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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咏叹调

点击:0时间:2021-04-10 03:47:59

于坚

春天咏叹调

春天 你踢开我的窗子 一个跟头翻进我的房间

你满身的阳光 鸟的羽毛和水 还有叶子

你撞翻了我那只穿着黑旗袍的花瓶

安静的处子 等待着你 给它一束具体的花

你把它的水打泼了 也不扶它起来就一跃而过

惹得外面大地上 那些红脸膛的农妇 咧嘴大笑

昨夜你更是残酷 一把抽掉天空摆着生日晚宴的桌布

那么多高贵的星星 惨叫着滴下

那么多大鲸鱼 被波浪打翻

那么多石头 离开了故居

昨夜我躲在城堡里 我的心又一次被你绑架

你的坦克车从我屋顶上隆隆驶过 响了一夜

我听见你猛烈地攻打南方 攻打那个巨大的鸟笼

像听见了印度智者的笛子 蛇在我身上醒来

可我不能出去 我没有翅膀 也没有根

躲在屋子里 我像一个保皇党 和新季节无缘

离开城堡 我不会获得风的速度 不会像鸟儿那样大叫

我不会加入树叶 不会成为战车上的一名士兵

待在老地方 我比所有的鸟儿都更关心春天

我是世界上最早谈论春天的人 在大地和种子之前

我是声音中最早咏叹春天的声音 在风和北方之前

啊啊 春天 我缝制了裙子来适应你

我把花瓶 排列在世界的长桌上 像乞丐的碗

我的每一根神经 都像刺猬那样张开

我戴上绿色的假发 混进花园

我在二月的一个深夜独坐 为你写作诗章

啊 春天 春天 不懂世故的家伙 天真的笨汉

只要你的花蕾一晃脑袋 你的蜜蜂一亮嗓子

我们的一切就死相毕露 像忍不住的饱嗝

盛着腐水的花瓶 裹着尸体的窗帘

发臭的形容词 僵硬的动词 虚无的名词

在春天 我是最陌生的一个 最不合群的一个

我的身体拒绝长出青草 我的语言中没有春天一词

和树一起生活 我从未见过它如何饮水

和风住在一处 我从未触及它的皮肤

春天 永远只为了它的事情 才把世界搅动

才经过我们的家园 踢开我们的窗户

它并不想把我们的什么部分唤醒 它不懂我们的真理

它拒绝我们的爱 我们的求助 拒绝我们最优美的诗章

我们永远是一群狐狸 指望着下一个三月 下一个夜晚

天空上会挂满金色的葡萄 充满酸味

它只对死者们说出真相……

它已经知道了一切

它站在秋天的眼眶后面 洞察秋毫 不动声色

它深入大地的根和心脏 它因此知道

那些致命液体是灌进了深夜的酒窖还是蛇腭

它知道哪朵繁荣之花不会千古流芳

它知道哪片森林已经失败 哪堆柴已经胜利

它知道哪场大火将烧毁意志而不是布告所说的狂热

它知道某个穷人将衣锦还乡 某行短语将嵌入泰山

它知道一切 幸福 灾难 痛苦

它知道那些癌长在世界子宫的何处 如何手术

它知道我们何时会死 何时复活

它宁死不屈 决不交代

有时候我觉得就要逮住它了

就像党卫军的冲锋枪在1940年的秋天

瞄准了那些爬在奥斯维辛铁丝网上企图逃跑的闪族人

我就要捕获它的主子 它的源头

那些写诗的 那些司仪的 那些藏着真理的颅骨

那位发号施令的元首

放开我的狮子扑上去 一把揪住它的副领

砸碎铁核桃  扯出它的长舌头

它微笑着吐掉  黑暗的坦白  永远闪烁其词

星星的哲学无际无边

欺骗神灵 只对死者们说出真相

流星

一次在撒尼人村庄

于星夜穿过平坝上的旷野

有时候传来狗叫声和模糊不清的片语只言

也许是收玉米棒子的村民留下的

暮色中我曾看见他们背着麻袋

口子上露出黄金 一言不发走向落日

背着黑夜 赵凡走在我后面

忽然说了一句 “我看见流星了!”

