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云梦泽

点击:0时间:2021-06-17 04:22:00

九月,湖南人,现居北京。曾用名唐朝晖。有作品发表于《花城》《大家》《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2014年正月二十,作者在湖南澧水津市上船,二十多天没有上岸,连续漂流于澧水、湘江、沅江、资水、洞庭湖、长江等部分河流水域。

在船上生活了二十多天,陆地的生活,似乎去到了很远的地方。河水,隔绝了一些重要的,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

——作者手记

去河流上漂

正月十五一过,南方的天气虽然照旧沉浸在寒冬里,但其寒,已有些浅薄,在慢慢变凉。告别父母,一个人从湖南湘乡乡下抵达澧水河边。

站在河堤上,曾经混杂的、不能自主的时光在遥远的地方溃塌,泥沙俱下,轰然远去,被万千时光瞬间销蚀得踪影全无。

身边的中年男子,把我从城市的轨迹上拉到这里,就一辆简易的小号摩托车,从津市城中心一直往西,横穿小小的县城,出了楼房的聚集地,出了红绿灯,出了商场,出了生意人的吆喝,出了普遍的价值观……

……这里人烟稀少,摩托车艰难地爬上高高的河堤,城市在远处的下面。面前,豁然开朗,一条大河出现在我面前,河中间停泊着十余艘大船,稳稳地静泊于河面,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一种新的生活出现在面前,隐藏在河水里,只有涉足,才能知名,具体如何,暂不得知。河水竟然清澈见底,清清亮亮的,感觉不到水的流动。不像,之前所见的河流浑浊肤浅。

身边的这位中年男子,我随朋友称呼他为姐夫,他把摩托车开下河堤,在沙地里歪歪扭扭地一直开到水边。这是一个沙场,是姐夫的亲弟弟开的。他站在临水的河边,对着河中心那堆大船喊叫了一声,应该是喊一个你的名字,话音还在河面上漂着,就“突、突、突”地传来马达的声音,一辆小船像玩杂技样从一辆大船前面急速转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小圈,直直地向我们开来,是一位少年,是姐夫的小儿子。大家都叫他文强,城里的姨叫他文文,他青春的帅气与河流一样清澈。

一个拖箱,一个背包,就是我所有的行李。

小船贴着水面,急速地向大船开去,姐夫唠叨着,慢点开,不着急。文强笑着,同意,但油门依旧在往上加,速度更快了,靠近大船,一架小铁梯子,悬在大船上。我是第一次见我朋友的姐姐,她个子高高大大的,像位母亲,姐姐站在船舷上帮我接行李。

在我跨进船里的时候,我都不相信,这是船吗?

我先进到一楼的大厅,除了比城市里的客厅大一些之外,其余的差别就是,门是船体的铁门,墙壁不是水泥的,是铁的,但涂上了白色的油漆。其他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有回过神来。

靠厨房的大厅里摆着一张四方小桌,两边靠墙的地方摆了一张长长的竹制沙发,其他一些高背的椅子和小靠背椅都贴着墙。

连通客厅的前面就是厨房,液化气灶、媒灶、洗菜池、储物柜,常见的厨房组合柜的形式出现在船上。

与岸上人家没区别。最美妙的区别,让我激动万分的是,客厅门之外、走廊之外,就是满河的水,水,万物的妙品,一切之妙用……

船上人很多,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在船里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一出船门,就有人把他抱回去客厅。在船舷上,一个小伙子在用粉笔勾出字的笔画,然后用白色油漆填充进去。姐姐说,这是船的身份证号码,他们的船是“津×××”号,津是指津市,后面是三个数字,因为各种原因以“×××”号代替。

一上船,我就把一张手写好的纸交给姐姐,也就是船的女主人,纸上的内容是:

说明书

我本人自愿并强烈要求登船,如出一切意外,包括但不限于:溺水、死亡、受伤等后果,均与船主刘××无关,本人承担一切责任和后果。

特此说明。

身份证名字:(九月原名)

身份证号码:43032219××××××××××

时间:2014年2月20日

2012年,姐夫他们的船运送一批钢材到武汉,开船之前,钢材的主人,一位公司的老板,委派了一位中年男子上了姐夫的船,押运这批钢材。

货运主人或委托他人上船押运的情况,在姐夫二十多年的行船生涯里,遇到的不多,偶尔有之。

当船在河面上行驶了数日之后,进入长江的第二天晚上,姐夫因为肚子疼,前天就离船上岸住院打点滴去了,当夜留在船上的文强十六岁,还有女主人姐姐,晚上,文强听到船尾传来扑腾一声,一个影子跳进河里,长江之水,面善,实则水面之下流速汹涌,文强根本来不及放下小船去营救,那人就被江水推涌得无影无踪。姐姐立刻报案,少年文强和姐姐被公安局分别审讯,姐姐问心无愧,让她镇定地一一回答公安人员的问话。少年文强就不一样了,因为他初懂事,从没见过如此阵势,吓得都哭了。

后来经过公安部门的调查,这位押运人员,即跳水者,精神有点不正常,家中有三孩子,条件贫困。姐夫也说,那人在船上经常疯狂地从船头跑到船尾,看见相遇的船只就挥舞着双手,喊叫出一些莫名的声音。我听到这,我与他有点相像,那是内心的激动啊,水在身体里流淌,洗涤着内心数十年的尘垢,风吹过水面,能不激动和奔走吗?

公安人员也认定姐姐她们无作案动机,一少年和一女子也不可能对一位强壮的中年人构成威胁。两个月后,溺水者的尸体在下游的船闸里被打捞上来。

毕竟是一条生命的消失,结果是:委托的钢材老板赔款六十万元,船主姐夫赔偿十万元。

姐姐说,侥幸钢材老板人是个地道人,跳水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老板就在公安那里写了保证书,说他会负责一切责任,才没有扣押船只,让船继续运营,不然,一条大船扣押几个月,姐夫一家就亏大了。

鉴于此,当姐姐知道我要登船,随她们出行的时候,刚过去一年的“跳水事情”,让他们心悸不已,不太敢接受。我与我的朋友,也就是船主人姐姐的妹妹说,我来写个保证书,让其免责。她们也知道我与她的亲妹妹如同一家,虽然我与姐夫一家从未见过面,但有过间接的联系,所以,她们也就犹犹豫豫地成全了我这次水上之行。

为了上船生活,我做了大半年的准备,春节前与姐夫电话了,他说没有问题,要我准备上船的时候联系他们。腊月二十二,我第二次电话告他,我正月二十前后上船,他说,他们的船估计大年三十都会在河上跑,不会上岸,我可以登船的。

正月十六,他们说在长沙望城同里镇河道里排队过闸。

二十号,我一个人开车准备往长沙望城上船,出发前才知道,他们的船已经往津市方向出发,问他们哪天到津市,姐夫说,不好说,在我穷追猛问之下,他才说,估计是两天时间到津市。我的父亲说,水路不问时间的,因为时间说不准。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好像理解了,但理解得不透彻。父亲青年时期曾在津市、临澧、澧县等常德的大小河流里搞过矿物勘测,他们从河流的下游取样,化验里面的成分,每到一个支流汇入主流的入口上下位置,会下到河里,从不同的位置采集一些沙石样本,来判断他们需要的矿石是否是从支流方向流过来的,方法很土,但很精确。从支流到主流,他很熟悉,也就熟悉水上船家的生活。父亲与我说过很多次,但听说的事情远不及亲历来得真切。

行船不问时间,这句话,搁在我河流的印记里。

上午从湘乡老家出发,告别父母、兄弟和孩子,往津市出发。津市,一个县级市,本质上是一个县,但为了好听,名字给了一个市的称谓,几十年来,全国都是如此,典型的自欺欺人,现在津市的称谓是津市市,如同湘乡市,地名给这个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比津市大一级的城市是澧县,按照现在的称谓,澧县市大于津市市。现在听说澧县在与津市合并。

离开高速公路,从临澧往烽火镇方向,有一条县道,宽敞平稳,在这些小道上才能感受当地人的气质。农民的房子都是新的,看到了这些农民,我如看到了亲人般,看到他们的笑意,就是我的幸福。个人的悲悲戚戚被茂盛的花草和活灵活现的乡村冲荡得清清淡淡,我把车速减下来了,一个人在车里,美好地看着自己的神情在各种植物的方向里飘荡神游,与飞来的鸟一起鸣叫,与大树的根狠狠地扎进土里。到处都是音乐。车鸣,赶集的讨价还价,遇到乡亲的平常招呼,孩子的大呼小叫,从这些声音的场面里触摸到生活的本质,琐碎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美好地享受着细碎的磨合中种种不经意的磕磕碰碰,不能轻视这种琐碎,情绪调高点,把身段给放下来,与植物一样低垂于大地,与植物一样高高地伸向天空。在尘埃中记起昨天那美好的少女,虽然她现在人到中年,但依旧是你的那个小燕子,飞在田野和城市的里面,每一个爱都让你放松。

我时时下车,去乡里人家讨碗茶喝,问个路,打听一下方向。我喜爱劳动者,内心敬畏和尊重他们,他们是世界的主心骨。让世界生动起来的,不是明星,不是钻进死字堆里的作家,不是那些口吐莲花的主持人和和尚,而是这些用自己的体力创造出身体需要的“有”来的劳动者。也许是我从他们的人堆里走出来的缘故,其实,我一直生活在他们中间,未曾离开,曾经十年的工厂生活,每天的出汗和劳动与工人们一起。现在退化到劳动者已经不认识我,把我列入另一群体,这是我的悲哀,试图回到劳动者中间,即便不再是劳动者,也希望成为他们的朋友。

劳动万岁,是永恒的河流,不是一句话,是爱最本质的表达。

爱现在和爱未来,请爱这些劳动者,像爱孩子般,忽视他们表面的脏,里面是最干净的。我总浮现出出现在北京人潮中的一群人,他们总是群体出现,不会是单个的孤独者,他们头戴安全帽,身着沾满尘土的工作服,破烂的地方都露出了里面的皮肤,有些人身上还有伤,我看到他们,总会想起被他们留在乡里的孩子们,那群坐在教室里的孩子,那是劳动者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

我现在就在这些孩子中间,他们的父亲在不久以前离开,去了北京、长沙、广州等城市。

在植物和风中穿行,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蓝天和白云,青山和绿水更高级更美好的事物。我现在短暂地拥有这些,在这些事物里呼吸、吃饭、说话。

我享受着,穿行。

下午四点,我到了津市。电话姐夫,他的船到了茅草街,一个小地方,他说,水太浅了,不好行船。

我在湖南省地图上看到了这个地名。我在津市的城市里待着,等船的到来。这个时候我对“行船不问时间”有了一点点概念。

在城里,等着。一个人的等待,等待已久,已成习惯,我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声呐喊,闷在车流里的,而所谓淡定、浮沉于人际的诡异,身体已不堪一击,负重累累,必须有这次决然的抛弃。

曾尝试着在黑夜,面对城市,与阳光和黑暗同时交流,请求它们给我一条欢欣雀跃之路,我也在用自己稚嫩的脚去丈量方向,让我把身体寄存,不会有永恒的事情发生,只是暂时的寄存。靠记忆存在着的一个人。

