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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请我发声明

点击:0时间:2021-05-24 21:21:51

徐可

1993年6月的一天,啟功先生给我打电话,请我到他家去一趟,他有要紧事跟我说。

6月17日下午,我来到北师大红六楼,启功先生的“浮光掠影楼”。在北师大校园西北部,一片绿树青草环抱中,规则地分布着几幢砖木结构的老建筑,楼身呈砖红色,因此被称作“小红楼”。这里环境幽雅,鸟语花香,绿荫蔽日,曲径通幽,是北京各大学中最有特色的建筑群之一。楼仅二层,住的都是北师大资深教授,如文学家、民俗学家钟敬文,经济学家陶大镛,历史学家白寿彝、何兹全等。文革期间,钱锺书、杨绛夫妇也曾经在此小住。

上了二楼,按响门铃,房门启处,露出老人弥勒佛般的笑脸。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看来启功先生谢绝了所有的访客,专门腾出时间来接待我这么一个小字辈,究竟要谈什么“要紧事”呢?几句寒暄过后,先生脸色凝重起来,郑重地说:“今天请您来,是要宣布一个严肃的决定:从今以后,启功不再为任何个人收藏的古字画鉴定真伪,凡有以‘启功名义在个人收藏的古字画上题签的均为假冒,概与本人无关。”这番话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显然是早有准备,并且要我记下来的。说完这番话后,先生似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表情也放松了一点,他恳切地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终于下了这个决心,请您在报纸上为我发表一个声明。”

启功先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与上海的谢稚柳、北京的徐邦达齐名,是国内顶尖级的三大文物鉴定专家,有“南谢北启”、“南谢北徐”之称。其中谢稚柳以艺术鉴定见长,徐邦达以技术鉴定见长,而启功以学术鉴定见长。启功对中国古典文学、文献学、目录学、版本学、考据学、历史学、音韵、训诂、书法等都有很深的造诣,故而他在历代书法碑帖的鉴定和文献考据方面,具有过人之处,为其他鉴定家所难以取代。鉴定文物是他的本业,为什么突然要“金盆洗手”了呢?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启功先生发现有人冒用他的名义进行古字画鉴定,并在赝品上以他的名字题字:此系真迹。这种造假行为在书画市场上引起了混乱,启功先生为此很愤怒,他不能容忍这种欺诈行为。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请我为他发表一个声明。说到这儿,启功先生的情绪又激动了:“有人假冒我的字画,我无所谓。可假冒前人的字画,还拉着我作假证明,这无异于在法庭上作伪证啊!这不是坑人吗?”先生眉头紧锁,显得非常焦急:“我对这种行为必须讲话,这与造我的假字不同,这是以我的名义欺诈别人,对这种犯罪行为,我要保留追究刑事责任的权利!”

启功先生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这是我惟一一次见他发怒,可见先生确实动了气。于是我们就商量怎么发布这个声明。商量的结果是我写一篇文字,他亲手写一个书面声明,一同发表在《光明日报》上。

谈完声明的事,我们又聊起了别的。那天下午,平时宾客盈门的“坚净居”,始终没有人来打扰,他把这么宝贵的半天时间都留给了我,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那天老人兴致颇高,他谈天说地,品人论世,妙语连珠,谈了很久。我怕累着他,一再告辞,可他一再挽留。

回去后,我很快就写了一篇文章,题为《能与诸贤齐品目,不将世故系情怀——坚净翁启功笑谈古今》(启功自号“坚净翁”),在文章中宣布了他的决定。6月22日,我把手写的稿子送给他审阅;7月3日,又去取回他改定的稿子。启功先生看得很认真,他拿着铅笔边看边改,细致到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把文中所有赞扬的字句全部删了。改完后又拉着我坐下来聊天,还向我展示他刚刚写完的一首怀人诗。启功先生长期失眠,身体不好,白天又人来人往,那个书面声明始终没有写出来。后来和他的助手商量,就不等了,把文章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

文章发表后,在文物界、收藏界震动很大。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不解者有之,怀疑者也有之。以启功先生在文物鉴定领域的崇高地位,竟然宣布不再为个人鉴定文物,确实令人震惊。好几年以后,某著名文物书画经营企业总经理见到我,还详细询问此事,表示不解。启功先生平素为人谦和,心善如佛,很少疾言厉色,其实他是外圆内方,在原则问题上绝不含糊。多年之后,我在《启功口述历史》中,读到他对自己年轻时所犯的一个过失的反省,对他的为人更加理解和崇敬。

在我与先生十几年的交往中,像这样严肃、认真的谈话屈指可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启功先生去世也十二年了,他老人家当年严肃、认真而又焦急的神情宛然如在眼前。

(摘自《新民晚报》2017年1月30日)

标签: 文章 母爱 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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