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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十日

点击:0时间:2021-06-20 02:17:13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诗、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散文》《十月》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等180多种选本,逾200万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陌生人诗篇》等多种。

六月的一个清晨,当我在一连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觉到了一个陌生之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金黄的木地板。当室内的床头柜、电视机、台灯及窗帘诸物逐渐浮现时,我意识到这是宾馆的房间。我从床上起来,刷地拉开窗帘,阳光如白花花的大水涌入,窗外有一片金色的田畴,青黄未熟的稻穗像一个个沙锤在稻叶间倾垂。稻田之后有一处溪流,溪水后头有一座小山,密密麻麻全是顶着球形树冠的果树,像是荔枝、龙眼之类,看不真切。那么,我住的宾馆跟窗外货真价实的田园风光不甚协调。太阳像一个炽白轮子缓缓滑过山坡,大概有十点钟了吧。我将视线收回来,才发现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望着我,说:“醒啦。”我认得她,昨晚我们一伙人在蓝调酒吧喝酒,她是新认识的诗人一玓。彼时她身穿旗袍,身材高挑,气质不俗,不禁多瞧了两眼。我惊讶于她的酒量,红酒、啤酒轮着来,我跟她干了好几杯。看来昨晚我喝多了。她焉何成了个村姑?这是哪儿?我为何在这儿?我有一连串问题要发问,冲口而出的却是:

“一玓,你在拍戏吗?”

“这是牛头村女士最寻常的装扮,”一玓嫣然说,“白衣蓝裤,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姑。这蛮好呀。这几天,我的工作是做你的导游、助手及生活秘书,负责照顾你在牛头村的起居饮食、采风写作乃至休闲娱乐。换言之,牛总将你交给我了。祝你在牛头村生活愉快,创作顺利!”

“我不懂什么牛头村,不认识什么牛总,近期也没有写作计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但也不必细表,你呆几天就一清二楚了。简单来说,我们牛头村村长兼牛氏果业集团总裁牛德金请你过来——当然,这种邀请的方式有点粗鲁,下来我们会以最佳服务表达最大的诚意——让你在村里住几天,全方位体验牛头村的风情、生活、民俗诸方面,为我们村创作一篇纪实文学,以作牛头村官方指定的导游手册、推广书之类。当然回报不菲,数目就不透露了,但包你满意。你出本书也就印过几千册,顶多拿个一两万元,这篇文章能包你好一阵吃喝不愁。你什么时候写好,就什么时候回去。一天不完成,就一天不能离开。我可不是恐吓你哦。”

“这么说,我是遭绑架了?”我扫了一眼房间,平时背着的单肩挎包不见了,手机钱包都在里头。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事实上你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我也会陪着你。这儿山青水秀,民风淳朴,吃好住好,你不会腻烦的。你大可在村中东游西逛,游手好闲,也可以参加生产劳动或社戏节日,看上了那个小村姑,也可以拍拖结婚,生下一窝小孩,嘻嘻。但你仅限于在村中活动,不准外出,不准跟外界联系,当然你也做不到,这是不必说的了。既来之,则安之,你还是好好收集素材,尽快完成任务吧。”

“你跟着我,是要监视我吧。”

“我用得着监视你?我是帮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也甭打逃跑的主意了,你很快就明白,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飞鸟,未经许可,也不得自由进出。”

“说到底还是在坐监。”

“你真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告诉你,这个村庄不简单,可能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到时赶你走你还不想走哩。”

“为什么要找上我?我不算名作家,我的名气比那个写《马家军调查》的本家差远了。”

“你倒很谦虚。牛总对你去年出版的《凤凰村简史》赞不绝口,说该书以一个村庄为蓝本,通过揭示故乡沦陷的根源,映照出长达两千年的中国农耕文明逐渐崩溃乃至解体的悲怆历程,气势磅礴,一部关于岭南乡土的挽歌性史诗。老实说,对于一位出生于果城的90后美女来说,我就读不进去。对了,牛总跟你是同代人,都是在乡村长大的70后大叔,他认为要写好这篇文章,非你莫属,我们只好执行。之前没跟你商量,请你的方式也有点粗鲁,敬请原谅。”

“我不是大作家,但也不是什么都写。至少,我不会由别人塞给我一个题目就写,何况还这样无礼。我不怕威胁。”

“这就由不得你了。赵老师,你不要急着下结论,先去看看,你会喜欢这里的,到时不让你写还不行呢。你的《凤凰村简史》,不是写了一个村庄的衰亡吗?你将会发现,你的凤凰村或别的什么全在这儿复活了,且更有生机,更加漂亮,更接近于你对乡土往昔的记忆而又符合你对未来乡土的想象。不是我夸口,该村子堪称岭南乡土的代表作,概括并浓缩了岭南乡村的现实与精神,而它又是活态的、延续的,这可能是最后的一个乡村乌托邦了。你安心住下来吧,所需衣物用品,均由我们提供。不早了,去吃早餐吧,然后随便逛逛。”

一玓不像在说笑,但我也没当一回事,不怎么害怕,反觉得有点好玩。作为一个整天埋头苦读、闭门造车的作家来说,这也算是平庸生活中的特别体验吧。我先看看再说。到时真要走,谁能拦住我?况且有这个年轻貌美的“妹纸”陪同,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问:

“这是什么地方?”

“牛头村。”

“我是说它的具体方位?离果城有多远?”

“你慢慢就知道了。”

我住的房间有电视,有热水器,有空调,但没有电脑及电话机(后来我才知道,宾馆大堂的工作人员好像也没用手机,相互之间要联系就用对讲机)。这有点古怪。一玓解释:

“宾馆乃至村庄的一切,都是严格按照八十年代来整的,包括物品及其他,不要说空间及陈设,就是时光也给人一种倒流的感觉。彼时可有电脑及手机?连程控电话进入农户都是九十年代后的事了。”

“但当时牛头村肯定也没有空调及热水器。”

“你真是缺心眼啊,宾至如归,是我们宾馆的承诺。你别想着传递消息啊,在完成稿子之后,你自然满载而归。现在不让你跟外头接触,也是为了让你排除干扰,集中精力体验生活,争取早日写出精品。甭多心了。”

“你这是非法禁锢,我要去告你们!”

“别逗了,赵老师。”

我住的宾馆名曰“桃花”,院子里桃树繁茂,青色果子累挂枝头,远未成熟。南方的桃子多青硬酸涩,跟北方水蜜桃相比大为逊色。宾馆的装修精致质朴,别具一格,其水准不输于果城一流酒店,更远胜于寻常乡村旅店或度假山庄。

我跟一玓在村巷漫步,巷子不大,跟我老家的小巷大同小异,纯由青石板铺设,但更平整,更考究,更崭新,俨然是新建成的。巷子两旁的民居亦全是新建的二层小洋楼,走廊有栏杆,屋顶由水泥板或红瓦铺盖,中西合璧,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粤地民居的风格。屋前屋后,村头路尾,绿树密布,竹林苍郁,树种以榕树、桉树、苦楝树、樟树、相思树、银杏树等为主,果树中多有荔枝、龙眼、杨桃、橄榄、波罗蜜等。大树不少,有的樟树主干两三人不可环抱,但枝条稀拉,没有树冠,一看就是移植的。花重金从外地购买古树名木移植,这在果城各大新建楼盘乃司空见惯之事。很快,我发现该村庄的最大特征,就是什么都是新的。建筑物(包括民居、祠堂、庙宇、桥梁、谷仓、戏台、打谷场、三级粪池等等)全是新建的。水井是新挖的,路巷是新建的,至少也是推倒重修的,一切东西都是新搞的,人工的痕迹或人力作用的影响十分明显。河道在不久前疏浚过,整治过,河水还算清澈,河边的草木也是新种的。甚至,连田地、山头都有人工侍弄的痕迹。庄稼是不必说了,就是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安排和管理。譬如说,山坡上啃草的一头牛,山嘴上满树繁花的簕杜鹃,在“禁山”上砍柴草的农妇,在河里撑竹筏指令鸬鹚捕鱼的老者,在甘蔗林剥蔗壳的农夫,乃至在田头劳作的两个汉子因灌溉之类的小事发生争执……都显得恰到好处,层次分明,分明是人为的安排,就像是一架庞大机床上的螺丝钉。每个大小构件都很自然、熨帖,仿佛一幅山水画中的淡淡人影,看不清面目,但又不可缺少。

总之,这个村庄太新了,新到你觉得陌生,不真实,不像一个村子,而像是一处景区或主题性园区,譬如就某个主题设置情景的人造景区。国内就有这样那样的唐城宋城,“大唐芙蓉园”、“清明上河园”均是如此。但眼前所见,却又的确像是我记忆中的村庄,田间有人劳作,屋顶有炊烟升起,院子里的大树拴着水牛,远处传来狗吠,一群白鹅嘎嘎叫着从河滩归回,几只鸡在林间空地上觅食,羽翼丰满的鸭子飞上树杈,这都是我熟悉的。好一卷温馨的乡村风情图,久违了。