寺院天堂般的香火味,我和来圣师坐在文殊院的静处,建筑陪着植物光光影影地合和为院。文殊院是一个完全对外开放的寺院,每到天将黑之时,寺院周围的老百姓都会结伴进寺院散步,锻炼身体的、聊天的、散步的、打拳的,什么人都有,后院、长廊和塔周围可以用人潮汹涌来形容,但很奇怪的是,那个四通八达的四合院,很少有人进来,我和来圣师坐在庭院的石阶上,听光影融进植物里的声音,本来死去的树木,在建筑的重构之下,因一个弧度的任何一个细节而复活。

寺院的钟声,唤醒久违的记忆,但唤不回身心的双重喷发。

终南山让我能够于梦中,站在世界的旁边,知道自己如一位刚死的人,看着世界。有了这样一重过滤的色彩,我才会迫切地想回到童真,想去到一条船上。

湖湘楚地的一个念想,升腾在北京的晚上,日夜悬挂,直接击碎身体的层层厚茧,居所里到处是碎片,不敢挪步,担心碎片复活,附体。

激扬的情绪无限地涨满北京的视野,生命的源头,发散的信号侥幸被千里之外的我遇上,心有所安了,身体倾向我的湖湘楚地,我向我的生命承诺,不会再有任何光纤、绳索、巨石、坑道、漩涡、名色来分散我追求的唯一。

向老天承诺,生命之光的能量,全部会聚焦在我的湖湘楚地,不会有任何更改。已经不是救治我身心那样简单,是重生,新生地开启一扇自己的门。我爱的是湖湘楚地的山林鬼魅、植物石子、人物脸谱,顺着语言的节奏,回到石头粗糙的打击部位,一切的声音都将在今天发生。

张承志老师嘱咐我,一定要是今天发生紧张关系的,才是你所关注的。我深信不疑,不会动摇。

我在今天回到生命居所,敲开石头的门,唤醒今天的灵魂,狂欢。我如尘埃飞在纵横深邃的湖湘楚地,没有具体的一棵树让我栖身,收拢我重生的翅膀,是的,我带着昨天的尘垢、伤痕出发,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新生命的冲击。

如何让生命的爆发点找到火光,如何抓住今天的紧张关系,我深入湖湘楚地,接应精灵的致意。

湖湘楚地最活跃的分子是河流:湘江、资水、澧水、沅江纵横,汇于洞庭,奔腾入长江。从轻灵的水入手,从下游入手,至于我灵魂的核心部位大湘西、安化是我最后才能触及的,重生的新生命。我的原生命被自己折腾得太虚弱,如果直接抵达核心区域,会使人昏厥。

我就从河流的中下游入手,先轻松大致感受一下湖湘楚地的风雨,闻闻久违的味道,去肤浅地经过一些屈原、杜甫、王阳明、沈从文飘过、荡过的河流。在河流的中下游和汇合部位,我会闻到湖湘的味道。

这就是这次水上之行的缘起。

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在明天开启,我已经在等待。在津市城区里苦等了三天后,我终于登上了去到远方的船。

终于登上了去到远方的船。离开的愉悦,一河平静的水流淌起飞翔的狂喜。

我随河而漂流的船长60米,宽11.5米,2.9米高。

长期生活在船上的只有船长姐夫、姐姐和文强,一家三口。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

早上醒来,船上没有一个人,他们难得在老家停靠这么长时间,早早地上岸走亲戚去了,很多亲戚都五六年没有走动了。

你喜欢这里。睁开眼睛,一个人,一条船,浮在河的中间,就让你一个人躺在这里,不要去打扰你。水里的各色生物很多,希望不要爬上你的船,即便积满你的船舱,你依旧还是一个人——那就让你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这里吧!

水里的声音、岸上的动静,你听到了又能如何?那些声音,只是经过你的身体,只是经过。你喃喃自语地为自己强调,你的每一个立场只为自己坚定。

上午,阳光隐藏起它的火辣,天阴沉沉的。

头痛的毛病总是在下午来临,几十年,你都会一个人躲在城市的卧室里,吞下两粒药丸,盖上厚实的被子,让汗水把枕头、被套全部湿透,可以拧出水来,梦魇的魔鬼以触手可摸的真实,站在你的床边,带你跃出窗户,梦魇里没有高度,只有心往上提的紧迫感,十二个白天累积的孽债在一个晚上来偿还,你认了。十二天是你的一个轮回——痛会回到你的头部。

你在梦里夸张一切色彩,你一次次强调自己只是旁观地描述,只是在看。梦会随疼痛消失的,生活会回到你的手里。一次次挣扎,你回来了多少?

一个人,脸朝上,水依旧汹涌在视野之内。山野村夫之人,自甘流连于山水之间,去吧,风水托船,雨露为霜。你站在船左前方的一个角上,望着城市的方向,你一一告别。

为什么会有泪水出来相送?

你用手掌去看,却把一路的曲折抹进细碎的掌纹。你昨天沉迷的色香,今天,一杯清水可替。

正月的寒风,在你身体里已经吹不起寒意,你喜欢这个游动的小岛,两楼船舷走廊上没有放一件东西,空空荡荡的,你就是上面吹过的一阵风:你一次次吹过,回回复复。

你丢失了什么?你在铁的甲板上寻找什么?你在碧波的水上寻什么?

——落水的生活?

回顾着纸上的抒情,来不及嘲笑,一个浪,船摇晃,旁边驶过一辆水上执勤船。速度之快,你在看到的时候小艇已经消失在水的低凹处。

你转到了船的另一边。

这一边和另一边没有区别。

来船上,不为什么?不要说躲避,没有什么事物有兴趣纠缠你。不要说焦点,没有光想照耀你。你只有自己照亮自己,只是自己孤独无助。

河面中间停泊了不少像你们一样大的船,偶尔,会见到一些穿着时尚的年轻水手,用小船把女朋友接到船上来住一住,来吃饭。

女孩,一看就知道不是在船上生活的,她们多是在津市城里上班,水手往返时间多为半个多月。因为女孩少在船上生活,所以大多蹲坐在小船上担心摔进河里,年轻水手在这个时候会脱掉船上经常穿的衣服,换上与城里青年一样的潮流衣物。

女孩子都衣着鲜艳,这些情侣是河上少见的风景,她们让河流鲜活起来,如果船上没有年轻水手,是难以见到这些年轻姑娘的。

初春,凉,寒。你带了一件朋友专为你做的披风上船。披肩御寒,在二层环舷上转圈,反复诵读楚辞《招魂》:

献岁发春兮

汨吾南征

会有水听到这似曾相识的音调字符吗?你看着世界,出奇的安静,安静地与五千年一样的寂静。

行船和停船,于你都是莫大的欢喜,你还想念什么呢?一河的水簇拥着你,让你休憩。

快吃晚餐的时候,姐姐他们回到船上。

又过了很多天。在姐夫准备改变不装运玻璃沙而去装其他货物的两个小时之后,码头老板电话姐夫,说今天有很多车运货来,准备连夜把剩余的他们的这三条船装满货物。

姐姐说,这老板说话靠得住的。他是江西人,之前在这条河上的船里帮工,做水手,后来,他听说在石门发现了一种制作玻璃的矿石,他就与人合伙开采,现在生意做得很大。

中午有人在岸上叫姐夫。

架小舟回来的时候,姐夫手上多了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两包蓝色芙蓉王烟,两包槟榔,一个小红包。东西是那玻璃沙老板给的,因为春节,给船老板们图个吉利。

姐姐说,这老板守信用,不错。

运输与其他任何行业一样,也有旺季和淡季,大致是每年五、六、七、八、九月,河里水多,好走船,船亦多,这样货老板只会支付一半左右的运输费给船主,另一半,等河水浅了,船少的时候,货老板就会打电话给各船主,要他们来运货,同时,也就会把欠运输钱支付完。

但无论是什么情况,第一次给钱,最起码货老板要把船的油钱给支付了,每次给船加油都是几吨几吨地加。姐夫他们的船是给老主顾运货,所以,几乎所有的钱都会一年内给他们结算清楚的。

淡季水浅的时候,船不能运太多的货物,不然船会搁浅的。

果然,第二天上午,岸上装货码头上连续出现无数辆大型红色翻斗车,列队在河堤上,一辆辆倒着开进伸向河面上的铁板单边桥,这桥名字是我起的,玻璃沙如瀑布从上面泄下来,船低低地在河面,因为船舱较大,玻璃沙几乎颗粒无遗地落在船上。装完前面一条船就轮到我们的船了。

下午三点左右,我上船以来,船第一次发动马达,启动。马达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噪音,柴油味从机舱室弥漫到一楼客厅。

姐夫没有换装,直接进了驾驶室,而文强和姐姐换上了工作上衣,各戴了一顶遮阳草帽。

文强从驾驶室里拿起一部对讲机挂在脖子上,对姐夫说,频道是8。

这是他们三部对讲机的频率。

姐夫刚换了一部手机,他一边掌舵挪动船的位置,一边说着他这部新手机的功能,他甚至停下手来,双手调试着手机里一些他不会使用的功能,不断地说,这手机比上部手机好多了。

站在他旁边,你很紧张,这么大一条船,在水面上漂着,要准确地停在一个点上,难度也太大了。

你不断地提醒他,注意船,注意前面。

文强在船头抛、接、绕缆绳,指挥船前进、后退、左移、右挪,你突然感觉这位90后出生的小伙子才是这船的主人。

金黄色的沙子,随着船的后移,不断地在船舱里形成一座座小山,山与山之间形成山脉,一个个山峰浮在水面,形成一个个小山头。这些曾经深藏在大山里的石子,被爆破、破碎,颠簸着经过山路,经过石门、澧县、津市县城,经过那些绿色的田野,现在直接把它们落在河面的船上,静静地,将与你一起,走往未知的地方。

没有问船长他们的行船路线,你就是这堆玻璃沙,就是在想张开眼睛的时候,就张开眼睛看看河两岸的风景,遇到什么事情再去处理什么事情,听听河水,没有必要事先知道太多,一切会来到你的面前。

货装好一大半的时候,你去到船的最前端,那里有一个约五十平方米的甲板平台,上面有几十个系缆和导缆的铁柱子。

昨天,姐姐把一本老版本的行船知识教本给你看,是20世纪80年代初版的,文字简单直接,有沈从文先生的味道,配有图案,线条聪慧具有灵气。文强给了另一本他正在准备参加考试的书给你看,不知为何,新版的书,引不起你的兴趣。

先入为主?

如是,你重新拿起来新版书再看,枯燥无味,完全吸引不了你。半页都不想看。而旧版的书,你大有全部读完的兴致,你连续读了三天,这不,你就有了对船的一些认识。

船头上这些桩,有些叫“直立式系缆桩”,有些命名为“单‘十字系缆桩”,也有“单系缆桩”,还有五个闭式导缆孔口,还有导缆滑轮。

一捆捆缆绳不是挂在桩上,就是散在甲板上。特别醒目的是左、右和正前三个方向,各有一根缆绳紧紧地绷着,就靠缆绳拉着船,保持着与河岸的距离。这个码头采用的是运输带式装船。

一辆辆大型货车直接把玻璃沙倒在运输皮带上,沙子如水,落向船舱。

文强松一点左边的缆绳,又把右边的缆绳换在另一个系缆桩上,动作敏捷、老道。船的方向根据他松紧缆绳的长度不同而改变。他在跳向另一边时,会丢下一句话给女主人,“你照看一下这根缆绳”。

女主人还没弄清是哪根缆绳的时候,年轻水手已经跑到另一根缆绳那里,快速地把缆绳绕一圈、二圈、三圈,系在缆桩上,最后那一圈,你看见了,是一个结,一种做水手必须学会的结。船上的人都会系结,一般都会常用的五六种,老船员有些会系几十种不同的结。

文强把另一端缆绳往里一送,缆绳就结结实实地捆扎在桩上了。

年轻的他在船舷左右、前后不断地跑来跑去,他戴上了一顶头灯。

女主人说,你不知道他在跑什么吧?

