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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北京的任何地方

点击:0时间:2021-03-12 16:22:17

虫倒

周五晚上,从陈物那儿出来往回走时李守一直低着头盯着路面,他喜欢看着没有生命力的物体前行,喜欢选择阴暗少人的街道走很长很长的路,愿意把时间踩碎,愿意听自己的脚步声从粗砺的地面散溢而出漂浮到空气中。他以为这世上最让他愉悦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所顾虑地走下去,没人催促,也无需等待。曾经,在一个遥远的夏日午后,年少的他在码头大树下歇息,有几只跟踪过他的南方蜻蜓在旁边的绿色灌木上空追逐碰撞时发出了唼喋唼喋的振翅声,那种至深的静谧令他总在半睡半醒中奇妙地看到梦中的情景,一束束光线都能用手抓住,一切显得那么轻盈飘渺,平坦的大石头上他慵懒地睁开眼睛时意外看见河面上缓缓漂浮过来一艘腐朽的覆满了绿色苔藓的独木舟,落叶零散地躺在船底,一片阳光跟着船底内蓄积已久的水行走,发出微弱的闪光,似乎在呼救,又似乎在悠闲地打量岸边匀速后退的风景。这个画面日后总能让李守在深夜想起,一次又一次,并反复嵌入到他成年后各种不同情境的梦中。直到上个月,他还在一个乘坐北京十号线地铁时跌下轨道的梦中看见了那艘一模一样的腐朽的小船,船上似乎多了一个哭泣着的人,那片孤零零的沉静的光比雨中抛锚的火车还要让人忧伤绝望。这个记忆中的画面一旦浮现脑海,他总会闻到一股酒糟在黑暗角落里发酵的香气,在他看来,正是这份香气让他像个幸福又孤独的孩子深深迷恋上深夜独行。黑夜对他而言永远都是安全、可信、温柔的。他身上没有特别值钱的东西故而从未担心过遭遇打劫,甚至恍惚中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存在。虽然有几次被躺在地上的流浪汉突然坐起前倾的动作惊吓到,对方瘦骨嶙峋长发蓬松的样子令刚好经过的他惊骇恐惧,但仍然改变不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为此,沉迷不醒的他从南方小城来到北京,总以为巨大、繁华的北京拿他没有办法,而他对北京也始终束手无策,他无意于去改变外界的什么,每次跟远方的朋友通电话怯怯地说自己在北京时他总会长时间疑虑自己在说谎,他活在这个谎言中,自己并不在北京的任何地方,从未来过这座城市,但他确实就在北京。

行走的他不愿意往灯火通明的地方和喧嚣的声源处多看一眼,他以为那于自己毫无意义,内心极度封闭的他总是果断而仓促地把自己从人群中剥离开来,越远越好,但愿这世间一切其他生命都臃肿下去,而自己逐渐枯萎干瘪。强烈受控于潜意识的他总试图把自己的心藏到被别人遗忘的黝暗角落和被视线忽略的偏僻之处。从不轻易抬头远眺,且总深切地恐惧于人群,尤其不喜欢在十字路口与一群陌生的人默默地等待绿灯亮起,这是李守在行走时最明确的底线,他讨厌周围人不断增多时逐渐增强的沉重压抑的氛围。而在深夜中,黑暗人群因为赶路而挥散出来的强烈刺鼻的汗臭味令他浑身不适,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浸泡在肮脏的臭水里。他回想起少年时期在夏日尽情玩耍,身上一旦脏兮兮时就会脱光了往清澈见底的池塘或河流狠狠地跳下去,水花溅得很高,每一粒每一朵都晶莹透亮。那段美好时光总是能让他对与之相反的现实产生极大的憎恶和怨恨。一旦沉浸在美好回忆里,他就不可控制地怀念起故乡的河流、池塘和深居在森林里的小溪流,能细腻地回忆起在水面静静仰躺漂浮时满鼻子都是清水和莲叶的气味,阳光里混合着岸边石头散发的热气,还有打碎在波浪里的白光。他不能容忍北京街头人群那股和流浪汉一样的体臭,即使是雾霾的焦味都比北方人身上的气味好闻一些。今晚他遇到第一个有红灯的十字路口时赶紧绕开了正在那儿聚集的几个北方人——光看那胖嘟嘟的身影和他们手中牵着的宠物就明白了,那些宠物只不过是上了铁链的奴隶,却被他们当作喜爱至极的宝贝,他们拉着愚笨的奴隶出来只是让它们把粪便拉在路边草丛里或电线杆下,而那些草坪丛灌都是农民工在烈日下种植和修整的。于是,跟以往一样,为了不闻到他们的体臭不看见那些拴了链子绳索的奴隶的悲哀目光,李守宁愿绕很长的路去行人稀少的天桥,从那儿独自上去下去再绕回到这个十字路口的对面。此外,他还担忧陌生人无缘无故地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北方人的目光充满了乌黑的杂质,这是否是个头十分矮小的他自卑自闭的心理在作怪,他不确定。而人群中细微的躁动更是与他内心的平静格格不入,他深知自己难以适应这个喧嚣的社会。之所以选择来到北京,只因为这儿还有个似乎比他更奇怪的人,一个喜欢喝浓茶且喜欢咀嚼自切烟丝的人。