我在凤凰村生活到二十岁,见证了村庄在分单干后进入空前繁荣并迅速衰败。通常,妇女驻守村庄,耕田并带孩子,男人则走南闯北,打工赚钱。那段时期,是村庄最热闹最繁荣的日子。大人早出晚归,虽然辛苦,但神色宽慰而生动,孩子们整天在村巷或晒坪上嬉戏,不知疲倦,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拉上电灯之后,整个村庄连夜晚也亮如白昼,接着,电风扇、收录机和电视机也搬入村庄了。毫无疑问,这个古老的村庄,它最辉煌的黄金时代已经到来。进入九十年代,头脑活络的人,除了打工,还做起了小生意,走南闯北,贩猪贩鸡,或做个体户,在黄花镇盘个店铺经营。那些做过乡村货郎的人,如今成了正儿八经的个体户。凤凰村原本只有戏台前的一间小卖部,如今根据市场需求多开了数间,生意都还不错。有的人或办猪场,或养鸡,成了村庄最先富起来的人。那些去深圳东莞入厂打工的年轻人,更得风气之行,穿着时髦,涂脂抹粉,俨然是城市的俊男靓女。矿泉水也卖到了村里,老人家说那是什么世道啊,一碗清水也要卖五角钱?那我从井里打水卖给你。什么微量元素,哪儿看得见,没准是骗人的吧。年轻人仰脖痛饮,不仅解渴,更代表着他们赶在时代的前头,这是社会的新风尚,哪儿管老人家聒噪。小孩对这种没有滋味的“饮料”不感兴趣,但对橙黄色的亚洲汽水、黑褐色的可乐等饮料就何其欢迎。除了过去的冰棍,雪批和圆锥体的雪糕也在村子大行其道;本地水果如龙眼、荔枝、芒果、柑桔、木瓜、香蕉等,外省水果如苹果、水蜜桃等亦广为流通。看来,社会正在发生巨大而惊人的变化,而彻底改变了乡村传统农耕文化的是电视机进入村庄。

在九十年代,凤凰村进入了有史以来的繁荣时期,电灯通明,楼房宽敞、崭新,但高潮过后必是低谷。颓败之象已逐渐显露,首先是河涌污染,田地荒芜,继而是村庄的人越来越少,鸡不鸣,狗不吠。没有鸡犬之声的村庄,在夜晚如荒村让人可怖。村庄的人其实越增越多,但都想尽办法进城务工或定居去了。再不济的也要到黄花镇、石湾墟买块地建房子。就是没有办法的人,也决定离开家乡,跑到城市。他们发现,做个瓦工木工或在城里当个走鬼(小贩),一年所得,也胜于村庄耕种何止十倍百倍。就是在城里捡破烂,也比种地好。尽管从事的职业低贱,却总有人去做。有做泥水工的,有摆摊档的,有做走鬼的,有出卖力气和老婆的,有去偷去抢的……邻家的木新说:“人一急了,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如果是一个娘儿,双腿一叉,就等着收钱了。在城市,做乞丐做婊子都比种地好。这年头只有白痴才种地了。”凤凰村正在荒废乃至消失,溪流、田垌、森林、庄稼、祠堂、庙宇、学校、桥梁、井台、戏台、池塘、屋巷、房舍、牛棚和猪栏,人、鸡和狗,野生的草木,野兽、蛇蛙、鸟雀和各式各样的昆虫……这一切都在流失和消逝。它的历史、文化和风俗乃至相关的一切,也在不断遭到磨损、削减并坠入遗忘。它只剩下墓地及遗址。三十年来,我见证过它金色晚霞般的光辉,也感受到有如落日急速下沉的绝望。这就是我前几年撰写《凤凰村简史》的原由。我在纸上建筑另一个村庄对抗遗忘的想法,显得徒劳,但让人安慰。

在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的今天,我竟跟一个类似的村庄狭路相逢。这个村子很真实,也很虚幻,我神情恍惚,百感交集,几疑时光倒流,而我乘从时空穿梭机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的凤凰村。“它真美,美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对一玓说,“尽管它提供了足够的现实感和说服力,但你还是知道它是人为的,是匠人的造物,譬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或卡夫卡的《变形记》,尽管都来自现实,但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它像一个梦境。不过,牛德金能将这样的一个梦幻,以现实的砖石建筑起来,并做得亦真亦幻,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我想见他。”

“他出差去了,”一玓说,“他到时自会见你,在这之前,希望你好好体验生活,将文章的题纲拿出来。大作将印成牛头村的宣传手册,配点图片,篇幅不要紧,关键是发挥你的水平。”

“我还没答应写呢。”

“那你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哦,”一玓说,“我想你会写的,你的眼神泄露了心灵。”

正午的阳光很猛烈,我们逛了一会,就回去休息了。我大致搞清了村庄的概况。建筑物的主体自然是民居,还有一些复古建筑,譬如牛氏宗祠、土地庙、文武庙等。有意思的是,村中高地矗立着一幢约高二十米的碉楼,据一玓介绍,此楼始建于清末民初,后在“文革”中拆毁,现在原址上重修。新建的几个三级粪池及打谷场,也算是复古之物了。我敢说,不会有哪一个村庄再去建造了。

午餐时,一玓向我介绍了牛头村先祖轶事及村名的由来。相传,本族牛姓人大约在五六百年前从福建迁入本邑,在中火嶂北坡山脚下开村,繁衍有两百人。有一牛姓男子娶邻村马姓姑娘,夫妻不和。马姓妇人某夜偷夫家田契事败,双方拉撕之下,被牛姓男子误杀。马姓乃当地望族,当夜倾巢而出,派人堵住牛村各出口,并放火焚村,全村男女老少两百多口无路可逃,被活活烧死。只剩下三个男丁幸存,一是在外谋生的教书先生,另二人在地里看守番薯。三人逃亡,一个搬去邻县,一个搬去牛头村东南数公里处。牛头村一世祖逃亡途中得一梦,梦中遇见一只硕大牛头。到了此地,只见眼前一湾溪流,对岸一山冈昂首向上,状若牛头,正合梦中之兆。他大喜过望,遂定居于此,繁衍不息。该村正位于牛头冈脚下,从高处如门星岭望去,此山状如牛头,牛耳、牛角、牛鼻子均栩栩如生。

几乎每个村庄都有类似传说,真伪莫辨,我兴趣不大。但牛姓之人得此牛头之地,也算是奇事一桩。不管是先有牛头冈还是牛头村,这都不重要了。关于牛头村的概况、轶闻之类,一玓给我提供了一沓书面材料。

午后,我在房间休息,随手翻阅。材料中有一份是关于牛德金的简要介绍,他被塑造成一位白手起家、自强不息、身家逾十亿的农民企业家。难得的是他发财之后不忘桑梓,热爱家乡和公益事业,曾多次出资为家乡修桥补路,在洪灾及地震期间,多次以个人名义捐献巨款,亦资助多个贫寒子弟完成大学学业,多种善果,广受社会各界人士尊重,现为市政协委员。在他的人生履历中,牛头村重建项目堪称大手笔。一个逾三百年的古村落死而复生,横空出世,可谓当下方兴未艾的新农村建设之奇葩。自梁漱溟、于建嵘等深谙乡土精神及有行动力的知识分子以降,乡村拯救活动一直未曾间断,但只见奔忙,难见硕果,大多停留于纸上谈兵或半途而废的惨淡境地。而牛德金这一次,可是货真价实地复活了一座村庄,不仅村庄的大小建筑物得到修葺和重建,村民的生活方式及传统民俗亦得以接续,这在故乡纷纷沦陷的今天,弥足珍贵,实有示范作用及启迪意义,堪称中国乡村的活态样本,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今,新牛头村已建成试业,一朝成名天下闻,乃是大可预期之事……

我着重看了牛德金发迹的文章,见有点意思,遂摘引一段:“他掘到的第一桶金,乃是九十年代初承包本村山头二十多亩地种荔枝获利,彼时,‘公司+基地+科技+农户+投资者+其他模式的庄园经济十分活跃,广受欢迎,牛德金受此启发,却又删繁就简,改良升级,重点突出了‘公司+投资者的模式,兵行险着,以超高回报率吸引投资者。这跟中国地产业的发展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其发迹亦与此亦步亦趋,遂大获成功。他将其模式成功推广,大肆扩张,不出十年,牛氏集团成立,旗下有数间子公司,业务涵盖水果、凉果、饮料、物流、酒店、房地产诸项,俨然成为黄花镇屈指可数的富豪。在2006年前后,他短暂退出商海,别人是饱暖思淫欲或小富即安,但自小爱好文学深受儒家文化浸淫的牛德金先生,却开始考虑人生之根本或生命的真谛,弃小我奔大我,关心人类的前途,誓要以马克思、恩格斯先生为榜样,终日思考如何才能解放全人类。牛德金苦思而不得,陷入了思想苦闷期,遂将集团交给副总裁王小川,遍访名山大川,寻师问道,足迹遍及东海诸岛、漠北草原及西南边陲。他在西藏的寺庙受到高僧指点,闭关苦修,半年之后大彻大悟,决定举数亿资产,以一个惊世骇俗而功德无量的大项目,造福社会,报效国家。那就是以八十年代繁荣时期的岭南村庄为蓝本,重新打造新牛头村,为神州大地保存农耕文化一脉及乡土之余韵。此举颇为超前,在当下可能有人无法理解。等三五十年过去,当神州大地的村庄或幸运而城镇化或不幸而沦为废墟之后,牛头村必为世人所重新认识。在牛德金访道苦修期间,坊间多有闲言碎语,种种传闻,不堪入耳,别有用心,实乃无稽之谈。牛德金均一笑了之,谣言遂止于智者。”

在这沓材料中,有一份《牛头村概略》通畅可读,书写详尽,兹录如下:

牛头村开村逾三百年。全是牛姓人。一世祖从他乡搬来,由一人繁衍至两三千人。关于一世祖的事迹,笔者问过村中老人及翻阅族谱,多语焉不详。一世祖迁居此地时,山边一道小河清澈见底,游鱼、彩石历历可见,宛若世外桃源。五六座山丘首尾相接,呈螃蟹伏地之状,有蟹地之称(螃蟹善于繁殖,寓子孙繁多,故“蟹地”在风水上乃吉地)。