看吃水线?你回答。

是。

你的这些知识都来源于那本老版本的关于船的书。

流沙的位置不变,它从一点准确地落下来,船头右前角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山峰,因为船头偏重,船在往右边倾斜,你放在桌上的杯子直接滚落在地板上,现在,需要再给船头稍微往左前角的方向堆些沙子,少年文强松了点左前角连接岸上的那根缆绳,跑到船右前角,把另外一根缆绳收缩了一点。

船在装沙的过程中,必须全程发动,因为船两边与岸上连接的缆绳距离不断在发生改变,船头自然而动,流沙如时间,在那固定的一个点,往下落。动的是你的船。

站在船舱的最前面,看着不变的流沙,看着挪动的船,通过几个不同方向的变化,船与流沙达成了默契。

船不断地在这个点停留一会,就必须往不同的方向挪动一点。挪动的时候,船一会儿往左边倾斜,一会往右边倾斜,幅度时大时小,船体无论是左倾还是右倾,都会严重影响船的航行:搁浅、侧翻、航行不稳等无数不利后果,所以会在装船起航前尽量准确地让沙子平衡好船体,不能左倾,更不能往右翼倾斜。

在姐夫的船上有四个判断船体是否倾斜的途径。

最重要的是文强会在船舱左、右、前、后四个点,看吃水线的数字是否一致;

第二就是驾驶员姐夫看树立在船最头端的杆子是否中立,上有如旗帜一样树立的杆子上飘扬的不是旗帜,而是一个垂落物,船有歪斜,垂落物自然会向某一个方向倾斜。

其次,船上有一水平尺子,这把短短的水平尺你在家里搞装修的时候检测过墙体贴的瓷砖是否平整。在船上,只需把水平尺放在驾驶台正中位置,就可以检测出船是否平衡;

最后一个检测方法是驾驶室里头上正中装有的一特殊钟表,只有针垂直于零点的时候,说明船体平衡,如果针摆向某一边,说明某边船上货物比另一边重。

看着他们几个人忙忙碌碌地在用不同的仪器和方法判断货物是否在船舱里堆积平衡,尤其是文强,只有他一个人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方法不同,付出的劳动方式、强度也不一样,但目标只有一个:船头平衡。

只有各个点通过,船才能平稳前进。

他们几个人通过各自的方式把船不断地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地挪动,来平衡船体,流沙速度和流沙量基本保持不变,所以他们就可以按着流沙的节奏比较准确地判断哪里需要沙子,哪里的沙子已经快够了。

曾经那些极具挑战性和攻击性的铁器:笨重的铲车、长长的吊臂、摧毁一切的抓斗,远远地从岸边出发,斜斜地轻缓而行,通过运输皮带,把沙子,落在河上的铁船舱里,它们失去了往日的杀伤性,岸上和河面上的钢铁形成默契,安然地对话交流。岸上的自然物:矿石与河水,产生了堆积、挪动。

有些沙子会像水一样溅到身上。

考虑到航道里水较浅,姐夫他们向岸上打出停止装沙的手势,姐夫也按响了喇叭,流沙停止。

货装好了。

船与岸连接的三根缆绳,有两根是码头的,其中一根直接松开留在水里,另一根缆绳要丢到岸上去,由岸上的沙场工作人员来接住,并系好,备好给下条船使用。

装货码头选了一个坡度较陡的地方。夜色中,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从岸上下到坡下,一点点踩着可以落脚的地方,一直下到接近水面的地方。那人嘴里不停地对文强说:“把缆绳丢在我身上最好,这样我就可以抓住。不然,缆绳会滑落到水里去。”

姐姐对刘文强说:“文强,不要,那样会打伤人的。”粗壮的缆绳因为吸饱了水,显得更加沉重。

岸上人还在慢慢地下坡,因为连续下雨,高高的泥巴堤岸有些滑,文强不说话,慢慢地把缆绳一圈圈绕在手里,隔着一段水,果断地抛出了重重的缆绳,准确地把缆绳丢在坡上一块很小很小的空地上。缆绳没有滑动。

可以看出岸上水上的感激之情。因为天气太冷,水太凉。

姐姐问岸上的人:“你姓什么?你刚来不久吧?怎么没有看见过你?”

岸上的人答:“我姓谭,春节刚来。”

“你是哪里人?”姐姐再问。

“彭家坝。”那人答。

“那姓周的老人呢?”姐姐认识的之前的那位水手。

“他回家了,七十一岁了。”

“有那么大了吗?那你多大?”

“我,六十多岁。”

你看着老人捡起缆绳,虽然不吃力,但远不及年轻人那人有朝气。

他穿一件黑色的雨衣,身子骨伸得不是很直,慢慢地,在浓郁的夜色中,如一种稳重的小动物,游上岸,寒气融化在正月的夜里,天很黑了,下着小雨。路滑。那个游动在岸上的影子,重重地如一滴墨汁游动在宣纸上,几千年了,从守门的老人,到岸上的纤夫,还有那些被战争卷进来的士兵,还有,用体力和时间来讨饭吃的工人们,都涌落在苍白的纸上,换回泪水的同情。

有一位工人同志,在看了你写的《一个人的工厂》,他写信给你说,现在的工厂已经不是你所处的20世纪的工厂了,他们自己内部出版了一本民刊:《工人诗歌》杂志。你何尝不知道现在的工厂不再是之前的工厂,准备地说是,现在的工人和领导不再是之前的工人和领导了。

就在上船之前,你一个人,去了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工厂。因为是春节,你对门卫说,十多年前,在这里上班,现在回来了,想进去看看。

门卫竟然同意了。你如进入暮年的老人在寻访故地一样地进了工厂大门,土地没有变化,但上面的各色植物、房屋、人、机器、厂房,彻底地变了,没有了人情味,脏乱差显示着破落的感觉。

你在工厂里整整走了一天,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厂门。也许是春节,不是生产季节,工人们都回家了,所以才有此破落的感觉,真希望下次去的时候,可以看见电的火花,可以感受到工人们的劳动。

但你同意那位工人的说法,一切已经远去。

岸上的老人与所有劳动者一样,记忆痕迹,不会隐退。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一次次地诵读着屈原的《离骚》: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无论是屈原的出生地还是流落地,与我的出生和生活地,均在一个语境范围,要感应到屈原的力量,这条他飘零着伤痕累累的河流,是必须体验的。

千百年来,河道肯定在改变,但大地是不变的,四季风景是不变。

在这河流之上,要想不说屈原,即使要找寻到几十年之前沈从文生活过的那条河流也是不可能的。但我所掌握的知识,与眼前的所见之物遮蔽混淆了我一切的判断力。

侥幸能够登上这条简单的船,从北到南,从西向东地在河流上航行,不登岸,不离船,一直漂在水上,才能体会:时间,其实留在了很多地方,她们住在自己的洞穴里,她们假装随植物发芽、生长、结果、枯黄,到堙没。其实,这是她们的表象,她们一直在的,只是不被我们发现。我们的价值观、生活观,看自己,看他人的态度,其实是可笑的,从根本上就错了。

屈原的声音,只能

在湘之水上,巫楚大地的河流里

用他的腔调,用他掩饰不住巨大的悲痛

来吟诵,接近他的

泪之痛

生之美

中国的大地藏起了一条巨大的河流。

近年,我开车经过北京、河北、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山东、天津、山西、陕西、四川、西藏、青海、内蒙古、贵州、宁夏、重庆、浙江、江苏等地,天南地北地跑,无论是在高速高路还是乡村路上,即使从一座大桥经过,不断地会有警示牌:不准下车拍照。我一次次从水之桥上飞驰而过,桥下,或许水不多,水面不宽,或虽浩荡,但因我微乎其微的“浩荡气势”而备显卑微。我一直只是在路上,一次次错过,甚至认为中国的河流在干涸,在见底,在变成北京永定河里的那些怀念水的沙雕。

对河流,我只有文人那小小的伤感和短暂的激动,而这一次,漂于河流之上,我才知道:大地藏起了一条条奔涌的河流,历史和时间在这里独自快乐地歌唱。

中国的大地藏起了一条巨大的河流

香草、树木,时间的记忆

空间的梦想

都在,水之两岸

缺席的是,未来者

我深深地忏悔,耻辱感让我不敢肆无忌惮地看着这条河流。这么大的一条河流,在我的世界里流淌了这么多年,竟没有一点知觉,甚至,不知其存在,茫茫然,进行着无聊的寻找。这滔天河水,时而隐于高高的堤岸之下,时而咆哮高调地淹没堤岸,让大地重新在远处给它竖起一个岸。

河水,仰天而躺,背地而睡,容纳天空的宽阔,接受大地的厚重。

河流以另一种方式保持着历史,任何一件事情的由来始末,它都知道。它不会隐瞒,也不想隐瞒,也无意于倾诉,它知道。

没有目的地呈现出:另一种思维和时空。它是一条巨大的河流。从更远的伏羲,从更远的尧舜禹,从更远的战争中,来。

每天面对河水。

水的拒绝性,和浮性,是她的精要概括,依此,她从远古来到现在。水的性质,是我在船上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我们的船,从工厂打好之后,从推下水的那一刻起,船就在水中自由转体、前进、后退、侧移。水浮起了船,因为这种浮性,可以说是水在拒绝船的进入,它把船浮出水面。也可以说,水接纳了船,轻轻地守护着船,从上游到下游,从离开港口到浪涛里的沉浮。

在河流里,那些人工的化学元素,沉没、浮现地混迹于河流中。

河流接受了这一切?还是,这些毒素始终与水元素是分离的,只是距离的远近而已。任何一种颜色都不会改变水的颜色,水的性质就更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了。如船、如人之心性,只是浮于其上而已。

水散落于中国哲学的所有居所。

船行到城市,浅浅的滩上,堆着蓝色、白色的垃圾袋。只要有高高的烟囱冒烟,就有一个叫作工厂的厂房立在河边,附近就肯定会有一条发黄、发黑、发紫,发出怪味的水流注入这条河流。

河边一根根高大的烟囱,一排排脏乱差的厂房,也许指责这些工厂是徒劳的,谁能挖出与烟囱相距甚远的那一条条蛀虫呢。

一路只有树林和水,和露出的泥巴杂石。

姐姐经常对我说,等船到了岳阳和长江上,那里船多人多,大船特别大的船,很高,才真是好看。于我,眼前这些植物和千年流淌的水,才是最可亲的,她们流过我的心灵深处,唤回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记忆。

