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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记忆

点击:0时间:2021-03-26 06:36:01

邝立新

长沙,这座城市流淌着快乐

奥尔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反复书写了这座城市特有的“呼愁”。我相信,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灵魂和特质,北京的大气、南京的沉重、台北的悲情、拉萨的神秘、苏州的舒适。与伊斯坦布尔形成鲜明对比,每次来到长沙,会感到莫名的轻松、愉快,似乎这座城市流淌着快乐血液。

其实近代史上,长沙拥有许多悲痛记忆,文夕大火几乎烧光老长沙所有痕迹,几次会战惨烈之极。杨度说“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一语道尽湖南人“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的个性。或许电视湘军异军突起,让整个长沙精神面貌悄然改变。特别是九十年代开播的快乐大本营,一时引领电视娱乐风骚。当年我在长沙念书时,许多同学看了大本营才想着来这里念书。

到了长沙,见明星不易,见美食很容易。同学们最初看到的,有校园门口便宜好吃的美食,每个人出两三块钱就可以点菜,油炸藕夹尤其受欢迎;坡子街、步行街的臭豆腐、糖油粑粑、姐妹团子,火宫殿的龙脂猪血、红烧猪脚;白沙古井甘甜可口的井水;橘子洲上漫山遍野的果树;大街小巷里数不清的饭店。

学校对面有一家厂房改造成的饭店。偌大空间里摆满简易桌椅,桌旁放置黑色工业电扇,桌上摆满当季美食和各色啤酒。毕业季时,一拨又一拨学生在里面聚餐,有时几百人挤在廠房里。风扇吹过哗哗啦啦,醉酒的人山呼海啸,菜进油锅发出滋滋声,还有油烟味道、饭菜香味、人体气味,构成一幅奇异的狂欢画面。

湘江边上的林荫大道又是另一种氛围。早晨或黄昏时,一群群老人聚集在一起,或下棋,或拉二胡,或唱歌,或打太极,或念诗。有些人帽子盖脸上,躺在江边窄窄护栏上,看得人心惊肉跳。有人做出高难度瑜伽动作,整个身体扭成麻花。还有人带着茶水茶壶,在树荫下一遍一遍泡茶,闲聊。还有人拿着粗大毛笔,在地上沾着水,专注模仿毛体: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据说主持人汪涵在江边不远的楼上,开了一家书店,每天接待30人,以文会友。

涵哥说得一口地道长沙话,还能模仿湖南甚至全国各地方言。长沙话语调夸张,多以仄声为主,听起来颇具喜感。相声演员大兵和奇志用长沙话表演,特别是双簧,给长沙人带来许多欢乐。他们的一些段子融入到长沙人日常口语中,成为这座城市的共同记忆。湘乡话发音尤其独特,湘省人也难以理解。当年曾国藩带领湘乡老乡,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类似暗语的土话也许帮了他的大忙。

湘地多丘陵,俗语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各地方言和美食大不相同。纪录片《湘当韵味》模仿《舌尖上的中国》,拍摄了湖南各地美食,仍有许多遗珠。譬如说湘北的蒸菜、钵子菜,在湘南就很少见。我老家流传甚广的“永州血鸭”“东安鸡”之类,一般湘菜馆菜单上也见不到。平常意义上的湘菜,本省人倒没有明确概念,各地有各地的经验传承,更多是一种抽象上的概念。

“韵味”二字,深得长沙话精髓。“有味”,或“韵味”,在长沙人生活审美中占据重要地位。“有味”最初或许指饮食,渐渐延伸到生活方方面面,一部电影,一本书,一种工作环境,一个人的个性等,似乎都能用“有味”来形容。一句“好有味咯”,说尽了世俗快乐。与“有味”相对应的,当然就是“冇味”。

长沙人乐此不疲追求“有味”,体现在城市生活方方面面。长沙城遍地能见到各式麻将馆、小吃店、酒吧、夜宵摊。岳麓山脚下有两座著名大学,两所大学中间有一条著名的“堕落街”,街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店,美甲的,纹身的,卖女孩子小玩意的,各种网吧、米粉、快餐店……我曾经在街中间有一家煲仔饭店品尝过,现做的米饭锅巴配上蒸腊肉,饭量不大的,也很难抵抗多吃的诱惑。