李守此刻所站着的天桥是曾经有人想在此自杀而未能成功的地方。

夜里九点后,北京天桥上来往的人极少,当走上天桥发现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时李守心中会有一丝心满意足的欣喜。他意外发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盏路灯特别漂亮,像巨大的石榴花被晒萎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李守都会仓促地扫一眼周围,害怕被人看见似的,好像是他把那石榴花晒焉了。两边的车辆正从桥下快速地穿来穿去,此刻,人归何处的不确定性令他心中欢愉,他愿意沉思却不愿意去凝视,更不想远眺,视线越短生活越是可控的,这一路走过去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盏路灯。他在天桥中间路段放慢了脚步,他虽无法去爱上这眼前的一切,却奇怪地陷入沉思:“下面的有些车子可能是刚刚修好,也可能是4S店出来的崭新豪车第一次在夜里行驶,还有可能有些车子距离下次车祸不远了,它正载着生者去往死亡之地。”他这么想,仿佛已经看到车子翻滚、人血四溅的惨烈画面,还有影视剧中发生车祸时的音效在脑海回响,心里随即就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仿佛是自己亲手杀死了他们,手上沾满鲜血,警笛声从四周压过来,无数远照灯和枪口对准他,命令他举起手来。即使跳出幻境明白了这只是无心的诅咒,他也会充满内疚,觉得这样去幻想悲剧的发生也是不对的。他为自己内心的脆弱感到悲戚,第一次感觉到北京是一座易碎的城市。他又想起曾经有个夜晚听到一个女声惊恐地尖叫:“抢劫,杀人啦——救命——”就这一声过后便没有了其他声音,四周静得可怕,空气开始结冰凝固,连微弱的车声都没有,所有的车子仿佛都隐藏了起来,所有建筑都矮下去缩入大地内部,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辽阔无边的原野,唯一孤零零的一颗星星在浩瀚深邃的夜空与之相伴。而当时的他在迟疑了片刻后就继续战战兢兢地往前迈步赶路,他从未那样恐惧过矛盾过逃避过。如今,他再次为自己在那种情形下没有选择报警而感到羞愧与悔恨,并深信那个呼喊的女子當时因为恐惧而梦碎京城。随后,他带着从记忆中延伸过来的羞愧与悔恨恍恍惚惚地下了天桥,他数了一下有50个台阶,似乎比那边上来时多了一个台阶。回头发现刚才看过的那盏灯莫名地熄灭了,而一只大鸟恰好正从自己头顶飞过去,后来他再次经过这座桥时发现这盏灯和灯杆都不见了,他疑虑自己那晚看到的漂亮如枯萎的石榴花的灯只是幻觉所生,至于那只大鸟却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出现过多次。在最近距离的一次对视中他看到它眼中有一个他记忆中见过一面的男子,对方多年前穿着青蓝色布衣乘坐一只木筏撑着竹篙顺流而下时对睡在码头上的他叫喊了几句,等他醒来时只看到远处有个在水中站立着的漂浮的人影,像他死去的父亲。

就这样,今晚他思绪翻腾浑浑噩噩地穿过好几条大街,不紧不慢地走过整整8座天桥,其中有一段路他莫名其妙地绕了回来走了两遍,他不知道自己是迷路了故而绕回原地,还是因为被一种莫名的迷恋束缚了自己的心魂而不得不再次回来,他感到害怕,这便是那个女人惊恐尖叫的那段路,他多么盼望她还在那儿。快到家时,李守终于有目的地抬起头看向远处他常去的那家家乐福的巨大招牌,此刻霓虹灯环绕的招牌上闪烁的光芒倒不那么招人讨厌了,他觉得自己终究要被解救,不会沉浸在极端的往事中难以自拔,也不会改变自己迷恋的老旧的生活模式,现有的北京生活让他满意,所有漆黑黝黯的夜晚他仍旧会选择一个人走很长很长的路,把被世人遗落的残剩时光细细地踩碎,仍旧愿意低头错过两边灯火照见的人与景,仍旧会凭借自己的直觉与本能去远离和厌恶繁杂的北方人群。李守离超市大门越来越近。置身于有光亮的地方,破碎的时间又连成片,让他从虚无却真实的夜晚回到真实却虚无的白昼。一切焕然一新。那是他熟悉的画面,但仍感到害怕,因为自己似乎就要被无数的人所看见了。