船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这天下午,约六点,河水浅到连水位表都不显示水位信息了,船到蒿子港,水位估计只有四五米深了。水浅,绝对不能夜航,就在这里抛锚,休息。

船速慢下来,大家各自忙活去了。

巨大的船在河中心调头,河面宽,船打横于河面,文强就把锚抛向河里,船也熄火了。我在想,不至于把船横贯在河中吧?那不异于把车横停在马路中央。与姐夫一聊天,才明白过来。

我们往岳阳方向行船走的是下水,河水自会慢慢地把船推正掉头,停在河道的一边,因为与锚在河中心拉着,所以船漂成直线,自然与河岸还有一段距离。

暮色的雨雾中,后面陆续上来一些船,也远远地停在后面,隔着三四公里的距离。

小雨一直在下,这几天就没有停过,雨水汇聚滴落在船上的某一个角的铁板上,发出不同的节奏。因为河水的流动,船微微有一点点摇动,如不细心,是感受不到雨丝的滴落的。

天说黑就黑了,文强把船顶的灯打亮了,其他船只的船顶也各个亮起了灯盏。姐夫一家人在厨房里开火做饭了。

晚上,天光昏暗,堤岸显得更加高大了,远处,好像有些光柱的余光。

河两岸,没有人,自然就没有任何灯光了。反而是河面上,亮起了一盏、两盏、三盏、四盏,更多盏灯,尤其是高高悬挂在船最顶部的那些带有指示性的灯,并不太亮,但柔和温美,都是临时停泊的船,美从微光处,雨雾般弥漫。

晚上,枕水而睡,锚狠狠地、稳稳地抓住河底,长长的船舱重重地压在河面,我们睡在船尾,船任何一次的轻微晃动,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我喜欢这种微微的摇晃,舒适地睡在我的小房间里。想着鱼从船底游过,风吹船体,带起河水的凉意,河面,与土地,隔开一定的距离,我们的船形成一个独立的城堡,自在的象征。像远征的船队,不敢轻易登陆。

灯不太亮,照不见我手写的字

早上六点,远处的河面,传来收锚的巨大声响。船起锚掉头,下水而行,离开蒿子港。

船到陈家咀,河面更窄,船的水位表依旧测不出任何水位,水的深度与昨天相近,两米多一点点。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0369号船后面还有船吗?

“有,后面只有我们最后一条船了,我们是0XXX号。”文强回答高频里的,下游船的问讯。

船搅起一河的泥水,奋进的船把水推向两岸,一浪接一浪地漫上泥滩,卷起层层黑色的浓浓泥浆,与船不足几米远的地方,能看见黑色的河底泥巴,这一河段,只能一条船通过。

下水的船,从石门津市往洞庭湖方向。

上水的船,是从长江往津市石门的方向。

陈家咀真是一个咀,船过的时候,上水的船只能在宽阔一点的地方等下水的船过完后,他们再通行,不然都会堵在河道里。上水船在对讲机里不断地催促我们后面的船快点。

文强回话,“我转过一个弯,你就可以看见我的船了,我们到了红色浮标这里。”

船的左前方,有一艘船,完完整整地搁在浅滩上,我想到饭桌上的一盘菜,盘子底都露在桌面上。这船怎么会这样干干净净地搁上那么浅的泥滩?几乎,其实船已经都靠到岸了,都不知道这船是怎么搁上去的,好像是直接借助浪的力量直接冲上泥滩的。

船的左前舷,不断地翻滚出泥浆来,都已经不是水了,两岸,伸手可及。

光辉码头,又有一艘运输船搁浅在北岸边上。

不断有船

不屈地搁浅

勇士站立着

被河底的泥沙、石子

而俘。

河水不饮鹅毛。

两岸,光秃秃的小树

两岸,苍苍郁郁的大树

都是同一种杨树

现在是二月底,再过两月,岸边的芦苇就全青了。

两岸河堤上出现了一栋栋小洋楼,红砖,两层;有些是平房,屋前、院子,房子整洁干净,有人居住,犹世外桃源。房子之外,就是芦苇,就是天空下大片大片的土地。

船继续前行,慢慢地,很多破落凋零的房子,一栋栋,幽灵般,出现在雾色中,被人遗弃的房子,它们张开空洞的门,杂草在里面蔓延。有些门窗紧闭,飞腾出生命气息的全部是植物,和房子周围树林里的鸟窝。

这些房子有两个共同点,首先,房子周围必种有一圈高大的树林,一个比较圆形的圈,与周围的平地形成巨大反差,是这些树保护房子,少受风吹雨打。这些树,按照房子的形状,围屋而植,因为树太显高大、挺拔,有种先有树,后来才把房子种进去的错觉。另外,每栋房子之间的直接距离相距较远。

堤岸上的房子,带着杨树,住在较高的土包上,有些地基上还培了些土,增高了些,姐姐说这种树长得特别快。

树是会长的,房子长不了。砌起来的围墙,不为防盗,不是防别人的视线,是防水,希望尽量,侥幸躲过一次、两次洪水。

我们的船只是经过,而堤岸,继续留在原地。

只有当地的村民像爱护自己家里人一样爱护着这数千年的河流。

河流大量被遗弃,请求不要把它们记起,不要记起这一滩的青草、一排排的杨树,一摊摊的黄泥浆。水位在不断下降,露出的沙石泥巴,自会守卫这一河的水,请“有识之士”将这里遗忘,只有被他们遗忘,才可能被保留。

采掘,一堆堆垒起的沙石,是河流长出来的一个个毒瘤。

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尽心尽力的劳动者。

我们身后是一艘盖着白色帆布的船,上面有人在拼命地用扫把扫雨布上的水,连日的小雨,估计在帆布上了积攒出了不少的水凹凹。一个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有位中年女人,一直弯腰在那里清理积水,拉拉这个角,扯扯那个角,把货物给盖严实了。来来往往的船,都拖着不同的货物,即便遇上几艘空船,也是在刚卸完货,准确去另一码头装货物的。

一望无际的刚被砍倒的芦苇

一望无际的白杨林

烟波浩渺的河水

就愿意这样

站在水边

至,老

老天对我真是眷顾多多,让浮躁之心,清静下来,无为地置身于此。上天把珍藏了数千年的天地河水,部分地展现在我面前,无遮无拦,看到我的软弱,他就帮我清理,用万变的水、不变的水来隔绝纷杂,使我畅享期间,恍如自己真成了天地灵物,被水托举着,穿行而过,看时间的长度,体会每一个细节里的时间。船会离开这里,水会留在这里。水没有流走,没有奔涌而去,没有,几千年了,水依旧,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真实。留去的,是我们的目光,我们总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其实,我们的每一步,都是有来由的,都是有据可依的。

水被搅浑了,水会清澈下来,成排成排的黑色杨树轻易地会告诉我们这一切。

天又黑了。

姐姐每天都担心

灯不太亮,照不见

我手写的字

我心里清楚,再亮的灯,已经照不亮我的心灵,因为,我的心已经被腐蚀,已经发霉,那些绿色的欲望藤蔓蔓延在我的船体之上,重复地旋转、捆绑,再亮的灯,也照不亮我的河流,虽然,现在我处身于发着天光的河流之上。

一个面具,从岸上滑下河水,再高的距离,再重的重量,也不会溅起一点水花,不会弄出半点声响,因为我不愿听到,我也已经听不到孩子般的呼吸,我身体里的那些孩子,都老了,都趴在重重门里,把数字唱成歌,幸福地活着,发出声声感叹,无人听见,至少是我,已经听不见了,也看不清。

面具模糊,身材并不魁梧,软体的动物,下到河里。原本它不是软体的,它刚毅如铁矿,只有数千安伏的电流才能把它炼成钢,现在,铁矿石没有了,电力没有了,冶炼工人都下岗了,工厂的主管高层都在拿牌分赃。

我惊恐地把自己塞进充满了阴森的袋子,曾经被孩子称之为天堂的地方,那里已经暗至无药可救。他们张大了嘴巴,追求身边的灯光色彩,他们不愿意天黑,但天黑了。

我坐在床边,守着一个安静的女人,守着爱,握住她的手,天空里那些纯净的声音,来源于长满苍郁的大树。

天黑了。我泪流满面,因为想念,因为一朵花在低空呼救,因为,天黑了。我再也没有看见面具冒出水面,它在睡眠来临之后,自然生发出呼吸的味道。

天黑了。我在船的摇晃中,告别、进入,入睡。

苍凉之美,湖湘血液里的美意

会有那种时刻,绝望的河水,淹没了整条河流,水之所漾,风之所处,看不到绝望的嘴脸,绝望在骨髓里奔涌,呼应这寒冷的河水,蹲坐在船舷上,我第一看见了绝望的模样并不是那么可怕,在河流里,奔涌,虽低低地在隐藏于大地里,但天空里,满满的,都是绝望在看着我。曾经的恋人,是谁?少年时期,我不能准确地说出我的恋人的,但她们就在那里,微笑。

1998年,我来过这里。堤岸没了,漫天的芦苇只剩下顶端的尖尖,齐刷刷地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腰也不弯了,脚也不屈了,齐整整地向上,希望雨雾茫茫的天空之下放下绳子来,让它们爬上去,脱离这水淹之地,或者,给它们一些呼吸,直到洪水退却。那个时候,我认为自己并不年轻,那年我27岁,就坐在河水的堤岸上,人们手挽手坐在堤岸上,接受水浪的一次次冲击,他们成了一块块呼吸的石头,身后,是县城,他们的家人有些回了老家,有些搬到二楼楼上,后面还有他们工作的地方,还有他们每天都去的菜市场。

十五年后,现在,我置身于河流中,看着堤岸,那些人还坐在那里吗?还挽手成墙吗?还在护卫着他们的家园吗?

芦苇收割上岸了,水退到了几乎是最低点。船,一直沉沦于河底,与淤泥为伍,在两边高高堤岸的紧迫下,潜伏前行。

茅草街到了。一个码头。我站起来,四处张望。起航之初的澧水结束了。

澧水、沅江,屈原、沈从文

亲近颂唱过的河流出口

在船的右边

我的前方,我正接近,我正远离

沅水、澧水的汇合处

人类的文化,由几个人重重地种植在人们的大地上,然后,他们自己,奔涌而流动在这大地之上。

在这里,船,突然更高于堤岸,河面不再仅容一船通过,河水有话要说,汹涌着船,浪急了,不再死水般寂静。我欣然地体会到水涨船高的含义。成语或俗语,都是从生活中生长出来的,而不是在书房。

水涨船高之后,自然就可以看见更远处的房子,那些大大小小的弯向远处的路,可见的大地多了起来,远了起来。视线宽了,平天下之意竟然廓然于胸。

远处的远处,浓浓的雨雾中,似乎有了房子,距离太远,判断不了,究竟是错觉还是雾中蜃楼,我看见了水墨般的房子。

另有一些真真切切的房子出现在河边,祖祖辈辈的房子,面对亘古不变的河流,它们之间会说些什么?