能说清楚的祖先,就是三世祖太贵公了。太贵公的发迹颇具传奇性,他年轻时穷困艰辛,但为人仗义。某日他到石湾墟逛街,见算命先生李瞎子摊档倾覆于地,人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竟是遭到街上流氓殴打勒索,瞎子拒不屈服。太贵公心生恻隐,遂将瞎子背去问医,瞎子终究伤重不治。瞎子临终前跟太贵公说,我是孤家寡人,跟你相识也是缘分一场。你至小河石拱桥下游三里处,有一棵大波萝蜜树,树心中空。你趁夜深时挖掘,休教人知晓,自有道理。太贵公找到该处,发现藏了满满一包白银,怕有三二百两之多。

太贵公遂售田娶妻,风生水起,膝下数子,子又生子,枝繁叶茂,又历数辈一百多年,传到牛德金之父牛宝。有喜欢谈论风水的好事者对牛头村的地理津津乐道。除了名声在外的蟹地,该村东有一山门星岭如青龙,西有一山园山如白虎,白虎伤人,本非好事,却偏有一河相隔,就不同凡响了。这条小河从村头流到村尾,共九曲十八湾,其著名者有长滩、荷包袋、米缸窝等,皆寓意吉祥,确实也带给村民诸多福祗。河中鱼虾蟹贝,异常丰茂。河湾芦苇遍生,两岸长满了高大盘曲的水蓊树,每到春季,满树繁花,香气缭绕,数里可闻。待秋日来临,树上水蓊果挂满枝头,清甜多汁,口感极好。水蓊树高大者三二人亦合抱不过,牛德金父亲年少时仍无人损坏,在大炼钢铁时全被砍伐殆尽。当时被砍伐的村中巨木老树无数,计有樟树、白玉香、荔枝树、橄榄树、凤凰树等,不乏古树名木。余生也晚,对村中的水蓊树及凤凰树是无缘相识了。

这条小河没有名字,在地图上也不会标示。这是一切小河的命运。它太细小了,没资格被地理学家命名,而最终被另一条河流吞掉。它蜿蜒往东弯曲流下,注入粤西大河鉴江并流入南海。该河有数条重要溪流注入。诸溪平时清澈平静,有鱼虾,每逢山洪骤发,大江上的大鱼必经小河上溯产卵,鱼群密集。春水上涨之时,正乃捕鱼之良机。

小河呈带状环抱着牛头村流过。牛头村坐落于一块长条状的斜坡上,屋舍错落有致,一条村巷由北向南,贯穿而过,直到江边。尽管村子有蛇地及蟹地或龟地之说,若航拍的话,更像一尾鲤鱼,层叠细密的灰瓦像鱼身的鳞片。鱼尾在长滩岸上摆动,鱼头伸至下游的荷包袋,正好对着鬼落山。牛德金家就在鱼头的部位上,一口甜井恰巧居于鱼眼的位置。河流像一条透明而闪亮的玉带,从“鱼尾”贴着“鱼腹”流过,再从“鱼嘴”处流向下游的米缸窝,直往下游的石头垌及马园山流去,此地乃反清义士牛立国所建的水碓遗址。

牛头村人天性善良,世代安分,战乱时无人为匪或投军,甘于务农,后来出了个敢于作反的奇人牛立国,据说就是所谓的地灵人杰。这些都是关于牛头村的传闻,笔者不谙风水,不知其中究竟。

村庄多为丘陵,约有三十多座大小山岭,无甚名山,但草木繁茂,鸟兽甚多,野果丰盛。为村民提供了不少柴火、木材、野物及果子,倒也亲切。每山又是墓地的候选之所,几乎每座山岭都有坟地。山脚每有坡地,栽种薯类、豆类及黄麻、甘蔗诸作物。两山之间的田垌,多是肥沃良田,水源充足,是种植水稻的最佳处。

村庄东南向,有一高山巍然耸起,山势起伏,数峰并峙,远眺之,该山呈青黛色,除林木外,颇多花岗岩,此乃本邑名山中火嶂(嶂,在粤语中乃大山之意),连绵五六平方公里,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登山远望,东面大河如带,南面水天相接,西面烟波万顷,北面群山起伏。高山脚下分布着数十条村庄。中火嶂虽不属牛头村,但村庄有各山环绕,一律向其俯首称臣,俨然是中火嶂余脉,诸方面对村庄影响甚巨。村庄的重要山岭还有马自山,马自山呈圆柱状耸起,雄伟如城堡,登高望远,神清气爽,松树、桉树密布,是为林业山。

牛头村重要的田垌有十余处,均为稻米丰产田,如牛洼、石头垌、紫薇坡、门口垌、石头田诸处。据村中一老妪尝言,她刚嫁入牛头村,还能见到紫薇坡上有断墙残垣,原来是一个古村遗址,如今均为坡地覆盖,种以花生、大豆及蔬果诸物,往日村落情景,踪迹全无。牛德金幼时见人在花生地挖出多个坛坛罐罐,据说是挖银来着,也不知挖到了没有。倒是糟蹋了一大片花生苗。牛洼及石头垌据说也曾有村子,百年前已湮灭无踪。在旧社会,村庄民居主要是泥砖屋,墙脚有几层火砖,就算不错了。屋顶盖以灰瓦或红瓦,装有几面明瓦以采光,门口两扇厚木门,墙上有木格子窗,台风袭时门窗易关闭。

重要的建筑物有牛氏大祠堂,在大跃进时代曾改为食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拆除了一半,用砖石在长滩岸上建水轮机房,在水上筑一坝,蓄水碾米。在八十年代又改为乡村小学,牛德金先生在此读过四年小学。后来坍塌又集资重建。土地庙在水轮机房对面。庙旁古木参天。也只有土地庙仍存几株巨木了。庙后曾有一处繁茂桑林。后来村民在祠堂旁侧建一文武庙,供奉诸神。水轮机房将河流拦腰砍断,淤泥堆积,乃破坏生态之罪魁祸首,投入使用不过数年,机器损坏,不堪再用。待八十年代初村庄通电后,改用电动磨具。如今机房夷为平地,生满杂草乱树。跟旁边的坡禾林连接在一起。黄栌山在河边,乃蟹地之一侧,坡上曾有泥房数间,供村集体做蚕桑屋搞副业之用,如今亦无踪影。在鬼落山跟猪娘山交界处,有一座先师庙。

村子在生产队时期,还建了若干座三级粪池,每座分为三级,首截以供拉撒,中部用来发酵粪肥,末端蓄积粪水,供浇淋庄稼。村子在长滩、过江埠及经鬼落山河床上,各有一座水泥桥梁,亦为村庄重要建筑。村中有数处雕楼,上设枪眼,供防盗防匪之用。戏台是重要舞台,逢年过节,上演木偶戏,偶尔亦演大戏(即粤剧)给神灵观赏,人神共乐,山上建有若干砖窑及石灰窑,乃村民烧制红砖及石灰之用,一律以木柴焚烧。

乡村的作物,主要是水稻、豆类、薯类及各式瓜果,偶尔也种植黄麻、甘蔗之类兼营经济。四季有社,做社时分猪肉,清明前后祭祖扫墓,一年有若干社日及节日。“年例”为最重大节庆,比过年、春节及元宵还重要,届时家家户户大摆筵席,款待各路来宾。并有摆醮、游神等活动,后来亦添加演戏、舞狮及放电影等娱乐节目,乃粤西部分地区所独有。

值得一提的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一度消失的村中地标,如祠堂、戏台、水轮机房、蚕桑屋及诸多砖窑等等,已在牛德金的指示下,出资在原址按原貌重建落成,已成为村中八景之一。至于牛立国昔日的水碓遗址,牛德金亦找专家踏勘调研,有望于近日发掘、保护。

吃晚饭时,我对赶来陪同的一玓说:

“《牛头村概略》写得不错啊,有这个就行了,还要我写干嘛?”

“这是我执笔的,多谢夸奖,”一玓说,“但介绍的主要是村子的地理形势,对重建牛头村的现状及特色无甚反映。如果对你写作有参考意义,我倍感荣幸。”

“这分明是一座古村落啊,只是眼前所见,哪儿有半点古村的影子?哪怕有一棵真正的老树也好。村中的那棵老银杏,也有一两百年了,但一看就是从他处移植的。”

“村还是那个村,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故焕然一新。正因为旧村荡然无存,牛总才决心重整乾坤。你不知道,牛总为了复活一个消失的村庄,耗费了多少心血和财力。坦白说吧,老的牛头村已湮灭多年,连原来的村民也进城的进城,迁徙的迁徙,流离四方,难以聚拢。虽然这是一个从原址重建的新村,却比过去的村子更有生机,更有活力。”

“要重建一批建筑物不难,但一个村庄不等于几幢房子,它是一个小社会,关键是人,人的活动及行为,诸如春种秋收,家长里短,邻里关系等等,这才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换言之,如果没有村民的劳作场景、日常生活以及祭拜祖先等民俗作为支撑,终究算不上一个活着的、正常的村庄。”

“这个你放心,你慢慢体会就是。”

饭后,我们到河边散步。晚风送爽,流水淙淙,佳人如玉,感觉很好。一玓将我送回宾馆,一本正经说:

“我就不走了,陪你过夜也是我的职责。”

“这就不必了!”我立马拒绝。我承认我不是柳下惠,一玓也很有吸引力,但我没有被女色冲昏了头脑。我没有忘记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简直就是个囚徒。事实上,我压根儿不知道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对这个鬼地方也一无所知。我可得多长几个心眼,以免陷于不利之地。

“瞧将你吓的,我逗你玩来着。”

一玓哈哈大笑,出门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说:“你不怕我趁机跑了?”