从黝黯的街道进入到灯火通明的大超市内,他瞬即紧张起来。李守对超市内部的喧嚣拥挤始终有种畏惧感,因而总选择在超市即将关门打烊时才进去买东西,那时候人特别少,他无需与太多躁动、喧闹、匆忙的人擦肩而过,他按照老习惯在熟悉的货架上专心拿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商品。包装和价格都和以往一模一样,他走的路线也跟上次一样,姿势也一样,去了方便面货架和熟食品货架,绕过了水果摊,绕过了面包区域,经过茶叶展销区时他又想起那个醉心于在夜里泡上浓茶一边咀嚼烟丝一边凝视窗外星空的奇怪之人,但这个顽固而空灵的画面未曾牵绊住他往前的脚步。今晚购物很顺畅,而且意外感知到周边寥寥无几的顾客似乎都那么沉郁孤独。他受控于惯性思维或潜意识或喜好来到同样的柜台结账。这次站在这个7号柜台上的收银员和上周二夜晚给他结账的收银员是同一人。她的心情似乎很好,对他笑了一下,看不出她的笑有着怎样明确的情感倾向,而心情不安的他却紧张得面红耳赤,担心自己身上没足够的钱,会被她耻笑。在等待结账时,他又莫名地幻想这个收银员和那个呼喊“抢劫,杀人啦——救命——”的女人曾经是室友关系,而在最亲密的室友出事故不幸死亡后,她在北京便更加孤独,对一切人事都谨慎客气,害怕遭遇不测,所以她才对陌生人抱以匆忙的微笑。这么想时他不禁心生悲凉,以为生命的卑微在任何时候被拿出来仔细端详时都难免给人以撕心裂肺无能为力的感觉。结账后,心神不安的李守提着大袋子食品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狭小的租房内,合租屋内邻居的门缝隙里还透着战栗的白光,从门外轻轻经过时能听见里面有人低声说悄悄话,好像是情侣在耳鬓厮磨。李守无数次幻想自己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却终究没有确切的画面供自己参考。另一户正在打游戏的邻居则突然发出愤怒的大声叫唤,斥责自己的队友是猪:“猪头,猪头,猪头,杀呀,上去杀呀。”李守以往从不知道邻居玩的是什么游戏,居然会让一个智商正常的人如此兴奋。李守本人除了偶尔玩斗地主对其他游戏基本上一窍不通,如今他连斗地主都不太熟练了。他从不迷恋于写作以外的事情,不迷恋任何人与物,他的旅行包和柜子里都没有任何纪念物,也从没有人给他送过纪念物,他亦不喜欢拥有留着他人深深印记的纪念物。有次陈物来了,在李守的房间里突然听到隔壁邻居大声叫唤时就愣住了,李守以为他会去斥责玩游戏的邻居,但陈物面色平静地对李守说了一句:“经常这么怪叫吧?”李守木然地笑笑,对此感到歉意。然而正在缓慢剥橘子的陈物却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中。过了一周后,李守去陈物那儿吃饭,两人吃的是自制家常火锅,电火锅里的汤咕咚咕咚冒泡,热气腾腾,窗外传来了放烟花的声音和小孩的微弱的欢叫声,气氛犹如春节。李守就问他是否也喜欢他合租邻居玩的那种游戏。陈物夹起一把湿漉漉的菠菜慢慢塞进火锅里,眼睛盯着菠菜,平静地说自己上上个月恰好写了一篇关于人为何沉迷某种事物的文章,他查了很多资料,特地玩了些容易让人上瘾的游戏,他还去网吧过了四个通宵感受玩家们汇聚网吧熬夜作战的特殊氛围。末尾,陳物一如既往地劝李守多了解外界情况,所有习以为常的事情背后都有一些可能有让我们无法理解但你了解后又不得不赞同其存在的秘密。可李守只是回以微笑,他的脸上只有这种友善的表情,仅有这一种友善。李守有意无意地学起陈物的动作把一盘金针菇放入火锅里,一缕一缕地放,眼睛盯着白色的金针菇,看着它们被滚烫的黄油汤吞噬。陈物知道李守不是不想去了解外界而是他已经把自己彻底封闭在过去的记忆中,他的心是闭合的,心门的锁早已锈住,他不知道自己的钥匙丢失在何时何地,他也不打算去找回来或重配一把。李守曾跟陈物提到过那次没有报警的愧疚,陈物当时轻描淡写地说没有选择报警无关于品格道德和勇气,因为李守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判断,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百分百处于真空,他以为那是幻境。“你永远无需内疚,你既不了解外界人事,也不能改变什么!杀人抢劫强奸的事情每天都发生,报警又能阻止几起呢?”陈物对李守说这些时,李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物深知李守的现实世界里只有写作这件事是真实的,这也是他活着的坚实依靠,除此以外的事情于他都可能是虚幻和飘渺的,他不止一次提醒李守深夜走路时别撞到电线杆,因为他确实撞过。陈物对写作的狂热并不比李守少,但他下笔前总喜欢找海量的资料和信息查看分析,要充分了解,然后以经验者身份去写,写得十分逼真,每每让读者对他这个作者产生极大的好奇与迷恋。从那些留言看得出他们发自肺腑地钦佩作者的专业程度,分析得如此深刻,洞察力非同一般,观点有见地而且不失机智。陈物对这些夸奖从最初的得意洋洋变成了后来的麻木,再到藐视,觉得那些读者非常可鄙愚蠢,无可救药,很容易上当。李守则只管默默地写自己过往的事情,写记忆中最美好的那薄薄的一层生活,或者就是写诗,写意境极其飘渺的诗,那些诗几乎都掺杂着他奇妙的幻境。他的文字一直在追溯过往,所有的动机只为了描述童少年时代在故乡荒野的生活,那里的山,那里的云霞,自己放养过的老黄牛,那些质朴的伙伴,那些季节分明的野果子,那些进入过的山洞,那些攀爬过树林和浸泡过的山泉,却鲜有对现实社会的描述和对自己成年后的诸多生活阅历的刻画。“你可以说你活在任何一座城市,因为哪座城市对你都是一样的,它对你的精神生活毫无意义,你只为自己活着,你只活在自己过去的世界里。下次打电话给别人,你就可以说你在齐齐哈尔,或者在银川,或在汕头,或在腾冲,等等,都行。”对于陈物这番话,李守竟然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表示认可,他本人确实不太确定自己到底生活在哪座城市。陈物说李守始终生活在一个固定的生活轨迹上,已经无法再融入到现实中来,从这条生活轨迹跳出来的他将会像列车出轨一样变成一场事故。“你那次没有报警是对的,因为那对你毫无意义。她不在你的世界中。那件事对于你而言是从没有发生过,就是这样。”他很笃定地说。但是,李守写的诗歌却是陈物极其欣赏的,正因为有次无意中在博客上看到了李守的诗歌,向来自负的陈物一时激动不已,于是放低姿态主动认识他,并请他来北京发展,于是李守就稀里糊涂地来了,因为他感知到陈物看似很正常很优秀但其实是个比他更奇怪的人,一个喜欢在夜里咀嚼烟丝而眼神迷醉的人。自从看了李守写的诗歌和几篇短篇小说后陈物便断定这个年轻人非常自闭,喜欢幻想,一定是个想方设法远离人群的人。后来的交往印证了他的判断,李守的世界是云的世界,是雾的世界,是森林峡谷里的水的世界。他在现实中第一次看到李守是去北京火车站接站,李守脸色苍白,眼神呆滞而惶恐,一看就是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难以自拔的人。