河并没有流走,流走的是水?水也没有流走?流走的是人?人也没有流走。

——都在,水、河流、人们、大地,都在。

河流与房子共守这片天空和土地,从远古,战国,到明清,到现在,事物没有变化的,四季清明,给河流和身边的人们变点小花样,给世界增添一些趣味。但无趣的人,在增加大量自重自负的同时,给了自己一丁点自讨的小趣味而已,很多人,连小趣味也被生活给榨取了。

今天上午,姐夫一家特别忙,十多天以来,他们也大致习惯了我这孤独的客人,任我站立,我想让天空里的风洗涤我繁复的观点,静静站立,如看一只鹤,站在岸边,不去想它之所想,就站着,就看着。

其苍凉之美,横亘于巫楚大地,山水均染此美,人亦如此。

纵横于大地的山水,相会于江湖的人们,苍凉之美已成巫楚血液里的美意。苍凉中,包裹着忧虑,神情凝重中,发射出来的是自由的岩浆,扫除一切虚弱华贵,如这一河的水,经历了多少的往事?

慢慢的,那种苍凉之美,其间深藏并外露的,强大的浩然之气,坦荡激烈地横扫而来,我几次都没有站稳,面对一切,去批判,并实施,不遮掩,不违心。面对的山水大地,苍凉的风里,隐藏起来的是绝世的孤寂、清寒、冷冽,才有了:屈原的沉江,才有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世外,于心之内,于外之心,亦同。

站立,我不敢挪动一丁点位置,苍凉之美的感触正沐浴着我,醍醐灌顶。苍凉之美中,悲壮是主打元素,无悲,亦无壮,苍凉之美将不美,反之,美亦不可谓之为苍凉。此为湖湘之地和巫楚之人的特性。

远处,终于集中地有了些村民居住的房子,在河两岸。

由近到远

路在水边断了

就用船来连

远处有人等

那边有人接

十多天没有看见过太阳了,一直,阴天,晚有雾,雾是透明的,隐约的,轻灵如春天的小鸟,从这个树枝跳到另一树枝,从这片树林,飞到另外一片树林。雨时不时地落几滴,偶尔会有些急促。

在船上不仅学了很多关于船的知识,我也能够在河上认出一些东西来。很多时候,我们在城市的公园里行走,花花草草、树木无数,但我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和属性。这与我们在意它们的程度有关,心里装了另外很多事情,就装不进它们的属性和名字了。在船上,很多次,我有种,心空如河床的感觉,等水来淹没。遇见什么、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一切没有思考。

在船上,姐姐是唯一一个不太会开船的人,她只是在大家都有事,她就临时替代开开而已,但船上最操心和主掌大权的就是姐姐。她不仅要照顾船,还要照顾船上人的日常生活。洗衣、做饭、搞卫生,有妈妈在,家就在。

姐姐在没有做事情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很多她的一些见识。

对面那条船上的树是用来做纸板家具的;后面那条船上的褐色土是用来做地板的;至于那些芦苇船,是拖到安乡等地方去做纸巾的;玻璃沙是制造玻璃的一种元素,所以就叫玻璃沙。

河流上长得各式各样的船都有。姐姐几乎都能分辨出来。

那些车厢的船是装运汽车的,船有很多层,像楼房在河道上运行。运柴油、汽油的船是专用船,一般的船是不可以运送的,她就亲眼见过运油船着火,水面上浓烟滚滚,一团大火伴随着爆炸的声音,火势来得突然,燃烧过快,几乎来不及抢救,船已成残木铁板。不出人命就已算万幸的。

拖沙子的船,就专门用来拖沙石。包括采挖沙子也有自己的船,停在河边,像曹营的船,连成一片,一样雄伟。

空荡荡的人,空着

一个空荡荡的人,空着,在船里荡来荡去。闭上眼睛,冥想中,会看到一些形状的嘴脸,看到活着的人们,总是被自己和陌生的人潮伤害。

如终生漂浮,某个瞬间,是否会有所得?会一改习气?我已经不要相信自己,我习气太重,改变不了自己的航程,河流的方向给规划好了,如河流中的漂浮物,命运即是如此。无法掌控的漂流命运。有多少人,就像我一样,知道不可为的事情,而继续在为,知道不应该走某一条路,而继续走在那条路上,虽然走得犹豫不定,到终归到了一个又一个琐碎的,不是我们所希望的终点。

在水边站久了,一日复一日,凝视水的每一次涌动,水的颜色丰富多彩,水与人类一样,不是个体的重复,细微处,有着巨大的分别。用心的一个角落,来倾听——水,水的声音中,有温和者,有激烈者,但都是直直地显示,不像人群里,有些所谓的激进只是无知的冲动,只是做给同类看的一个面具脸谱形象。

水在说什么,我想知道;水的世道如何:沧桑?悲壮?与我们湘楚文化中的苍凉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请水说话,看着远去的水,看着被船体激起来的水花,苍苍茫茫,一天下来,处身于迷雾水汽中,竟不知,身处何处。

又到一渡口,左边岸上的女子,渡河之后,要去到哪里?带着这里的流水声,在苍茫中走失于我的视野。

再往前,见一渡口,无舟,亦无人,这样的渡口到处都是,但都被称之为渡口。渡的是什么?曾经经过这里的人和河流的水,都流逝了,只留一个名字,我总想起老家对面山嘴上,那一块块墓碑上的名字,与渡口的名字一样。

舟和人,被战争、经济洗劫一空,留下一个渡口的名字,偶尔被船工们称呼着。

一大片割倒的芦苇,成堆地躺在河岸上,料峭的风雨中,尸骨未寒,而斗志未灭,即使倒地,身体亦凌厉地伸展在大地上,腐烂者陈腐于泥土,有枯败者俯身于大地,但战士的气节丝毫不减。

虚名浮利,必将把人之生命所做的恶心之事,记录在案。

我还听到了水底沙石、泥土、水草轻轻上涌的谈话声。

一排排小杨树林,在河流的前方站立成小规模的林子,姐姐说,这是树都是不久前村民们种下的,它们生长速度很快,几年之后,会产生一些小小的经济效益的。

后面有一条船跟着我们的船,跑了一天。形体比我们的船稍微小一点点,速度、距离基本保持一致,我站在船尾,可以听到他们的马达声掺杂进我们的声音里。每条船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体,好像形同,实质,差别千万。

河流与历史、人生一样,如果我们给定一个框架,它们就会在这框架里变化。

我们的船,从上游到下游,船一进入洞庭湖,几乎就告别了堤岸,告别了两边的房子。

在河流上行走,成为一个初醒的人,几十天,像过了一百年,一卷无天无涯史书,突然哗的一声,铺展在我面前,充斥着满满的时空,没有一处,遗落出过往熟悉生活的经验,一切于我是陌生的。

在洞庭湖中

歌唱,开阔的大船

亦成孤舟

中国的大地上

藏起了一条巨大的

藏起了河面上的风

在水面上大喊一声

堤岸跑向四周

大地藏起了一切,同时,显现一切。

只有对生灵、物件,充满敬畏的人,才能看到行走在大地上的虫子、飞鸟、走兽。人造的金币,灼伤人们与生灵的交集,人造的话语,灼伤他自满的腐臭味,人的观念,筑起高高的囚室,如楼房,堆满在田野的尽头,高高地端出自己紧张的程度。在楼房的小块集中地之后,依旧是田野里的河流在奔腾。孽障,如凶狠的兽,伤害着走在时间里的我们。

一个月之前,这里是一个三叉形的河口,数条沙洲,长长窄窄地,从土地那边,怯怯地伸进洞庭湖里,现在,沙洲被巨型机器搬走了,被船,如西游记里的巨龟驮负,背井离乡,去到远方筑起城市的居民的城墙……

我们的船开进来,空荡荡的,大地像做了一个强制摘除手术,空荡到疼,到想大喊一声,又一声,对远去的人们喊一声,都回来吧,孩子们!老人们!

船在河中航行,与车在路上走,有很多不一样,其中,它就没有行船必须靠右或靠左等规定。因为水势、风力、船的大小速度等诸多不定因素,只有当两船交汇之前,船长会通过高频对讲机,与对方船只商量,一般对话模式是:

“对面的××××号船,我是××××号船,我们红灯会船?”

或者是“对面的××××号船,我是××××号船,我们是红灯会船还是绿灯会船?”

对方船只会立刻做出回答,或红灯会船,或绿灯。

所谓的红灯会船就是,右边行,绿灯会船就是左边行船,都可以,只要两船临时商量好一个统一的方向就行,包括超船的时候,亦是如此。

河流让我,流向你的身体

船靠在码头,上面有一辆大型抓斗机,可以360度转圈圈,把从船舱里抓到的东西,转个整圆圈,放到码头上的大型翻斗车里。码头和汽车都是玻璃厂的,今天,船不多,工人们也就不着急下货,工作速度平平,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码头。

一大早,文强去了菜市场,买回几条武汉特有的鱼,还有我昨天随口一说的蔬菜“豌豆尖”,还有大家喜欢吃的白糖之类的东西。

下午,我们几个人围坐在电火炉边嗑瓜子,一个小时之后,他们都要去劳动了。船只要启动,就够他们忙的。

十五点五十八分。

“开船啰。”

船重新开动,离港,轰鸣声骤起,驶向江面,扑向白茫茫的一片。我有种莫名的欢喜,打了一个冷战,十五天的小雨低温,沉浸在浓浓寒意的空气里,仔细端详这条河流,只有爱,只有爱。

姐夫在驾驶室开船,姐姐和文强拿着高压水管,从船头开始,连粘了泥巴的铁锚铁链子,都用水不断地冲刷,从头到尾,慢慢地往后清理,这艘可装载1250吨货物的船舱太大了,需要清理两三个小时。

目前为止,在澧水河流里,姐夫他们这条船算比较大的了,但现在正有几条3000吨的船在造,再大,船就走不了,3000吨位的船,冬天就回不了津市,走不了澧水等河流。

文强把散落在船舱里的沙子,集中到一起,铲起来,抛进河里,沙子撞击各个水滴,水的容纳性再次证明了其无可比拟的伟大。如果是一个家,散在一条河上,它还会报告各自离港的信息吗?二十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孩,我还是想让她看到:

沙子散在水里

开花的模样

我赞美你:

让你早晨醒来,看见涨满水雾的

洞庭湖

我坐在湖水之上

被水里的鱼牵着

大声地喊着二十年前

你的名字

虚空中有你

虚空是我的老天神

想看到湖里的生物

坐在一个空间里

一起绽放,叶片

舒展,手中的光,

与灵魂的船,在一起

河流让我

流向你的身体

姐夫和文强今晚又将开通宵的船,只要水深,只要够航行条件,他们的船就不会停泊,就会一直不停地行驶。

气温比昨天上升了一度,今天最低温度是6℃,最高是到10℃。

下午六点,船过赤壁,到处都是与三国时期相关的人名、地名,如周郎、黄盖等等。

无数次,白天和晚上,我在船尾漱口、洗脸,脚下就是滔滔江水,满视野都是激流波浪,年轻的时候,我只喜欢赵子龙的文韬武略,喜欢诸葛亮的智慧,喜欢吕布的真和他战无不胜的好身手。

今天,在赤壁,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行走在三国的河上,充斥我脑海里竟然只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周瑜,到处都是他的影子,长长的水域,包括我现在站立的位置,他肯定也站过,他英姿飒爽,临于战船之上,面面旌旗,风中呼呼作响,有三两勇士、知己、随身相陪,长江之上,激流之中,都是他操练的船队水兵,浩然之气,纯净之体,贯长空。他的身体里流着高贵的血统,真汉子,亦柔情万丈,我亦与他一样,站在船尾,看天空倾泻于江面,水天大地苍茫悲凉,河岸、激流中,虽有将士万千,战舰千百,但他的双目里依旧充满了孤独。