“你能跑到哪儿去?”她扭头作答。

第二日,我们在村中闲逛,牛头村的一切都在正常运作,这打消了我的顾虑,但同时也滋生出更多疑虑。比方说,村庄目前大概有六十多户,逾二百人,但居然没见到一个小孩,也没有一个真正的老人。村中的小学形同虚设,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师或管理者。一座没有老人小孩的村庄,就像当下大多数只有老人和孩子的乡村,都让人觉得古怪荒诞。前者像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后者又像在弥留之际的老人,都让人心里不踏实,看不到好的前景。一玓解释:

“不是并校了么,小孩都到镇上的学校去了。”

“老人也都到镇上的敬老院去了?”我笑问。

“对于这样一个村庄来说,重在示范及标本意义,有各式各样的成年人就够了。除了耕种、打鱼外,还有货郎、阉鸡佬、木匠、瓦工、做戏佬、巫师、禁头、民乐手之类的特殊职业者。这些人既是农民,又比一般的农民脑筋活络,有一技之长,在种田之余,能利用农闲搞副业。有的人干脆就不怎么耕田。这些人在过去有很多,现在当然随着村庄的消亡而消失了。这种种角色,在新村里都有安排。当然,没有老人小孩的确美中不足,一座具有共产主义性质的养老院正在兴建中,原村民只要到了七十岁,都可以得到免费供养。幼儿园也快要动工了,这类似于某些国企的职工场所,只向牛氏集团的部分员工亦即新牛头村村民开放。牛头村还没有正式营业,但在试业的这个月来,有些女员工的肚子已微微隆起,不用多久,就会为牛头村增添下一代了。所以,你担心的问题,早晚会得到解决。”

第三日,我们主要是到田野去转。随处可见到农夫或农妇在劳作,诸如锄地、浇菜、砍柴或收割农作物,不一而足,也有人在打鱼、捉蛇、打鸟,或者拿着一顶帐篷状的丝网在山坡上捕鹧鸪或野鸡。我认真观察后得出了结论,尽管这些人都很卖力,也是熟手,但总是缺少或多了点什么东西。这样说吧,他们像鞋厂的工人在流水线上操作,或像公司的职员在办公室里用电脑,总之就是不像农民,跟农业时代的田园牧歌也格格不入。他们在上班,而不是“下地”,尽管他们上班的地方就是田地。作为一个在乡间长大在九十年代进城的70后人,我很清楚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不管农民还是工人,都为了自己的生计打拼,但农民直接获取的是果实,而工人拿到的是钞票。农民的汗水直接为自己而流,他们跟土地有更深刻的联系,既是土地的仆人,也是土地的主人。工人即使在拿到薪水的那一刻,却也清醒认识到是在为资本家卖命,那种主人翁的精神是不存在的。我一眼就看到,这些“村民”缺乏的正是对土地的情感,他们的劳作更有表演的性质。一玓对此避而不谈。

过了两天,我才意识到,这些村民果然全是冒牌货,他们全是牛氏集团或新牛头村招聘的职员,他们的确是在上班而不是“劳作”。与其说他们耕种是为了向土地觅食,不如说只是作秀或表演。当然,他们的耕种如此逼真,土地也会有相应的馈报,但这对员工或公司来说都不是重点。只要他们在生产小队长(类似于拉长或监工之类的小头目)的指挥下,完成每天的工作量或按规定在特定场所度过上班时间,就可以获得一笔双方都满意的薪酬。可怜牛氏集团,要找到一个像样的农民都不容易了。即使有真正的农民,此时此地,他们劳作的姿态也大于实质。只要看上去无可挑剔就行了,公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至此,我恍然大悟。原来,牛头村既是一座古村,也是一座新村(作为古村已经消失,作为新村复制的却也是二三十年前的情景)。既是一个村子,也是一家公司(或至少是类似于乡村版迪士尼游乐园之类的主题乐园,当然,它更属于成年人或渐入暮年者的游戏。它也像是一家农耕文化博物馆或中国乡村活化石。随便你怎么说。除了供乡愁患者或沉溺于怀旧的人凭吊之用,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用途。一玓说,按牛总的思路,今后的人类学者或其他对乡村或乡野文化感兴趣的人,都得来牛头村买票参观,就像你想看到完整的古城墙,就只能去平遥或西安)。甚至,牛头村还是一个大舞台,每一个人都为了演出一场好戏而努力。对于村民(实则为公司员工)来说,他们那种模拟性或表演性的劳作并不轻松,至少不比真正的劳作更容易。这是不言而喻的。真正的农民将活儿干好便是,不必担心神态、造型或上镜效果,但他们不是,这直接影响到奖金的有无与数量。因此,每个村民在出工时,都有相应的考核细则在等待着他们。譬如,翻地的农民,除了举起的农具及起落的弧线均要达到严格要求外,他们脸上汗珠的多寡及表情都得纳入考核(据一玓介绍,考核制度条目众多,繁琐细致,但也是为了更符合公平公正的原则),这就要求每一个人都得像专业演员那样拿捏到位。那么,他们的一切劳作都具有了严肃的游戏性,但他们通常无暇像真正的游戏者那样享受乐趣。近日来,有个别悟性高的村民,其演技已殝化境,他们习惯成自然,或入戏极深,像一位农民那样习惯了劳作,而几乎遗忘了自己在表演。因此,真正的游戏者只有一人(你也可以说他是总导演,那他也是最大的演员,甚至大于一切演员的总和),那就是牛老总或牛村长。偌大的牛头村就像一个流动的玩具,每个员工就像移动的棋子或积木,棋盘是固定的,但因每一粒棋子的变化,却变幻出无穷尽的棋局。其实,棋盘也随着牛德金意图的变更而进行修改及完善,远未定型。但无论如何,这的确也是一个商品。牛德金一边在做游戏,一边计划出售这个进行中的游戏(他真的很牛,他将梦想或爱好变成了能换钱的东西,就像一个人爱唱歌,也真到路边去唱了,结果他的吉他套装满了钞票)。

我还看不出它将如何赢利。我对此不抱乐观。但你难以否认,牛总真是一个玩弄资本的高手,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想家。当举国上下都在讲述同一个伟大的中国梦或各有精彩的中国故事时,他讲述的这一个,也许不算宏大或瑰丽,但的确很有意思,至少是标新立异的。两百多号人在不同的岗位上过着各自不同而预先设定的乡村生活,而不管有没有观众。你想想看。还不说每天都得烧钱哪。这样过于疯狂的梦想,不计得失,不管后果,过于庸俗的资本家想不出来,也不屑为之。这就是我对牛德金或牛头村的初步想法,我还不能确定这就是事实。也许恰巧相反。我对牛头村越来越有兴趣了。我有了动笔的欲望。

我诧异的是,牛德金的惊人资本从何而来?按牛头村目前已开发完成的项目看,牛总耗资之巨,不是我这样的穷酸文人所能想象的。不要说是重建祠堂、庙宇、戏台、桥梁等重大工程上的花费,光是要给这两百多号人发工资,也是一笔天文数字。在试营业的这个把月,除了镇中心小学的数十个师生来村里过了一次为期三天的夏令营外(主题是“亲稼穑、识五谷——让心灵亲近土地”,孩子们参观了稻田及蔬菜基地,并经村民指导下地体验),然后就是几个驴友散客,大可忽略不计,几乎无人问津。一玓介绍说,按牛总的设想,这个项目就像一架机械,复活一座南方的老村庄是其核心构思,但要使村庄正常运转,除了齿轮、链轨等构件均是硬通货外,还得让其吃油。每天,都由“村民”为游客或来访者提供一台活态的乡村生活大戏,这是根本也是果实,既是里子也是面子。但要使这架机器每天都连轴转,当然少不了动力及润滑油。那就是各种经过精密设计而巧妙自然的赢利项目,诸如观光旅游(目标受众是对岭南乡土文化感兴趣的人,包括有怀旧感的城市白领及学院派的专家学者,可惜目前一个也没有)、为工厂企业提供培训基地及大型会议场所、为五谷不分的城镇学校师生提供一个亲近土地体验劳作的园地、高级会所(含餐饮、休闲、娱乐诸项)、购物等等。

应当说,这些经营项目无甚稀奇,基本上没有脱离度假山庄或乡村高级会所的模式,但牛头村的牛逼之处,就在于它看上去是一个度假村,但它也真的是一个村庄,而不仅是娱乐休闲之所。至少,游客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感受到该村仍在维持着伟大的传统,主要是八十年代的耕作及生活方式。当然,那只是真假难辨的表演,也仅限于白天。夜晚除了几项特别安排的木偶戏、社火、飘色、游神及模拟性乡村生活情景诸如摆龙门阵、斗殴、捉奸之类,基本上归于沉寂,鸦雀无声。但在过去,村庄在夜晚岂不正是如此寂静的么。据我了解,牛头村的游客或来访者寥寥无几,这几天,就只有我一个。我还是被绑架来的,当然也没买门票,更不会有什么消费。按这样下去,牛头村入不敷出,只能是一个烧钱的灶膛罢了。为了梦想去烧钱,说来容易做来难,我不禁对牛德金肃然起敬。要烧也得有钱才行,这也是本事,我对牛德金的资金来源颇感兴趣。