他高我一个头 年轻 英俊

毕业论文刚刚完成

那时我在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

没注意天空中 那么多星子

就像刚刚剥下来的玉米粒

“我看见流星了。” 又说了一遍

庄严 发誓 听得出暗淡的句号

似乎在要求整个世界都注意他这句话

似乎自上学以来 一直等待的就是说出

“我看见流星了……” 这一次声音轻些

似乎他已经加入到那永恒的行列里

我回头看见那颗陨星

已落在他眼镜后面的凹处

比玉米稍亮

册封

——写在威斯敏特教堂诗人角

或许在另册 每一行都是从“鄙人”开头

虽鄙 但鄙人即我 就是我 不代表其他

象征的侧翼却常常越界 像草原上的鞑靼人

吾丧我 困扰长安 妖言惑众的鄙人们 侵入

教会领地 言不及义之间 偶尔也僭越

十字架上的布道者 但这些自虐的酒鬼更

亲近世界 有血有肉 哦 传宗接代的情人

不仅在长安巴黎佛罗伦萨 也在贫民窟 小酒馆

于床笫煤窑码头之间 传递福音 魅力超过赞美诗

死亡是一场册封 尘埃归于尘埃 金子归于金子

谁愿意躺在荒地上等野狗来啃?如何写悉听尊便

一床草席或者陵寝 身不由己 后辈继续坚信

贵重只属于大理石 它比语词更长久 William

华兹华斯 W.S 叶芝 W.H奥登…… 铭刻在

南侧的翼廊 庸众涌进来 日复一日地 践踏

攒动的人头都在仰视 导游只记着裹尸布 从未

分清楚过英格兰的黄水仙与威尔士夏天的男孩

“诸位 这是…… (他一直心存芥蒂 职业性地

咕哝了一句) 威斯敏特教堂的诗人角。” 一串

汹涌海洋上幽暗的泡沫 仿佛每次晃着小旗子进来

只是为了将这些蒙混过关的骑士 一笔勾销 没再

搭腔 习惯白眼 也习惯了灰和粉 在此地 谁还敢

逞能?细读 哪一行又不是在为“鄙人”忏悔?

鼎鼎大名 一个个都被游客的脏鞋底磨腻了 他们一直

便易 顽固 刻薄 诸位也够厚的 荆冠上的箔

谁也够不到 可都想占点便宜的仙气 诗人嘛 也就

这么高 嗯 蹭一蹭 以便迈出那扇抵押着灵魂的巨门

再次拐进 SOHO的红灯区或者哈罗德百货公司的

地毯 也能心安理得 就在附近 也是新教属地

班戈镇的一家咖啡馆 叫做Kyffin 柜台前挂着高脚杯

摆着小糕点 楼梯角上全是逝者以及这个夜晚的新脚印

平底鞋 高跟 光脚丫 (来自沙滩的) 在二楼

我念了19首诗 全是“我”开头 鄙人我 来了

看见 说出 我记得……我说的是汉语 临了

有位一直在喝威士忌的男子 矿工或水手 也许错了

中学老师? 商人? 警察? 递过来一张纸条

上面用狗脚字写着 POETS Thomas Moore

Dylan Thomas W. B YEATS ULYSSES James Joyc

册封 用的是跑堂伙计的记账笔 我从黑夜的另一端

越过天空和大海而来 这位天真汉呵 担心鄙人

不知道他家乡的地名

侧柏

我们挖坑直到天黑

看不清了 摸索着种下最后一株

侧柏 传说它会长寿

自以为是地扶正

用铲子拍实山土 浇水

以保证在我们离开后成材

“树皮入药 种子榨油

供制皂 食用或药用”

——引自《百科全书》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

大地看不见了

那时黑夜在我们头上

挖了另一个大坑

掩埋了我们以及

种下的一切

瓦拉纳西

帝国的终端

河流赶着冰雪走下喜马拉雅山

群峰下 疯狂的狮队在撕扯平原

神在哪儿 文明不停地争辩

语言精疲力尽 青铜舌头上密布花纹

印度庙有印度庙的熔炉

清真寺有清真寺的白布

沙睡在沙子里 骨头睡在石头中

哦 躺在菩提树下的又是何人

他好困 河岸上烟雾滚滚

十万香客跟着一头牛走

沐浴者与燃烧者都赤裸着

那一天我看见永恒之河穿过瓦拉纳西

我想立地成佛 也想跟着那位晾衣的赤脚妇

走进她的藕色被单

昭宗水库

——向R.S.托马斯致敬

也许我并没有拿着锄头

只是提着钓鱼竿走向这个水库

甚至也不拿 只是一次次甩着手走到它旁边

我的影子在幽暗的水面漂着 变成了我自己的妖怪

小时候去过 青年时代去 中年去 晚年还将去

就像R.S.托马斯 那个追求真理的教堂诗人

认识他太晚 翻译误事 他们总是从表面翻起

有时候我穿上游泳裤衩又脱掉 只是下着决心

总有一天要下海 但现在不 我还想与底保持距离

噢 折腾一生 灰尘扑扑 我们是否还有归乡的晚年?