在此之前,我就没有喜欢过周瑜,为何此刻,江水般充盈着敬重的惜别。

无论成败与否,英雄——永远是英雄,亦如周瑜,他那一口急火攻心的鲜血,亦是他英雄的一部分,屈折——不属于他,成全——也不是他驰骋江湖的个性。

箭,说放,就放。撘弓而射,是气——无量,气量不属于计谋和性格,属于周瑜,血性真情的一种。

英雄之血,壮如山河,深入骨髓的高贵,显像于举手投足,一动一静之间,莫不如此。

昨天晚上,今天上午,我满脑子都是周瑜,答案只有一个,长江之水给了我气概,让我浮出水面,按照自己的方式呼吸。我丢盔弃甲,丢掉的是桎梏的盔,弃掉的是甲的紧张感,保护自己的是自己的力量,守护自己的是自己的心性。

久违了的长江,两岸安静,人们终于空出了这么大的一条江河,让大自然自然生长,痛快淋漓地显示其浩荡之气,腾空而去。其实,浩荡之气,一直在大自然中,只是,我们的眼睛多被异化物质所遮,而看不见悲凉之气而已。只是日日沉沦于悲悲戚戚和狠狠的恨中。

长江之水,前后相望,渺无边际,最深的地方姐夫他们测到过六十多米深的水域,但那是过了武汉,才有这么深。

晚上的水浪似乎会把我们这条闯入的船折断毁灭,而无风之时,江水平静如小池塘。

两个星期,没有上岸,浪迹于河流之上,我只是想了断自己迂腐之气的源头,既然我没有气力拒绝,那就通过一些外在形式来强行了断。

长江水之气势,足以原谅天下小人,原谅,是因为我在河流上得到了宽恕,自身得到虚空之神的眷顾。一切勾当和交易都成为偶尔浮在江面上的枯枝败叶,在江水中飘零,沉没于江底,永不被记起,腐烂消失。

漂流瓶里的自己

上午十点,我第一次掌舵开船,如果没有开汽车的经验,我是不敢一个人操纵这么大一个家伙的。姐夫在旁边玩他的新手机,他相信会开车的人肯定会开船。前方,我看不到一艘船,后面也没有船跟上来,我胆战心惊地一直越过浮标,把船行驶在浮标的右边,去看左手边仪表,我慌慌张张地用眼睛斜视了一下,显示现在水深为6.70米,我远远地绕开一辆辆挖沙船,直直地正对着最前面的很远的浮标驶去,快近浮标的时候,把船稍微离浮标远点,船体虽然很大,但灵敏性比我想象的要高无数倍。文强告诉我,如果船里装载有货物,那方向就不好把握了,在小河道里船也没有这么听使唤的。我驾驶的是一条完全的空船,没有运载任何货物。

船是不能经常开的,情况太复杂,第一次上船,多少有些紧张,我还是少惹事为妙。

十多天了,在船上转来转去,没任何事情可以做。如果看到某件需要做的事情,只要开始动手,姐姐或文强就会出现在身边,不要我做事情,他们感觉这些事情就不是我做的。造成这样的结果,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给他们造成了某种印象,深层次地来说,是我的姿态或气息本身就不对,有太多没有放下的东西,在撑着我。

临近中午,突发奇想,捡起从桌子上滑落到地板的一个塑料瓶,把外面的包装纸撕掉,(但后来,还是被网友看出是某某品牌的饮料瓶了。)我抄写了自己一首在船上写的诗歌,拧紧瓶盖,担心水进去。在船尾,我找了一个较为空的位置,船下也没有遮挡物,直接就是河水。船的前进,使得船尾生发出两条水花道路,这两条欢呼雀跃的水花路,跳跃着,紧跟其后,好像在感谢船,催生了她们水花的形成,让它们跃出水面,形成浪。

我把手伸出船,虚空中的一种空间力量接纳了我整个手的动作,风带着寒冷,裹着我的手臂:伸手,松开,漂流瓶从手掌间飘落,望着瓶子高高地漂浮在激流之上。我没有对捡拾起这瓶子的人有任何一点期盼,而是,对手中丢弃的漂流瓶有种不舍,这瓶子,像是我的一部分,里面有我灵魂的气息,在松手、弃、飘飞、落水的动作完成之后,望着瓶子远去,这是对自我的抛弃?与自己某一部分的离别?

离开的那一部分——漂流瓶,或者即刻会被推上不远处的沙洲,但姐姐说,每逢涨大水,那大的沙洲也会被冲走、淹没。那漂流瓶会不会搁浅在荒无人烟的石头之间腐烂?另一种是我最希望的,就是——瓶子,浩浩荡荡地在长江里一直漂流入海!在海的另一边,在另一个海的沙滩上,被人捡到,其间,或者被大型鱼类误食,之后被完整喷出。我给灵魂的这一部分,我的漂流瓶:送了一个长长的祝福:

湖水照着太阳

渔船照着湖水

山脉照着大地

你照着

站在甲板上的你

写这些文字的此刻,我看见了医院,我的自恋、自闭已成重症患者,行走江湖,以唯我论为武器,一切从我出发,紧紧地锁闭在自己的思维里:自得其意。一个漂流瓶里对应的就是我的自恋。对社会的事,听着、闻着,身体不会有动静。阳明先生最大的贡献,就是:说“知道”的事情,而不去做,其实就是不知道,只有做了,才叫知,才可以称之为知道了。知行合一,不应知行分开。

以后,我当直接把自己放进社会的现实中,感受现实的粗糙和痛感。挽留住即将消逝的声音,用文字、影像、脑,记住即将远逝的人事。

单块石头

站满河滩

长列,足够宽

石头,集体观望

河面上来来往往的

船。石头的晚上

来临

它们会爬上坡,或者

下到水里

盖上被子

伸直了身体

树木笔直地站立成林,树尖如云,淡淡的。土地上的树干,疏密有致地护守着一排排房子,树林给远处的天空涂抹上了深深浅浅的层层水墨,房屋大小差异不大,树林以各自的气息,统一的节奏,形成一幅绝美的中国水墨铺展在我的前面。

现在,我站在曾经的对面

船继续行驶在湘江长长的河道里。

即将临近七年以前,我生活的城市:长沙。

我寻找到熟悉的地方,从左船舷到右边船舷,从最前端的船头,锚的旁边,我张望陆地,两岸的房屋、树林、道路,经过,如果能找到熟悉的场景,心中定会生起莫名的喜悦。

生锈的、被石子磨得发亮的铁锚,也有它熟悉的河底,它希望被沉入,铁爪抓住石头,亲近软软的河泥,在河底,铁锚看见身边的一切,它无须考虑,抓住任何一块石头都行,它都会稳定下来,静静地,与石头交流一路的见闻,它也想知道河底每一个细节,哪块石头上千年,纹丝不动地落在河底,这样的石头里,一定接收到了很多信息。它也想知道,从上游支流里而来的小石头,它们来自怎样的地方?那里有些什么样的植物和动物。它们的话题里,总会谈及到人类,因为,它经过人类的手,经过那些高温,它熟悉人类的呼吸,以及打招呼的方式。它经历过石头的再创造过程,它穿过同类,孤独地悬挂在船前端的点上,在哪里它都一样,给一个位置,它的责任是当船休息的时候,它把船稳定在河流里。

此时的铁锚,亦悬在船头与我一起看着慢慢地接近长沙城。

这是我曾经生活了九年的城市吗?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故乡里,学到的是无可奈何的人际关系,是水土不适的后遗症,是大面积溃烂的脉络,是奔走忙碌的自我走失。但无论怎样,这是我深爱着的、让我明智的第二故乡,城里,有我爱的兄弟姐妹,有我想念的亲人,有恩师良友。我们虽然久不联系,但一切在的,只要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哪怕不曾坐下来交流,但我们是朋友,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有各种交集,谁说,朋友就必须经常在一起,就必须见过面,就必须用语言交流,那种心里的突然的想念亦是朋友的交集。

但城市在哪里?我在河流上寻找我的长沙城。

十四点二十分,船到了霞凝港,一个千吨级的码头。

可以看见月亮岛公铁桥了,三座桥挂在一起,从新旧程度判断,桥是分两次修的,判断也许是错误的,在这方面的知识,我是一张白纸。

之前我不仅没有见过这座桥,这么多年,我就不知道还有这么宽的一条河流穿过我的城市——长沙城,有这么一座桥跨越我的城市下游。

一路都是陌生,如同我从未来过。

可我来过,我生活过:九年。河流悄无声息地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了九年,我仅仅知道一条河穿过城市,到了城市的核心区域橘子洲,穿过一大桥、旁边有沿江大道,但这河流、这水,没在我的思维里,从未激涌起半点浪花,我熟视无睹河流的历史,自然无思。

湖湘的苍凉之美,源于这河流,而我,日日在旁边生活,在街道小巷里穿行,沉溺于车轮的喧嚣和名利之间。这些,说得太多,我想回到我自责的河流之上。

十六点到十六点三十分,波涛翻涌的三十分钟,涌过我的城。始终,无一刻离开,坐在船头的铁锚上,满眼都是曾经的身影。

从湘江一大桥上走过的我、站在河岸上的我、落魄于街头的我、在小巷里吃饭的我、贫穷的我、诗歌的我、低迷混乱的我。

我、船、河,流经长沙城。

从湘江北大桥开始,我的目光就这样唤醒了几十个曾经的我。坡子街一位朋友的新房是我的第一个居所;坡子街文化馆里的一间房子,是我第二个居所;南门口,在现在的步行街没有修建之前,有我的第三个居所;松桂园那宽大而无一物的房子,是我第四居所;潮宗街,一条长沙唯一的麻石路的小巷,现在好像还保留了一段,最后一个居所,是芙蓉南路的湘博楼,后来城市扩建,路长了,南路就成芙蓉中路。居所在,我也在的。我现在从过去的我的身边经过。

船到杜甫江阁,传说杜甫的船在此上岸,亦在此开始继续的漂流,在这位把天地百姓放在自己的智慧里,用热血生命来护守的真诗人面前我等只有无颜以对。

杜甫江阁是个新造的仿旧建筑,已经发旧,从水中望它的这一面,竟有点古朴之风,有枯寂、落寞之感,从曾经的心生厌恶到多了点点喜爱。

我从远方的水上而来,如重生的水中生灵,长长久久地以一个水手的站姿立于河中,岸上有人在看我们的船。我看着这座无数次吞噬我的城市。

长沙城的高楼和城市工程沿江风光带的位置,往河上看,美景连连。但我站在城市里的风景里,从风景里往外看,目光途径水面,首先触目的是脏、乱、差的河堤临河处,垃圾、臭水是城市的露天化粪池,中国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池。

没有城市的河床,无人走动,河水们自由地歌唱,庄稼欢呼雀跃地绿成一片,它们不担心谁会盗走它们的节奏,植物欣欣向荣,往上伸腰、拔节,更多的时候,没有界限,随着河流的节奏摇动,一浪接一浪,植物歌唱河流的欢喜。

高楼的炫彩阻挡了我和朋友们之间的对话,不然,我可以站在船的最高处,呼喊他们的名字,喊出我的想念,喊出我对你们的爱,喊出,我们独独的心一颗,而不是应酬和面具,喊出:

你们,在干什么?