到了第四日,我基本上搞清楚了牛头村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牛德金想复兴一座古老村庄的意图挺好,也有了初步成效,这都很有意义,但恐怕前景不妙。三十年多来,全国各地都在进行城镇化建设,狂飙突进,声势浩大,经济发达地区的乡村摇身一变而为城镇,落后地区的乡村即任由其衰败、荒废,村民跑到别人的城市打工,既融不入当地,也回不到家乡。事实上,无数人的故乡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报废。仿佛普天下的乡村,只有像珠三角那样变成城市才有出路。尽管也有少数有识之士持有异议,也大多只停留在纸上谈兵或几场做秀式的乡村重建计划,不是隔靴搔痒,就是杯水车薪,总之没什么成果。我对此没什么研究,但觉得乡村是中国人的根,乡土是中国文化的魂。如果数千年以来都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村庄却于三二十年间迅速变成废墟,这让我痛心疾首。这不仅是作为实物或物证的消失,也是一种生存方式的消亡。如此,生机勃勃的民间文化必将连根拔起,中国人也必将失魂落魄。当田野被混凝土覆盖,当河涌变成下水道,当林地变成了楼盘,工业时代的雾霾全面覆盖了天空、山水和村镇,“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只能是空中楼阁。牛德金的做法,不啻于堂·吉诃德持矛大战风车。牛头村也有点像安魂器,足以让有心人安顿乡愁。

关于八十年代的乡村生活,我并不陌生。我在凤凰村生活了二十年,既有美好也有污秽凄苦,乡村不仅是田园牧歌,也有弱肉强食,此刻旧梦重温,百味杂陈。我庆幸自己考上大学摆脱了黄土刨食的命运,乡愁却日渐浓酽。故乡是回不去的了,但有这样的一座人造村庄,来看一看,住几天,倒也聊得安慰。我这一代人,说不定还真有不少人对牛头村感兴趣呢。

这几天,我在一玓的陪同下,重温了昔日乡村生涯的种种场景,主要是作为旁观者,但偶尔也一时手痒,积极参与,亲身体验。我下过田,浇过地,锄过草,除过虫,摘过菜,看过戏,拜过神……公允地说,牛头村安排的这一切,都不能当作寻常的表演观,可不是流于浅表的模仿秀。那也是在真正进行的,一些细节做得很完美,无懈可击。譬如那个撑着竹筏在河湾捕鱼的人,一会儿就网捉了好几斤(之前投放的鱼苗已长大)。编筐的真是在编筐,半成品在手上转动,身边垒着一堆成品。种稻的人真是在种稻,而且眼看就要有收成了。唱戏的人在卖力唱,也的确有一些真假掺半的观众。这就叫真作假时假亦真。打谷场上的一对夫妇(也许不是真的夫妻)高举连枷,一五一十地在打豆子,荚壳纷纷炸裂,发出噼啪声,豆子不断从里头跳出来,犹如无数颗细小的星球挣脱了宇宙引力。最让我动容的是,巫师在土地庙“落身”(神灵附体)时的高超技能。他在帮“村民”请神或还神时,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全身痉挛,时而口吐白沫,时而舌灿莲花,出口成章,套路娴熟,其专业水准不亚于任何一个真巫师。当然,如果没有公司的安排,那么这一切都不可能存在。他们是真的在劳动或工作。也许时间一长,这些伪村民就将上班跟劳作混为一谈了。这一幕幕画面让我难忘,我将其一一记到笔记本上。这都是好素材。这个稿子我写定了。我问一玓:

“诸项活计或角色,员工们的表现很出色,没看到偷奸使滑。你们是如何做到的呢?”

“牛总虽出身农民,但多年来在商场摸爬滚打,深谙现代管理之道,向产品要质量,向管理要效益,堵住每一个漏洞,细节决定成败,厚黑学,血酬定律,彼德原理,水煮三国,明朝那些事儿,罗伯特议事规则,谁动了我的奶酪……总之我不懂,但牛总可是全懂。当然,我们的产品也有些特殊,我们看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我们要的不是村民打的粮砍的柴,而是这个打本身。每个员工都像演员,都是按演出场次及效果来吃饭的。的确,没有观众就没有激情,目前在没有多少游客的情况下,如何保证质量?我们的要求是,不管有没有人看,都要自觉做好,符合规范。很简单,业绩跟奖金挂钩,我们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及考核制度,保证多劳多得,优劳多得,谁要是偷奸使滑,可逃不过监工的眼睛。有的农妇下田涂防晒霜,有的农夫在赶牛犁地时叼雪茄玩,结果都被勒令辞退,这好比黄晓明演的岳元帅打仗时在‘四野的地图上指指点点,那还得了?所谓监工,也不一定非得要到现场,拜现代科技之所赐,村庄每一个必要之处都有可能装了摄像头,每个员工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脱管理者的眼睛。”

“八十年代的牛头村,可没有摄像头啊。”

“你也当现在没有就好,”一玓白了我一眼,说,“都装在隐蔽之处啦,反正你也看不见。”

第五日,时值盛夏,我看见山坡的荔枝园有一伙人在摘荔枝。早熟品种如三月红、黑叶、白糖罂、白腊等低端品种摘光了,迟熟却上佳的糯米糍、桂味、鸡嘴荔等亦陆续成熟。果树不高,伸手可及,果园里欢声笑语,鸟儿啁啾,好一派丰收果象。其中,一位村姑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五官姣美,面孔通红,肤色黧黑,腰肢窈窕而结实,她是真显得土气。如果说牛头村只有一个人像村姑,那非她莫属。至于一玓,无论她穿什么都难以掩饰其洋气,她也压根儿不掩饰。该村姑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岁,可能她本来就是个乡下妹吧。全国各地的城镇化运动虽然轰轰烈烈,摧枯拉朽,但也不是所有乡下妹都摇身一变成了摩登女郎。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有意无意地瞥了我几眼。我请教她的芳名,她说叫沈月季。这也是乡间姑娘的寻常姓名。她神色忸怩,未开口脸先红,看上去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但她眼眸闪亮,倒是肆无忌惮地望着我,带着几分好奇,也许还有贪婪。一头牛看到了一把青草,一个守财奴发现了一块黄金,就是这样的眼神。我被瞧得不好意思,我有这么好看么,还是她是一个花痴?一玓狠剜了她一眼,斥道:“小八婆不要脸,哪有这样盯着男人看的?他是我的人!”沈月季不吭声,嘴角却露出嘲讽之意。一玓举起手来,要扇她的耳光。我抓住她的手腕,说:“你闹够了吧?”

一玓不理我,冲着沈月季戟指骂道:“信不信我立马炒你鱿鱼?给我滚远点!”

我走出果园,一玓赶紧跟上来。我说:

“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么?”

“看你们眉来眼去的,我就来气!”

“得了吧,你是怕别人给我爆料吧。一个小村姑,能有什么猛料?你不要对公司的管理制度缺乏信心。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谁敢跟我说半句话?不过,这么多村民,只有她像是真实的。瞧瞧你,一身村姑打扮,依然像个洋娃娃。光是你那头玉米须烫发就露馅了,你当是去玉米地扮玉米?还是什么新红颜诗人呢,写了几行诗,就处心积虑混进果城文坛,敢情都是冲我来着。”

“还说没对那小村姑感兴趣,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神经病!你也闹够了,我也看够了,都呆在牛头村好几天了,还不知道这儿是什么鬼地方,隶属于哪个市县?甚至是不是广东我都不敢说。你们将我当猴耍也耍够了吧?从明天起,我自个儿去溜达,爱往哪儿逛就往哪儿逛,你甭跟着我,省得大家都不舒服,何苦呢。那样子,我就是有灵感也抓不住。”

“那不可能,”一玓一怔说,“赵老师,真的不行啊,那是我的工作。”

“那么你安排我跟牛总见面吧。”

“时候一到,自然会见。”

“看来,下次只有将你打昏再出去了。”

“牛总的秘书,哪个不是文能写诗武能打架?你太小看我了,赵老师,我拿跆拳道黑带三段都两年了,此刻被那个八婆气得正想揍人哪——”她一声断喝,摆出搏击姿势,双手握拳置于体侧,腰部一顿,右腿踢出,前踢,抡踢,下踢,连踢三腿,疾如旋风,看来真是个练家子的。我苦笑了。

当天夜半,我起床拉夜尿,忽见枕头旁边塞着一个胀鼓鼓的大信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封匿名信,有张纸片写着:请务必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以免受他人利用,搞得身败名裂,到时悔之晚矣。纪实文学贵在真实,不要一味“歌德”,要了解情况,就得自己去走走,不能由他人跟着……这像是警告,也像是劝告。