或许这世上有两种天堂。一种是苏州这样,拥有鱼米之乡的上天馈赠,积淀了几百年的精神传统和世风人情,把平常生活过得无比精致,依靠双手创造出苏式园林和双面刺绣的精妙艺术,所谓“人间天堂”;还有一种是长沙这样,热热辣辣、没心没肺,纯纯粹粹享受肤浅快乐,深得普罗大众痛爱的“俗世天堂”。

武汉:喧嚣纷嚷的凡间

想到武汉时,我突然记起那条蛇。那天,我们去户部巷,经过一条小街,看见一群人围观,发出一阵“嚯嚯”声。踮脚,探头,只见一条硕大的长蛇挂在水泥电线杆上。正午阳光下,青灰色鳞片发出冷峻的光。一位光头赤膊男子,手提利刃,眼露精光,仔细打量着这条长蛇,正欲寻找地方下手。我和朋友不忍见血腥场面,疾步离开。多年过去了,那条蛇绝望无援的模样,仍留在记忆里。

那条大蛇如何游到武昌最繁华的地段,已成为一个秘密。但以武汉人的性格脾气,抓住一条大蛇,不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似乎少了许多乐趣。出了户部巷,就是轮渡码头。池莉小说中男主角,从这里推着自行车登上轮渡,缓缓渡过长江,来到汉口,走进汉正街、吉庆街,或者一条破破烂烂的逼仄巷子,走到一家卖鸭脖或热干面的夜宵摊前,与美丽泼辣的老板娘聊着,开始一段“生活秀”。

这些早餐店,或夜宵摊,与平常人生活须臾不可分离。早餐少不了一碗热辣劲道的热干面,配上芝麻酱和各种作料,蹲在地上吃得入味。热干面店面不论大小,“苍蝇馆子”味道也许更正宗。夜晚时,虎泉等地的夜市开张,各种烧烤店热火朝天,赤膊汉子流着汗,伴着音乐,有节奏地烤着凤爪、鸡翅、鱿鱼,吃客们也淌着夸张的汗。如果凌晨三四点,你还在街上晃荡,或能见到某家牛肉粉店,排着长长的队。这些执着顾客,除了的士司机、夜店人士,还有熬不住的吃货。

武汉大学老牌坊前的门口,有一家“重庆冷锅鱼”,类似于南京人爱吃的酸菜鱼,但味道更鲜美,鱼肉更多。我上学时时常去,价格便宜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适合穷学生们消费。一人十几元,随便你吃到饱。一位河南籍的室友,与一群朋友聚餐,先后加了五次鱼肉,老板几乎哭出来。不过有承诺在先,流着泪也得上。

湖北菜本身不成菜系。除了饭店里常点的武昌鱼、沔阳三蒸,排骨藕汤算得上一道拿得出手的菜。号称“百湖之市”的武汉,尽管许多湖已缩小或消失,老底子、老传统还在。东湖、南湖、沙湖、水果湖、汤逊湖,还有江汉平原上的大小湖泊,新鲜莲藕应有尽有。当季莲藕,配上猪筒骨,小煤炉耐心熬上几小时。莲藕绵密的孔洞吸收骨髓肉香,咬下去粉嫩酥软,自然有一种醇厚和回味。

莲藕既是本地土产,价格自然不昂贵;猪筒骨也不是稀罕物,普通市民隔三差五吃得起。大鱼大肉不重要,要紧的是“过日子”。往常夏日天热时,常常有乘凉市民,搬出家里凉席,“幕天席地”睡到路边马路上,天亮之前再收回去。路边电线杆上晾满了各色衣服,仿佛挂满彩色旗帜,不经意成为城市另一道风景。

初到武汉,也许你会惊叹出租车司机的粗俗与彪悍。出租车对讲机常常传来本地粗话,骂来骂去,不见生气,反而更显亲昵。遇到一些争执和冲突,司机们说声“对不住”,丢下乘客,直奔出事地点。为了同行弟兄两肋插刀不在话下,何况损失几个小钱。公交司机的彪悍毫不逊色出租车。诺大车身在狭窄巷子里快速移动,急刹急停,随时超车,仿佛游刃有余的巨龙。若是没有本地乘车经历,或许以为错乘了过山车。我曾亲历一次追尾事件,同坐一位新娘的门牙当场撞掉,一位乘客从最后一排翻滚至车头,整个车厢一片慌乱。女司机竟然颇为淡定。