——在用文字描写时空?用花草装点生活?用时间换取金钱?让名誉换取良知?长沙是一座通宵达旦狂欢的城市,饮食辣辣火火地通宵,重金属砸在密闭的房间里,色欲张扬,我相信,山林里、灯盏下亦有独守孤日的思考。

长沙城里,有几个朋友,去了,离开了我的时空,在另一境地里存在。无数次,我们会在梦里见面,谁能说那不是一种交流,一种久违的思念,只是,用我现在的思维无法剪辑读懂一次次的见面。

船随河穿过城市中心,驶在我不忍告别的身体之上,船如刃划过,而不得不告别,疼痛依旧,站在船头,看着城市里我最后熟悉的一座建筑物猴子石大桥,头脑里突然绕出一种声音:

奈…何……桥…………上…………等…………十年…………

奈何桥上等十年,十年已成过去,过去了四个十年,还有十年在等,长长久久地等,而我,早已离开,可是,今天,我在桥下过。

长沙城里的九妹,长沙城里的鸽子,长沙城里的孩子,长沙城里那迫害我的,那我爱的,喜欢着的……

芙蓉路五一路旁临行时的散步,淹没了桥,淹没了奈何桥……

船将过猴子石大桥,河中一名冬泳男子,他不是游到对岸去,而是顺流而游,露出脑袋和轮番挥舞的双手。远看,一个小小的点,时隐时现于水涛浪涌之间,小小的点,越来越小,如浮萍,如漂木,一个小小的点……

生命的光……

世界……只是看……

船,沿湘江河而上,天慢慢地黑了。

晚上,河道左边的浮标红灯闪烁,右边的浮标闪着绿灯,显示我们的船走的是上水,在往上游方向走。相反,如果我们船左边河道的浮标闪绿灯,说明船在河中走的是下水。常德人把“浮标”说成“靶”,文强第一次开船到长江的时候,船刚入长江,对面有船来,快与之相会的时候,文强用高频对讲机喊话,说,对面来的船,我不“越靶”走。

对方船,没有及时反应,稍作停顿后说:请你说普通话。

文强纳闷了,我说的是普通话啊。他又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越靶”……走。

对方不断地要文强说普通话。

文强复述的时候,脸上带着稚气的笑。后来他才知道不应该说常德话“靶”,而应该统一成普通话的说法“浮标”。

我们的目的地是湘潭钢铁厂的码头。一想到湘潭,尤其是提到工厂,我就会想到一个人,海上,一个非凡的人物,我与他有过坐在河边的历史,我们两个人在夜灯的河边,走很远的路,去到哪里已不记得。每次见他,几乎直呼名字:海上,几乎没有其他称谓,其实,以他的年龄,叔叔辈分是足够的,但在我心中,他只是一个宽厚的大哥,我时刻想起他来,不是因为他的年龄,而他是灿若星辰的天赋,一个十足的魔鬼、撒旦,诗歌在他的生命里,始终是一头巨兽,每天在他的身体里冲撞,鲁莽地出入于街道闹市。他是上海人,知青下放到湘潭一个重工业的工厂里,后来,很多年以后,他调到长沙第五水厂,紧邻湘江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他就在与水打交道,他修理着贮藏水、通过水的铁器,直到退休,孩子顶他的职,继续在水厂工作,这是工厂里的海上,是简单的。他的巨大能量是艺术,诗歌,就一直浩浩荡荡,粗鲁、豪放,之所以,他没有进入很多人的视野,是因为他的目中无人,只有诗歌直觉的兽性,没有收敛。我在中国文化里,发现了自己的兽性,与山海经、龙文化、字传统发生自己独特的关系,请千万不要把他理解成一个当下的知识分子,那是对他的诅咒,你说他是狗屎,他开心。确切的,人们会客观地叫他文化妖精,不入现在之流。他与两个妓女住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肯定不是普通的同居关系。请不要惊讶,他有上海海滩的气质,更有湘楚文化里的巫风之气,妖精能不巫风狂起吗?他写诗、写小说、写文化随笔,他画画、左手写反字倒字。

四十岁上下的他,出入于水厂,他了解水,他唯一不发难的就是水,他知道水的力量,知道河流的力量,他日夜相伴着河流,他想说,但他说了其他的与水无关的事情,他的朋友比得罪的人多得多,与他坐在一起的朋友,只有那么几位血性的人,而站在他对面的,更多的是,转身而去,不与他站在一个区域里。海上是孤独的,其实无人能理解,除了他从未言及的水。

海上就在我岸上的这个城市外面,工作了约莫十年,十年的工人,不只是普通的上班,受到过各种干扰,身体的心灵的。

我上岸后的第一件事情,我去了他家。五年以前,我每周都会去他家,去感受他的诗歌火焰,感受烈火焚烧的痛,还有,他的大善和包容。仅仅五年时间,我站在长沙,站在湘江边,我找不到他家的方向,全部是高楼和大厦了,没有五层楼,没有老房子了,全部是新的。后来,他爱人出来接我,进到他家的院子,才熟悉,进到他的房子,才安静。他依旧住在长沙市第五水厂的老宿舍,周围被高高的楼海包围着。而海上,一切依旧。尤其是他内心的那头巨兽,依旧或成妖精模样。他的一生是无愧于心的。

晚上十点,船到湘潭湘钢码头。

姐夫下船,去办签到手续,也就是排队卸货。

姐姐说,这里卸货时间会很慢,因为不是按照船的先后次序来卸货,而是按照工厂对矿石货物的要求时间和正在装卸的货物名类来安排卸货时间的,所以,时间不定。

站在船的二楼,姐姐指给我看左边的第三条船,那是他弟弟的船。我很是惊喜,我喜欢他弟弟,快活,无数次邀请我去他们船上住住,还有他的爱人,都是善良和好客之人。远远的,我与他们挥手,像多年的老朋友,我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他们。

凌晨三点,我被收锚声音和船的晃动迷迷糊糊弄醒,估计是在攒船、挪动位置,实在想睡,迷迷糊糊中锚声好听,听了一会,感受身体随船微微侧身地旋转,之后,又睡着了。

七点,起床,站在床边,就把屋子塞满,没有多余的地方,只提供一个转身的空间。铺好床,折好衣服,放在床头。一件披风,原本是用来打坐的,现在成了晚上我在船上御风防寒衣。一件呢子大衣一次都没有穿过。半年前,在医院做了一次核磁共振,检查出颈椎的第三、四、五、六、七节突出、变形、生理曲度变直,也许是心情太糟糕的原因,隔三岔五就要疼一次,上船开始,因为心情转变,说实在的,看到这一家人通宵开船,在暴雨来袭时,在雨水里处理突发事故,他们随时停船的随和心态等等,这一家人,给了我无数的能量,颈椎竟也不疼了,我也在吃姐夫推荐的一种中药,有一定的疗效。

把我小小的房间收拾干净之后,开门,经过客厅,习惯性打开船尾的门,站在船尾二楼,凭栏远眺,水清灵灵地流淌。

姐夫弟弟的船正在往后退,他们准备卸货了,我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他们的船,两条船果然长得一模一样,是同一造船厂同时造的,价格、款式都一样。文强说,这两条船,是双胞胎。

姐夫的弟弟站在驾驶室里穿着厚厚的睡衣,向我挥手,与我打招呼,他的老婆,常德人不称呼老婆,都叫媳妇。他媳妇走出驾驶室,站在晨光里,向我挥手。大声地说着什么。我与他们一起在兄弟家吃过三次饭,聊过天,谈话投机,聊得来,他们一直盛情邀请我去他们船上游玩。

站在船上,看着他们的船往后退,大致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希望我去他们船上玩。他们的船在退后、向前,向右边的湘钢卸货码头靠近。

姐姐说,他们一早就来了船上,说来看看你,给你打个招呼,见你没有起床,就没有叫你,坐了一会就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时间来河流上生活二十多天,是否会去他们的船上住一段时间,但我会继续来河流上生活一段时间的。

八点二十,雨下得大起来,上船以来,这是最大的一场雨。雨水砸在河面上,密集地开出一朵朵小白花来,白色,晶莹,透着白。远望,感觉雨水全部落在河流里,岸上,没有动静。

雨水落在河面上,声音脆响,我像一位走错路了的观众,来到了乐队演奏池,——音乐的生发地,到处都是音乐,音乐从我的左侧、右侧,前面一点的位置,后面很近很近的地方,不要转身,都会碰到音乐,转一下目光,我都触到了流动的乐符,那一个个精灵,清澈至灵,万般妙不可言,靠近栏杆,凭音乐精灵的羽翼扇动在我脸上,身体里,享受着,感受自天而落的神示凉意。

一声空前盛大的音乐典礼,在河流里奏响。

九点,码头电话过来,通知我们的船靠过去,但具体什么时间卸货,还是要继续等他们电话。姐夫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但肯定不会是今天,因为前面有条稍微比我们大的船正在卸另一种不同的矿。

现在水手们能做的就是等。

我们的船有两年没有清理过油箱了,新船的时候清理过一次。

我有了机会下到舱底,也是我第二次下来。

舱底空间很大,几乎就是整个楼上一间客厅、五间卧室、一间厨房,甚至可以包括到驾驶室的所有面积构成舱底。里面到处是铁,两台特大型发动机,第一次下到舱底的时候,我的头脑里总是出现二战时期,一批持枪荷弹的全副武装的精英战士,抱着枪,或蹲或坐,或斜靠在船舱底部,当船快靠岸还在浅滩的时候,他们急速从船舱里鱼贯而出,纷纷跃进膝盖深的水滩。这一想象的画面,也不知道缘于哪部纪录片。

最底部的船舱,由一块块长方形铁板铺成的地板,踩在上面,传出一阵阵空响。

船舱左右两边靠后的位置,各有一台发动机,巨大的家伙,像两只魔力无边的怪兽,脾气性格都不是很好,但力大无比,工作的时候,就是它醒来的时候,号叫着,推着整条船在河流畅行无阻,船上的所有噪音都来源于它,船的整个动力也来源于它们兄弟俩。它们就是姐夫和姐姐常常说的:一台车、两台车。

他们会说,现在开的是一台车,或者说,现在开的是两台车。开两台车的时候,是速度最快的。

我一直不明白一台车两台车的意思是什么?我问,你们为什么把内燃机或发动机叫一台车两台车?