在另外的纸页中,则与其说是书简,毋宁说是检举信,其中对牛德金及牛头村极尽攻击诋毁之能事。譬如说牛总的发家史充满了原罪,他本是一个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恶棍。他赚的第一笔钱是在中越边境贩卖妇女,后来又在镇上组织了几个暗娼卖淫,至今在东莞仍有一家金牌夜总会,获利丰厚,但其经商之厚黑手段,亦令人发指。据说,他曾因涉黑、贩毒、藏械、开地下赌场等,在家乡一带臭名昭著,但一直没有栽过大跟头。他在少年时,曾因斗殴持刀伤人而进了少年管教所,成年后亦多次被抓,或劳教,或蹲大牢。2006年前后,他因在果城西郊抢夺地盘,跟另一个黑帮火并,双方大打出手,互有死伤,终将对方头目独眼龙干掉,他也被检方指控犯有谋杀罪入狱,虽有小弟站出来认罪,但他是幕后指使者无疑,终因证据不足,以聚众斗殴罪获判六年徒刑。他动用了多种社会关系,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蹲了两年半就出来了。在这其间,牛氏集团对外声称牛德金要闭关修道,公司暂由副总裁王小川负责。真是睁眼说瞎话,除非是坐牢也叫闭关。后来,牛德金出来后,不知触了哪一根筋,竟动了重建牛头村之念,此举甚得当地政府支持。公允说,这不失为一个有创意的好项目,至少比开夜总会及地下赌场要好。但是等到真的建起来,一切都变味了,房子是真的,村民却是假的,标榜说什么村民的日常生活及劳作、社日乃至风俗等均悉数复活,其实全是拙劣的表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有关部门误以为这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报以一片叫好声。本应引起有关部门警惕的是,牛德金以建新农村之名,行其山大王之实。在公司里,他只手遮天,为所欲为,对村中事务享有绝对的统治权,还自封为村长(好像还真的通过合法程序拿到了印章,这又得花多少钱),对员工施以非人道管理乃至精神控制,自副总裁以降,每个员工都必须绝对服从,稍有违逆,轻则扣奖金,重则开除乃至报复殴打。有一位员工无法忍受其淫威,曾私下发了几句牢骚,在主动辞职后三天,突遭车祸,被夺去了两条腿。坊间多有传言乃牛德金打击报复所致,但受害者从此深居简出,谨言慎语,得以苟活至今。三四年前,在重建牛头村项目刚启动时,村中有一家钉子户,乃一对老夫妻。老汉叫牛仙发,老妪叫蒋玉秋,膝下无男丁,据说有一养女远嫁他乡。他们属于村中愿老死村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无论牛德金开出什么条件,他们都不肯迁出旧居并放弃家里的三亩果园地。一个初秋的清晨,有人在薄雾缭绕的池塘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有传闻说是老妪失足落水,老头奋勇去救,结果双双溺毙。也有人说是老妪想吃鱼,老头去抓鱼,才导致了悲剧。但两人身上均有多处淤伤,疑生前曾惨遭毒打。据当地派出所的人解释说,那是被鱼咬伤的。二老无依无靠,只望死守家园,怎奈落得如此下场,内中显有隐情,却又无人追问。村中尚存的数户人家,遂迅速搬离,有谁再敢说半个不字?这些情况,疑点甚多,赵大作家恐怕都不得而知吧……

我看得汗如浆出。如果该信属实,那么牛德金实乃十恶不赦之徒,这牛头村亦是罪恶之城,我已身陷魔窟;如果不是,这封信就堪称恶毒,其污蔑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足以构成诽谤罪或诬告罪,必是牛氏集团的仇家(包括眼红者、竞争对手等公开或潜在的敌人)之所为,不将牛德金抹黑不会罢休。无论如何,我都莫名其妙地卷入了双方争斗的漩涡。这真是岂有此理!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我一夜无眠,想除了跟牛德金合作,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但愿尽快完成那篇该死的文章交差,好早日脱身。

第六日,昨夜没睡好,我一直待在房间休息,到了下午近五点,我以攻为守,不再服从一玓的安排,而是踏上宾馆前的一条小径,径直往前走,我想看这条路到底通往何方?我不奢望能找到出口或有什么新发现,总不至于绕了半天又回到原点吧。奇怪的是,一玓并不阻止,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扛着小阳伞,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头。我问她:

“今天倒格外开恩了?”

“你是贵宾么,你在村里有绝对行动的自由,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但我得看着你,以免被黑不溜秋的母野猪伤着了。呵呵。”

“找谁聊都行吗?”

“行。”

这条小路通向一个山头,山上果木繁茂,黄绿色的龙眼挂满枝头,离成熟还有些时日,桔子树上也缀满了青硬的果子。我果真遇到一伙人在坡地上劳作,在收花生,掘番薯。我上前跟他们搭讪,但没有一个人吭声,仿佛我是一个隐身人,他们压根儿就看不见。

一玓掩着嘴笑。我很恼火,但我跟自己说,一定要沉住气,要探查真相就不能操之过急。我翻过了几座丘陵,涉过几处田垌,有时小路隐没于荒野中,有时又从一处小树林穿出来,有时又跟别的岔路相连接。我乱走一气。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人,但别人都当我是透明的。一玓打着伞,不疾不徐地跟着我。阳光带来的热浪逐渐减弱,但余威犹存。她香汗淋漓,喝着矿泉水,又掏出一块小手绢擦额角的汗。看来,她没下过一次田吧。我们一直走到太阳西斜,大概徒步了两个小时。途中,我们在一处树荫下小憩,一玓给我递了瓶水,她虽有点赌气,倒没有忘记照顾我。她也没问我要到哪儿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在小路之侧的一处山脚下,出现了一堵高墙,三米有多,全由青砖砌成,顶端有垛口和城堞,像是缩微的长城,跟承德山庄的围墙也有点相似。我站在墙根下,顿觉自己个头矮小,除非是变成一只鸟儿,或者有一架高高的梯子,否则休想逾越。我往墙的两端看去,绵延不绝,依山势而建,仿佛无穷无尽。暮色渐浓,远处的墙体融入了丝絮状的薄暮。我半真半假地说:

“沿着墙走一圈,总会找到出口吧。”

“那可得走好几天了,”一玓说,“但就是溜一个圈儿,也无济于事,出口也未必就开在墙上。”

她掏出对讲机小声而迅速地说了两句。

“那好吧,回去吧。”我意兴阑珊说。

“你认得来路么?”

我摇摇头。一玓拉我在草坡上坐下来。清风徐来,草木清新。炎热稍退,落日又大又红,在云海里沉浮,金色的霞光打在她的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她像一具雕像,优美而肃穆。我叹口气。很快,夕阳在彩云中完全消失了。须臾,从暮色深处飞快地驶来一辆电动摩托车,骑手戴着头盔,看不清眉目,但从其耳畔的发鬓及窈窕身段来看,应是年轻女士无疑。我跟一玓坐在车尾架上。摩托车开得风驰电掣,山间小径凸凹不平,异常颠簸。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她用不了二十分钟,就将我们送回了宾馆。一路上,我在想,牛头村管理制度虽然严苛,但也不是铁板一块。说一套做一套的地方,我见得多了。我很好奇骑手是谁。我跟她搭讪,但她一声不吭。她在离开之前,却趁着夜色,捏了一下我的手。那手软滑温润,果然是女人的手。我若有所思,倒没有促狭的想法,感觉是她在跟我打招呼。

第七日,我又去了那处山坡上的荔枝园。有几位村民在忙碌,那个面孔黧黑的村姑沈月季也在其中。奇怪的是,这次多了一队老人家。有男有女,但显然不是牛头村的村民,一看就是城里人。我来牛头村这么多天了,总算是遇上了一拨观光客。我跟他们聊几句,总不至于也不理我吧,却又看一玓如何阻止?才聊了两句,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们不仅是观光客,还是投资者。准确地说,他们是这个小果园的主人,都有购买园中果木,少则几棵,多则十几乃至数十棵。每棵五万元,每年收益全归投资者,可连续收益五十年。我想,果树不大,每株每年产果无非一两百斤,这收益么,顶多是三五百元。牛头村每年每株给投资者的回报,折算成现金却是五千元。这就是牛头村“公司+投资者”的经营模式,投资者所认购的果树,有公司管理并采摘出售,投资者坐享其成,年年有收益,旱涝保收。中途若想退出可随时办理,但当年度的收益有可能会取消或追回,视情形而定。总之,投资者利益均沾,但无甚风险。天啊,这些果树,真是摇钱树了。怪不得,牛头村二三十座山头上的各种果树,岂止成千上万,全被人认购一空。这队老人,刚从财务处结算了第一年的收益,心情大好,意犹未尽,遂结伴跑来果园看一看。果树长势良好,硕果满枝,好一派丰收景象。他们抚摸着荔枝树,内心被发财梦焚烧着,脸色涨红,异常激动,个个像喝多了酒。看来,这是投资者和开发者双赢的局面。当时我也没往深处想。

沈月季望着我,微微一笑,忽然去捏身边老头的手。我脸上微微一热。旁人只觉得她有点古怪,我却知道她以隔山打牛的方式,在跟我打招呼。这几乎有点调情的味道了。昨晚的骑手必是她无疑。我觉得她有点神秘。在牛头村诸多村民之中,她是最像乡下人的一个,但不知为何,偏又觉得她是异类,跟那些伪村民格格不入。作为一个村民,她太扎眼了。我瞄了她一眼,她笑吟吟地凝望着枝头上一把红如烈焰的荔枝果。我确定她知道我领悟了她的意图。事实上,我对她有多少了解呢。这一切都是在一玓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她似笑非笑,看上去落落寡欢。

下午,一玓安排我跟牛德金见面。我终于见到了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农民企业家。他个子不高,文弱白净,眉眼清秀,颇具儒雅之气。他看上去很内敛,眼神游离着一丝忧郁,虽是生意人,倒有几分文艺青年的气质。而我是个作家,却总改不了农民习性,土里土气。让我惊讶的是,我在牛头村见到的这个唯一的真村民,居然操着一口还不错的普通话。据一玓后来解释,牛头村注定要走向全国,还要走向世界,所以每个人都要说普通话,今后还要推行英语和日语。牛德金说:

“首先我得向你致歉,这几天忙得很,欧盟商会代表在忙着谈荔枝的出口事宜,怠慢你了。”

他对我遭绑架到牛头村的事只字不提,仿佛全然不知。我冷笑,等果熟了才去谈销售,骗人去吧。牛德金说:

“我读过你的长篇纪实《凤凰村简史》,十分震撼,我向你的故乡哀悼。你以你的生花妙笔,写出了真情实感,我想你也会同样写出一个真实的牛头村来。不瞒你说,我也算是个骨灰级的文学爱好者了,我念书时很爱读《故事大王》,可惜家里太穷了,供不起我读书。我拿了个初中文凭就去闯荡江湖了。多年来,我一直坚持读一点文学,我尤其爱读关于乡村的散文或非虚构,譬如张锐锋、庞培和刘亮程,我都认为不错。你的‘岭南乡土五书我可是一本不拉,最喜欢的就是《凤凰村简史》。但你唱的全是挽歌。一个人不能老是沉湎于过去,要着眼于当下。一个人老是唱挽歌,那真是太悲凉了。我希望我们村能让你激发正面宣传的热情,而这个热情不该全由将要给你的十万元稿酬激发。作为中国唯一一座仍保存着八十年代风习和生态的村庄,我敢说牛头村是独一无二的。不夸大地说,牛头村为中国乡村保存了一个样本,并让时光一直停留于波澜壮阔的八十年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八十年代都是一个激情燃烧的伟大时代,更是中国乡村的分水岭,它达到了史上繁荣的黄金时代,又急遽退到了下坡路,并在九十年代迅速枯竭、濒死。这很值得纪念。以后每一个中国人乃至外国人想了解一个真实的中国村庄,都只能到牛头村来掏钱买票。你等着瞧吧,你看看当下的乡村现状,不出十年,就该是牛头村光凭门票收入就能生存的时代了。我们有信心,在五年内挂上国家五A级风景区的牌子,它不会比任何一个景区赚得少。它是一个古村落、博物馆及风景区的混合体。目前,没有几个人关心乡村的死活,更不管那些早已濒死、湮灭的乡村,那是因为乡村仍没有全部消失。等到乡村及其赖以存在的乡土文化、用品、器物等等,都像华南虎那样销声匿迹时,即使是一张乡村老照片也能引起国人轰动。想一想正龙拍虎吧。而牛头村是货真价实的乡村,原汁原味,为此我不惜推行最严厉的管理制度。我对员工要求很高,但薪水也对得起他们的努力。我们的企业文化倡导协作、服从、高效,积极向上,团结和谐,至少,只有我们对其开除,尚未有人主动辞职,更不会像富士康那样出现连环跳。由此,我们的管理虽然严厉,但依然处在一个合理的、人性化的框架内。当然,不少人在背后骂我是暴君、我的管理层是鹰犬,这不要紧,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笑骂由人,孤身走我路,让他们出出气也是好的。越是性能良好的高压锅,越要设计好透气孔。要做到让一座僵死的村庄全方位复活,不仅有躯壳,有血肉,有神态和声音,还得有灵魂,那就得靠铁腕推行我的想法。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双向选择么。不想干的可以滚蛋。我在挑好马。好马也在我们当中寻找骑手。除了管理被诟病外,还有恶意中伤及种种流言。事实上,多年来我在商界一直有争议,一个乡村少年能混到这个份上,不可能没有争议。不唯独我本人,牛头村及其模式,也必定会在神州大地掀起轩然大波。这不是坏事。我还没有正式营业,一直没有召开记者招待会,就是在等待一篇好文章,一份鉴定书,一个导游手册,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都说企业家有原罪,但我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一无背景,二无靠山,全凭着一股劲加点好运气一路闯了过来——”

牛德金言辞雄辩,声音洪亮,极富煽动之能事。有一刹那,我神思恍惚,有立马被洗脑之感,赶紧震慑心神,方才保持清醒。

牛德金微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随手抽出几个装订成册的资料,说:

“这有夸奖我的,也有唱衰我的。骂我的数量翻倍,但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没什么新意。有人说我不择手段,涉黑,贩毒,开赌场,办妓馆,就差没有反革命了。也有人说我道德败坏,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乃地方一霸。我真是这样,还能活到今天?不被对头搞掂了,也被政府制裁了。你当公安机关是吃素的?这些材料我不必多看,我自己做什么还不比别人清楚?但你不妨看一下。我真的是靠包山头办果园起家的。这种公司+投资者的经营模式,有利于最合理地利用土地,又有利于农民增收,而且绿色环保,修复生态,人与自然共处,自然与社会和谐。你知道我一株果树卖多少钱吗?五万!你知道我有多少株果树吗?我也不知道。但今年是一万株,明年就可能是十万。果树挂多少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果树的数量。只要我如期给投资者结算收益,就不愁果树的销路。别人是卖果子,我是卖果树。这就是我成功的奥秘。我不是首创者,但我是改良者。我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我将螃蟹的烹调和享用变成了一种艺术。也有人来查过我,但我一点问题也没有。真金不怕红炉火。反正每一棵果树都在地上长得好好的,这就是实业,也是实物,但也像是某种抽象之树或象征之物。我喜欢摇钱树这个说法。树大招风,除了同行竞争或小人作祟,有的贪官污吏也在打我主意,但我不怕。我不怕惊风骇浪,更不行贿送礼。那些硕鼠也靠不住,你好不容易养熟了,不是调走了,就是被抓了。我是生意人,堂堂正正,我不走那些旁门左道。得罪一些人是难免的,但我相信正义永存,每一场风暴吹过,都有一批人倒下来,但我依旧巍然屹立。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问心无愧,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勇往直前。我将村中的山头全变成果园之后,我灵光一闪,何不完整地去打造一个新村庄呢?我不仅要有果园,还要有鱼塘,有稻田,有鸡鸭,有人气,有以前村庄的一切。我有这个本钱了,时机成熟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平时一个月也没这么多话说。关于这篇文章,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翻了翻那堆材料,那些批评文章五花八门,极尽诋毁之能事,包括我看过的匿名信内容亦在其中,只是大同小异,不禁佩服牛德金的气量。我字斟句酌地说:

“这几天,我耳闻目睹,实地考察,搜集了不少好素材,刚才听了牛总一席话,更是茅塞顿开,不少疑惑迎刃而解,不敢说这篇文章胸有成竹,但思路也有了:我拟先以简洁锤炼之笔墨,概述牛头新村的繁荣景象;再一一描述新村的各大亮点,如山青水秀,花果飘香,建筑亮丽,关于村民的劳作场景、日常生活、休闲娱乐,逢年过节的做社、游神、傩戏等风俗人情,更当浓墨重彩,这是乡土之魂;最后画龙点睛,指出大地上的村庄纷纷瓦解,而牛头村反逆流而上,蒸蒸日上,在遍地荒凉的中国乡土一枝独秀。牛头村既是乡村,也是公司,既是景点,也是民俗,既是社会,也是自然,既是商业,也是农业。你们将稻田变成了流水线,将果园当作生产车间,村民既是工人,也是农民,将耕种变成了制造,将劳动变成了商品。正是牛德金先生的乡愁,成就了这一个永远定格于八十年代的村庄。我颇费思量的是,要不要向世人坦告,这个打庄是人为打造的,并非自然形成,那些村民及其劳作也是假的。另外,我还有个小问题,你以村庄为载体定格八十年代,恐怕终究是一个理想,譬如说对讲机之类的东西,就起到了破坏作用。那个城墙,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必要。还有,像一玓、沈月季这样的女子,甚至算不上是八十年代生的人,都是90后吧。”

“当然不能欺骗世人,没有人可以一直瞒天过海。但你也决不能因为村民有点表演性质,就断言或暗示这是一个伪村庄、参加劳动的人是伪村民。至于说到员工很年轻,连八十年代生的人都不多,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倒希望员工除了90后,一直到00后乃至20后的人,过了几十年,牛头村仍像一部老电影那样,不断地播出关于一个八十年代村庄的影像,尽管每一帧都略有不同。八十年代太伟大了!城墙重不重要?你去问秦始皇!你不要以旧眼光看新事物,对么?我不按常规出牌,你也得有新思路。毕竟,牛头村存在了三百多年,这如假包换,而这三百年中,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比方说,每一年都有人将老房子推倒重建,每一棵树都在生长也在枯萎。我不过是集中在三四年间将这一切改造完工罢了。”

“但那三百多年中,村中男丁都是姓牛的吧。”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牛德金呆若木鸡,想了想,说:

“多谢你提醒我,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但要堵塞漏洞还来得及,当然也得费些时日。”

跟牛德金交谈之后,我心里有了底。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将文章完成。一玓适时送来了一台手提电脑,还有外置的鼠标、键盘,当然不会让我上网。

在第八、九日,我趁热打铁,完成了题为《牛头村记》的初稿,近两万字。我修改了两遍,感觉要移动一个字都很难了。想到马上可以脱身,并有丰厚笔润,我多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

在夜里,我又发现门缝塞入了一封匿名信:赵作家,你想必正在写唱好牛头村的文章吧。牛德金乃极度危险之人,牛头村项目亦前途未卜,犹如一个火药桶,随时会爆炸,我劝你慎重出手,即使写了也不要交稿,以免受到连累,殃及池鱼。你不妨用一个拖字诀,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料想不出数日,必有脱身之良策。请三思。

我内心交战,反复思量,心想既处于是非之地,还是早日脱身为宜,管他牛德金是善是恶,是黑是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第十日一早,待一玓过来,我将稿子交了。两个小时后,一玓回来跟我说:

“牛总十分满意,中午设宴为你饯行,然后由我送你回去。”

在宴席上,牛德金对拙作赞不绝口,并给我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在告别时,他嘴角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说:“赵老师,希望一年之后你再回村看看,到时保证你有惊喜。”

下午,一玓驱车送我返回果城。连头带尾,我一共在牛头村呆了十天。一上车,一玓就递给我一个挎包。她说:“你的钱包、手机、钥匙等全在里头。”我伸手捏了捏,我几乎将它们遗忘了。我终于看到了牛头村的出入口,居然被设计成一座城门,村边的小河也被改建成了护城河,上挂吊桥。我扭头回望,城楼巍峨,俨然如一座微型的古代城池。我感慨地想,城里之村一切均按八十年代设置布局,但八十年代可没有这样的护城河和城楼。我依然未能断定牛头村位于粤地的具体方位,从其山川地形、风土人情、饮食习惯来看,应处于粤西某个偏僻之地。但村中诸人均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又将这些特征掩饰了不少。

一玓送我回到果城所在的小区,她跟我拥别,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悄声说:

“赵老师是个好人,可惜不听话。”

我用力抱紧她,心旌摇荡。要等到半年之后,我才发现对这句话的理解有偏差。

我撰写《牛头村记》一事,虽因被强迫有些不爽,但我还是愿意将这样的一个村庄介绍给读者。这在国内外都是绝无仅有的,它不像遍地皆是的度假村或古村落;也不像太阳城、基督城、乌有乡之类的乌托邦(它们带有强烈的虚幻感及政治意图,而牛头村不是,这可能也是牛头村允许修建的原因,尽管面貌略显怪异,一个农民企业家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智慧和资本)。但该村的确有一种类似于乌托邦的理想主义,也许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一个发达了的农民,试图在出生地恢复童年时浸淫的乡土气息及以诗书耕读为核心的村野文化,且初见成效,这不简单。我不是人类学者或民俗学者,无法通过田野调查得出更深刻的论断,但我相信,拙文发布之后,必会在读书界引起反响。然而,数月过去了,各类媒体并没有任何声音,拙作仿如哑炮,或石沉大海。牛德金可能还在等待发布的合适时机?或者仅印成小册子供村内使用?还是其他原因?

终于,关于牛德金先生,《果城商报》刊登了一则短讯,报道称牛氏集团总裁牛德金年逾四十,一直没有结婚,却于近期包养了十二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旨在借腹产子,这些女子也几乎同时怀孕。据说,他还有一个更疯狂的计划,正在物色合适人选,准备找够一百个美女并让其怀孕。但不知牛德金到底出于何种目的。目前涉及的十二个女子并非同居一宅,有可能互不知情。外界舆论的焦点是,指控牛德金重婚或聚众淫乱的罪名是否成立?但不管如何,他的所作所为都让人发指,为新时代的道德精神所不容。逾数日,该报又有后续报道,报载牛德金丑闻见报后,舆论哗然。牛德金千夫所指,无所遁形,其商业帝国亦因此而摇摇欲坠。

富翁德行有亏,对生意影响总是有的。但这二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但影响未必如此之巨,这次牛氏集团受到重创,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但报道缺乏交代,颇让人不解。我还注意到,相关报道没有只言片语涉及牛头村之事。但愿我那篇文章永远不要有人提起。

又一月有余,我在蓝调酒吧小酌,手机收到一个匿名短信:“赵老师,大作发表了吗?有兴趣看我的文章吗?”我正在纳闷呢,忽见一旗袍女翩然而至,一屁股坐在我面前,居然是一玓,她笑说:

“赵大作家,不请我喝一杯?”

“打死我也不敢跟你喝了,我不想再被人迷翻了再去牛头村一游。”我笑着说,让酒保给她倒了一杯白兰地。

“什么牛头村?”

“别装蒜了。”

“什么牛头猪尾的,没听说过,也不想了解。”

“别跟我说,那些匿名信不是你给我的。”

“什么匿名信?”一玓瞪大眼睛问,“莫名其妙哟。”

如果说刚才她还在装傻,此刻她一脸无辜倒不像是假装的。于是,我将收到匿名信的经过及信件的内容跟她说了。

“赵老师,那些信不是我给你的。牛德金臭大街了,破产了,牛头村也倒闭了,”一玓压低声音说,“一干人等,树倒猢狲散。可千万别将我跟这个村扯到一块去。”

“牛头村也倒了?”我大吃一惊,问:“你是警方的卧底吧?我看你身手不凡的。”

“我不是警方卧底,但也算是个商业间谍,呵呵。我是牛德金竞争对手‘猛虎庄园老总陆上虎的人。关于牛德金,他的名声不太好,传闻他脾气古怪,软硬不吃,常有作奸犯科之嫌疑。据说他手上至少有几桩命案,譬如说牛氏夫妻溺亡之事,很多人都说跟他有关。我潜入牛氏集团,与其说目的是搜集商业情报,毋宁说是侦查出其违法犯罪之证据。总之一切不利于牛德金的情况,都是我的目标,最好是攥着他杀人放火的把柄。陆上虎可不会手下留情。我曾在一家调查公司呆过,这也是陆上虎用我的原因。老实讲,我那时有点正义感,想着既有工资,又能为民除害,何乐而不为。但是,我呆了大半年,没找到一星半点不利于牛德金的证据。尽管他性格孤癖,不爱说话,让人难以接近,做事情不按常规出牌,有点五迷三道,但他算是一条汉子,起码说话算数,赏罚分明,生活简朴,克己慎独,不像大多数大款那样穷奢极欲。也许,他也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有钱。最让人称奇的是,据我观察,他好像对女色敬而远之。这样说吧,即使他不是一个好人,也不像外界盛传的是一个混世魔王。请你去写牛头村是牛德金的意思,我不能不服从。但你说的匿名信,真的与我无关。我没必要骗你。老实讲,站在‘猛虎庄园的角度看,我当然不想你唱红牛头村,但我觉得牛德金更像是我老板,起码他比陆上虎更懂得尊重女人。孰料,牛德金出了丑闻,网上网下关于他有十二个老婆、破产及被捕的谣言铺天盖地。关于牛德金的负面传言一直都有,但这次都登上省里的大报了,那就非同小可。不明真相的投资者急了眼,如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入牛头村,纷纷要求撤资。牛德金这个人心思缜密,小心谨慎,尽管他视牛头村项目乃毕生心血的大成之作,但也预留了充足的资金,并非孤注一掷之人。本来,按照正常运作,顶多是有惊无险。这么多年来,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是这一次,成千上万的投资者一起讨账,他哪儿招架得住?资金链说断就断了。陆上虎正在幸灾乐祸,但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又一波撤资狂潮冲向‘猛虎庄园时,它就像一只纸老虎应声而倒。原本是人人看好的新型农业经营模式,如今成了过街老鼠。我于旦夕间失去了两位东家,谁还想在那穷山僻壤呆着?我回了果城,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重拾诗笔,重新过上了文艺女青年的小清新生活。”

“牛德金这次是栽在女人手上啊,他不是不近女色的吗?”

“不错,牛德金是栽在女人手上,但不是什么十二金钗,而是沈月季。就是那个跟你眉来眼去的伪村姑,她才是卧底,《果城商报》的记者。我当时一看她就不顺眼,果然是个二五仔(粤语,有叛徒、卧底、两面派等意思)!她做村姑三四个月了,仍一无所获,牛氏集团的管理是很苛刻,这一直为外界所批评,但哪个万恶的资本家不是这样?真要写成报道,也没什么意思。她居然在你离开牛头村不久,就挖到了牛德金包养一打情人并使其全部怀孕的猛料。她真沉得住气。她像猎手那样耐心,那样狡猾。牛总也真是的,有钱人谁不玩女人?但同时包一打,这就不是小儿科了。他以为是在包饺子么,还要个个有馅的。现在都露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生那么多孩子干嘛?”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人多力量大啊。”我有点心虚说。

此刻,我又收到一个短信:“赵老师,请看今日《果城商报》‘深度版的独家报道。”

我将短信递给一玓看,一玓从酒吧的报架上找到了今天的《果城商报》,翻到了“深度版”,我们凑头一看,一行粗黑标题映入眼帘:“真恶棍身败名裂,伪村庄关门大吉——流氓企业家牛德金发迹史及其覆亡记”,这篇文章占了一整版。署名正是该报记者沈月季。我对一玓说:

“沈月季太狠了。”

“她是牛仙发的外孙女。”

“我看牛德金未必就是恶棍或流氓。”

“但站在沈月季的立场看,他岂止是流氓,还是杀人凶手呢。”

我默然半晌。一会儿,又收到一个短信:“赵老师,我要不要写一篇著名作家赵夷惊魂牛头村十日的深度报道?”

我惊魂未定,又收到一个短信:“呵呵,开个玩笑啦。我是你粉丝。这次,你也帮了我。我高考时在语文考卷读过你的系列散文‘梦山记之《无法还乡》,现代文阅读题,分值20啊,差点将我考懵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所以,在牛头村一见到你,我就恨不得让你签名。也是你启发了我,不是你,我可能早就走了,那条大鱼就失之交臂了。牛德金狡兔三窟,要逮住他还真不容易。什么时候出来喝一杯?”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跟一玓说:

“我想回一趟牛头村,好好看一看,我打算写一篇真正的《牛头村记》,今后大地上都不会有这样一个非村亦村、非园亦园的地方了。你陪我去如何?再约上沈月季。”

标签: 乡土 生活 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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