大风大浪见多了,自然不轻易大惊失色。从晚清张之洞创办汉阳军工厂,到武昌新军打响革命第一枪,地处“九省通衢”的武汉从未落后时代潮流。随便一个小剧场的二流演员,模仿起政治伟人的讲话腔调有模有样,毫不逊色大上海的“清口”们。也许对武汉人而言,斩杀一条长蛇,与吃一顿夜宵、熬一锅排骨藕汤,或经历一次公交追尾事件,并没有太多区别。这些都只是平凡生活的一部分。

南京:历史留下几许尘埃

大约有三四年时间,每周日晚,我从另一个城市乘高铁,到达南京转地铁,从珠江路出来,悄然进入这座城市。每次走出地面,会看到不同风景。夜幕降临,对面高楼巨大的液晶显示屏,暮色中发出耀眼的光;雪夜公交车上,两位年轻姑娘投入地唱着《圣经》诗篇,车厢里安静下来,清澈空灵的歌声飘扬;台风带来暴雨,路上积水过膝,有人划着皮艇,在大街上飘荡……

也许这就是大城市的魅力,总有意想不到却合乎情理的事情发生。大多时候,我生活在鼓楼一带。以上班地方为中心,活动半径不超过三公里。白天待在大楼里,处理工作琐事。到了夜晚,甚至深夜,才有机会走到大街上,感受人间冷暖。北京西路是这座城市著名的林荫大道,法国梧桐伸出粗大的枝干,将整条路遮掩得严严实实。夏日炎热时,走进这阴翳中,立刻感受到体贴入微的清凉。

這种“清凉”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许多是民国“黄金十年”的遗产。南京人有理由骄傲,中山东路、中山北路、汉中路、陵园路、西康路,没有几座城市能够拥有这么美丽的林荫大道。我喜欢待在颐和路先锋书店,在车水马龙的环绕中,喝一杯茶,读一本书。在那些狭窄、幽静的巷子里,隐藏着许多民国要人的老宅。如今人去楼空,喧嚣历史留下几许尘埃,青苔和藤蔓爬满外墙。

唯有时间,足够长的时间,能让一座城市变得深沉和厚重。不信,你看那明城墙的古朴,看民国老房子里影影绰绰的芭蕉,看明孝陵上那些饱经风霜的石像。夜幕下,独自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望着昏黄路灯下的梧桐树影,更能感觉城市另一种气质。曾经在南京生活过的台湾作家白先勇,深知时间和空间转换的奥秘。他在《台北人》中,写下许多飘零异乡今昔对比的故事,呈现出巨大哀伤。

我出没一个老小区,每天早出晚归,跟邻居基本没有交集。偶尔碰到熟悉的面孔,露出尴尬笑容。躺在床上,常常已是深夜时分。黑暗之中,似乎能听见一切细微声音。草丛中的蟋蟀,每隔三到五秒鸣叫一次。隔壁屋顶上的猫,声音绵长幽怨。风吹过窗外的桂树,树叶窸窸窣窣,暗香浮动。偶尔还有夫妻吵架声,瓷器摔落在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刺耳。这些声音,让人更感到异乡孤独。

小区门口有一家早餐铺。一位中年妇女和她年迈的婆婆,操持着这家临时搭建的露天店面,每日清晨提供雪菜或榨菜肉丝面。许多居民与这两位女性熟悉,每天家长里短,仿佛与家人相处。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这位老太来自上海,嫁到南京,育有一儿一女。仔细瞧瞧,老太眉眼之中,的确有几分上海人的精明和能干。近五十年前,当时还年轻的她来到异乡南京,在这里安家、扎根。

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外来者。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在这里住上十年,也不会跟他们有任何交集,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时空。跟一座城市发生关联,其实就是跟这里的人交往。奈保尔如果没有在米格尔街生活多年,如何能写出鲍嘉、哈特、波普、伊莱亚斯、埃多斯这些鲜活人物。想起我生活过的城市,脑海浮现的也是熟悉的亲人和朋友。如果没有这些人,离开一座城市,也不值得留恋吧。

这几年,我几乎走遍鼓楼每一个角落,熟悉这里每一条巷子,以及巷子里的某一家餐厅、酒吧或书店。傍晚时分,我沿着秦淮河,从草场门大桥跑到三岔河。体力充沛时,甚至跑到下关码头附近。夹江上漂着一个灯塔,夜晚常常亮着红色的灯,在开阔江面投下一缕一缕红色光线。傍晚的风轻轻吹过,灯塔摇曳晃动,水面的光随之摇摆不定。一些人驻足不前,默然盯着灯塔,不知想些什么。

标签: 生活 记忆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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