文强说,因为两台车快一些。

姐夫站在发动机旁,说,这是中外合资的。

我不问了,这或许只是一种直接简单的称谓而已。

后面我知道了,他们说的车是指发动机。每台发动机的马力是260,下水启动一匹发动机就可以,但开上水,因为有水的阻力所以必须开两台车。

船大,所以船舱里的各种发动机的各个部件都显得大,好像都是夸张了的大一号。

尤其那些铁,时间一长,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就构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整体,像老天爷给它们注入了某种生命的灵气,有些部位被一些巨型螺丝拧紧固定,有些安分守己地旋转着,通过旋转产生力气,有些,藏在铁的里面,被铁包裹着,原理与汽车一样,只是,水泥路和柏油路换成了河流。

姐夫和文强换了一套油乎乎的工作服。姐夫像拧水龙头一样地拧开角落里的阀门,把桶子放在下面,接住流出来的油,里面沉进去一个水泵,通过一个进油管道,把油抽到楼上,通过另一个柴油通道下到另一个油箱里,一吨多油得抽一个多小时才能抽完。

姐夫这次的估计出现了大误差,油没有抽完,另一个油箱装不下这么多,清理工作没法开展。

一吨油没抽完,姐夫倒是得到了姐姐一顿的数落。这样的数落,像河水一样多,姐夫总是捡河水干净的地方抽水上来喝,至于他认为不干净的河水,就任由她哗哗东流向大海。

因为姐姐心不杂,心不乱,重要的是,心不贪,心无私,如此这般,心自然明,心明亦静,心明静了,自然对事物做出的判断、对事情做出的选择,都会是比较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

以前,“事物的发展规律”这话于我,就是一句套话,从没有认真分析领悟过,现在明白了,事物发展规律如人之生长,幼年、少年、中年、老年,亦如果树:发芽、长成、开花、结果、成熟、凋落……

如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硬生生地在某个地方折个弯,插一个千般百般都不协调的音符,自然,这事物发展就会畸形。

我姐姐站在驾驶室,姐姐说,夏天,风都可以把人吹黑,船里的温度可以达到四五十度,我们下船,去菜市场,因为每次买的菜多,人又黑,卖菜的就会问我们:你们是船上下来的吧?

感觉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跟你们是山上下来的另一个族类的语气差不多。

闲来无事,我们去码头办公的地方转转、看看,因为我背了一个有点像专业的照相机,担心被人误认为是暗访的记者,所以,我就到卸货码头的大船上,停好小船,在码头边上转悠,不去他们的办公区域,在他们的工作区域拍拍照片,大型的吊臂车在卸货,两个工人开着两辆车,以圆圈为运动方式。

看到这些铁和工人,我就有天生的亲切感,毕竟我与这些工人同吃、同睡、同劳动了整整十年,情同手足。开吊车的工人上下班也必须通过一条小船来过渡。

下午,我一个人在二层船舷四周转圈,由信步闲庭四个字想到自己所经历的,这么多年来,我的喜悦开心、忧虑愁云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如果我能够强大起来,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不是:感情的果子长在这一棵树上,精神的果子结在另一棵树上,情绪的果落在那一棵树下,而是统一在自己的身心里,体会到身边人的喜乐悲苦,能够知道大地富足的给予,能够体会到天空的包容宽阔。也许,我就不会这样矛盾和自我折磨了。

一直以为姐夫的弟弟的船就在我们附近不远,没想到姐姐说,他们的船早走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就把货卸完了。

向下游望去,河面空茫,只有偶尔的两条小船在河面两边荡着。

河上下雨莫非与陆地不一样?

今天,雨是一阵阵地下。我在船舷外跑步转圈,刚从门口过,天上无雨,半分钟光景,再经过门口时,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河面。来得急,去得也急。

一夜的雨,打得铁船顶叭叭巨响,下这么大的雨,河中的鱼是个什么情况。不懂鱼是怎么在河里生活的?我看到过它们成群结队,也看到过它们单条独游。它们有自己的家吗?有窝吗?有晚上睡觉的地方吗?莫非就在水中睁着眼睛睡觉?它们也走亲访友吗?它们有夫妻和朋友吗?

肯断定的是,鱼,散步是有的,闲逛是有的。

零点早过,估计快两点了,我依旧没有睡意。

突然从鱼想到人的一个首要问题,欲望的复杂性。雨打河,水摇船,偶有机器的响动,大部分时间是寂静。想了多久?不知道,终究也想出个道道来:全世界的哲学家和学者,最擅长的是提问,提问的方式几乎都简单明了,但回答起来,却躲躲闪闪,闪烁其词,飘忽不定。

我是更想不明白,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早上八点,打开后面的门,一边剃胡子,一边走向左边的船舷,与相靠的邻船很熟悉了,船长也在楼上。他问我,哪天卸货,你们。

看来,我越来越像水手了。

还没有排上档。姐夫出来答话。

档期,与娱乐新闻里经常说的哪位明星与档期有关的新闻是同一个意思。

“没有排上档。”这话莫名地触动了我,驱使我有了离开之意,脑子里萌发了今天吃完中饭就离开的念头,或上午走?现在遥遥无期地停泊,于我心有发慌。

离开河流上的生活

于我有万般不舍

我听见,内心不忍

不舍:一河的水

一户好人家

门窗关闭

也能感觉到世界的柔软甜美

开门推窗

就是水的世界,流动

但没有流走

流走了……依旧

我的身体正处于人生中下游,但心灵,却正处于河流的上游,河水浅,河道窄,还容不了大船通过。

河水是天真的,具有万丈激情,所有元素全新。或者说,我的生命正处于结束时的开始。重新开始了,所以,河流会接纳无数条支流,会有无数新分子加入。

辞去几十年孜孜不倦地追求的固定单位,辞去主编的职务。我十六岁就立志做一名工厂报纸的编辑,辞职的时候我是中国青年出版总社《青年文学》杂志执行主编,辞职为的是全身心迎接我新生命的到来,重新的开始。因为我的文学、创作、思维、想法、看世界的角度、感受事物的敏锐度,都出现了大问题。包括与人的交往和待人接物等方面,存在巨大问题,需要重新面对,重新审判。为人不可再暧昧,态度不可以不坚决明朗,站在别人面前,不是一个妥协的人,而是一个简单的一撇一捺的人。

我的水上之行,就是一个孤绝的开始。一个对自我灵魂强壮、独立的认可。需要勇敢的行动去开,需要用孩子般的天真给我去污。

之后,明天,我将消失,我把我从自己的身心里掏出来,种植在果园里,长出眼睛,婴儿般去看世界,看世界的流动、无常、和合。看世界里的其他人,看世界……只是看……

每条船上都有一位穿睡衣的女人

无论是隔水而望,还是靠在我们船旁的船上,都有一位穿睡衣的女人。

沈从文先生的年代,船上的水手在几个月之后,就会回到某个阁楼上,找到那个相好的,销魂一夜,第二天再一步三回头地告别那个娘子,情真意切。水手上船之后,风雨飘零,也不知道下回是否会再次站在那娘子面前。

现在,阁楼拆掉建了大厦,或者,阁楼之地早已是地远偏僻,无人居住而腐朽,坍塌得差不多了。

其实不只是今天,世代如此,女性的耐力和智慧,他性的谎言遮羞布,已经失效。她们在河流上,行于船,当家做主,断了自家男人寻花问柳的癖好。夫妻同在船上,从商量打船,怎么贷款?贷多少?女人在大部分家里都起着一半以上的作用。我们这条船,造价二百四十万元人民币,贷款一百多万,拿出自家多年开船的积蓄,其余的借点。一年时间,贷款就还清了。

船家几乎都是从在本县河里开小船开始,木质、竹制的小船都有,之后买条稍微大点的船,在市里的河里跑运输,以拖沙石为主。

姐夫在此之前就是一条拖沙的船,姐姐在船开出津市不久,就经常指着稍微靠岸的某一条船对我说,我们曾经就是那样一条船,那条船其实也不小。

顺着姐姐的语气可以回到她们夫妻共同经历的那段生活中,生活条件和所得的利润肯定远不及现在,但那段生活,无论是他们在船上的弯腰流汗,还是高声呐喊,曾经的生活会在回忆中、梦中,重新来到她的眼前。没有苦难,虽有艰苦;没抱怨,虽然有些不如意;她并幸运于自己从那段日子里穿行而来。

不知道是我在船上生活的原因,还是因为姐姐身材高大,我几乎看不见她穿睡衣,但其余的每一条船上的女主人,像是制服一般,人人一件,且穿着这些睡衣的全部是船的女主人。

她们晃荡在驾驶室、厨房、客厅之间,有些船上,因为请了三两个人,所以穿睡衣的女主人就在船上东瞧瞧,西看看,并不要动手劳动,最多煮煮饭菜,站在自己老公旁边,与水手们聊聊天,也许是雇佣关系,一般情况,再粗的男人也不会去与女主人打情骂俏,说些双关语。但船与船之间就难免有口头上的风流之意,莫非是我深入不够,在今天,这样的调情几乎听不到,也许是,经济好了,大家都不缺什么的原因。

更多的穿睡衣的女主人们,会与自己的男人或其他水手一起,在船上劳动。

那天下雨,我就看到一位穿睡衣的女主人,头戴斗笠,站在高出船舱的货物上,清理积水的雨棚,把雨赶到河里,把没有遮盖好的雨布拉直,不要小看了这工作。我们第二次装的铁矿石,老板就要求必须盖上雨布才能验收。

驾驶室下面靠舱的位置,有一小溜长长的储藏间,文强从里面拖出四捆雨布来,要把重量高达两百斤的雨布散开盖在船舱上,是必须下一些力气的。

文强把上次卷捆折叠好的雨布拖到船舱的最底部,矿石堆积不深的地方,打开对折处,拉起雨布的一个角,往堆积如山的矿石上跑,跑的力气很大,但太重,速度自然不快。看着文强身后的红白相间的雨布漫上矿石,像神话里的一位人物。

女人的选择,或者说大智慧,(不是小聪明和小伎俩)比男人或许要强,但在力气方面是肯定远不如男人的,那条船跟在我们后面走了大半天,我就看到那穿睡衣的女人一直在上面干活,从船舱前面到后面。

我们的船停靠在岳阳楼附近,去另一条船上还钱,那里的女主人也是一身睡衣穿在身上,在那里烤火,上船,于她们就是回到了家里,回到家里,当然得换上宽松的家居服,于她们,船是工作的、谋生之地,亦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老公、厨房、客厅、卧室,一年四季的衣服、富足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与陆地的家没有区别。

姐姐她们二十年了,岸上的家只是一栋房子而已,门窗全部生锈,开始几年春节或什么其他时间她们还去住几天的,后来十多年,即使船回津市,她们继续住船上,女儿会带着外孙女来船上陪住几个晚上。

船就是她们的家,船回老家靠岸,出去采购生活用品,出去见亲戚朋友之后,晚上,再晚,她们也会回家——回到船上。

南方的冬天室外是寒冷的,但屋外远没有北方冷,她们的睡衣都宽松,穿着厚实、暖和的衣服和裤子。

穿睡衣的女主人,就我所见的数百艘船的概率来看,年龄百分之七十五在三十八到四十八岁之间,三十八岁以下的占百分之十,四十八岁以上的占百分之十五。

穿睡衣的女人,与打点家一样,打点着河流上的船,她们让河流生动、鲜活、整洁起来,河流里的歌,主旋律不再纯刚,流淌的不再是粗野、霸蛮之气,处理事情上,多了女人的影子。

如果没有女人,我这次的河流之行几乎难以成行。她们生活在船上,气息在河风中飘荡,芦苇听见,鸬鹚听见,鱼儿听见,女性的影子也照射在铁锚的简单线条之上。

标签: 生活 石头 东西
相关新闻
最新新闻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