它太深 传说每年春天都要淹死涉水者

夏天它跳上岸吃掉调皮小孩 它并非大地池塘

一个水库 是谁挖掘的? 谁设计了它的深度

或者谁的铲子 像建造伟大的游泳池那样?

事先捣腾过糊透的锅底 拆迁了蛇穴和鼠窝

但以后 就像播过种的田野 一切失去控制

水利事业在一次次深刻的扎根中漏光了

也许当我们熟睡时 它被最高当局带走

去往万物的营地报到

标尺失踪

此物不再是我们防备旱灾的工具 只能说它

这么深 那么深 深邃如那些活着的死者

如它栖身的山冈 就像他的诗篇

那些小岛上的威尔士方言

被谣言流布得深不可测

仿佛匿名者所为

在某地遇大雪

即使听到过警告 也不想预防天气

外祖母教导过 一场雪是一只老天鹅之死

逆来顺受 随遇而安 南人北上 越过新街口

去邮电局 它没有单位 温度骤降 也会从

一只信封 九点一刻 一颗冰弹打进我的后领

除了老天和凶手 谁敢? 千年前有只猿

也是这样 缩了一下脖子根 下雪啦

我想把喜讯或噩耗告诉别人 哦 直辖市

正忙着开总结会 超市在进货 梅树低头

护住它的蓓蕾 谁也不认识 自以为是

冬天的第一位秘密受洗者 没带围巾

只穿过了一条街 就来到腊月 或者退回了

去年的圣诞节 不就是下雪吗 大地上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 瞧 雪花飘飘的后面

戴口罩的人们 站在公共汽车里 动弹不得

结晶还是那种原始做工 颗粒的饱满 脆

以及滑倒一个冒失鬼的速度和橇 都一样白

闪着腰的人都是天真部落的 他们回来了

要去打雪仗 这不是一场袭击 不是一回欺负

穷人的拆迁 有只疯天鹅藏在天空内脏里

大把大把地揪下自己的羽毛 将局外人 那些

只有死亡才能令他们加入的旁观者 赶进一个

开诚布公的深处 让历史上从未表演成功的

虚无 跳削面舞给大家看 像模像样 清晰得

耀眼 有鼻子有尾巴 还众所周知地:“忽如

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虚无 有着

一串串冻疮 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小姑娘玩面粉

动用了冬宫之粮 白军复辟 以丧失了是非的

洁癖 铲平阶级 抹掉革命者的案板 将那些

切削首级的斧头改为一张张传单 拆掉战场

后宫 拆掉鱼 飞鸟 烟子和雾 拆掉锅炉工

煤矿 拆掉帝国的圆柱 拆掉黑板和棉花糖

舞 谁持白练当空 原教旨的恐怖主义

就算厚积薄发 也总得有个来历吧 天空

灰蒙蒙 没有仓库和打谷场 降温却很实在

火焰 泥炭 北极的熊和我都撤到雪地上

纹身被除去 世界再次抖个不停 寸步

难行 树矮下来 河水停止奔流为我们让路

所向无敌的推土机也卷口了 驾驶员在一旁

堆雪人儿 终于找回了他的独生女 下过吗?

某位在暴雪中开着暖气睡了三天的诗人问

怎么说呢 证据十足都藏在自己身上 呼吸

急促 嘴唇发紫 十个指节拎着一只红肿的

冰箱 脚趾头失踪在莽原 谁拆了我的雪?

太阳孤零零地抬着一口刮得亮堂堂的黄铜锅

看见的是鹅毛 写出来是冷水 等我取来砚台

和井 洪水无踪无影 我是我自己的漏斗

没有什么碎屑能证实 我曾经踏雪 “诗思

在灞桥风雪中 驴背上” 没什么可以证明

我曾经被涂满洗衣粉或漂白液 我只是被

我只是被我自己耗损 不足为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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