯木讷的样子,连再见都没说。

今天是老婆接女儿放学的日子,但从看守所出来,我突然没头没绪,什么也不想做,就打电话给老婆,说我去接女儿。时间有点早,车子停在校门口,我下车,倚在车门上抽了一支烟,初秋的阳光还不弱,明晃晃地,灼疼了我的眼睛,但已没有夏天时那么热力十足,晒在身上十分舒服,微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簌簌地响。不过是一个愣神,校门大开,孩子们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像每一个家长一样,我踮起脚尖,急切地寻找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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