今晚从家乐福买来的所有食品,都是李守非常中意的,他慢慢地按照以往的方式把它们放在固定的位置。三盒方便面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如在超市货架一样。正挥发出烘烤香气的黄色面包需要单独放,保证它们不至于被其他物体压迫变形。一袋子豆腐干则随意丢在储物架上,坐在电脑前伸手就能拿到它们,撕开,放到嘴里。这些密封的豆腐干和祖母曾经制作的豆干一模一样,虽然口味咸辣但都掺了糖,有隐秘的甜味。小时候他只喜欢站在祖母背后木讷地注视她忙碌:烧火,推磨,切菜,以至于在祖母去世后他都想不起她的正面是何种样子,只是偶尔揣测那灶台前的她应该被火映衬得面色通红,有时候她也剧烈咳嗽。橘子和苹果被李守放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白色瓷盘上,白瓷盘让他想起母亲的年轻面孔。他喜欢看见橘子和苹果倒映在瓷盘里,那抹倒影很好看,可以让他内心收获到一份熟悉的平静。他写过的不少文字都和白瓷盘、和母亲、和各种水果颜色有关,他觉得那些颜色都有生命力,有魂,懂得隐蔽地表达自身感情。事实上,白瓷盘摆上色泽鲜艳的水果,本就是一首美妙的旋律,或是一首适合低吟的歌,是一首残诗,一首没有留下作者名字的短诗。他写过一首这样的短诗,在上一座小城写的,写的是一个挑着水果边哭边走的衣衫褴褛的农民大叔。他曾经在北京购买眼前这个白色瓷盘时想起过这位大叔和那首短诗。今晚买来的这些食物够他吃三四天,他对此很满意,觉得自己买来了一串光滑而结实的时间。周二晚上他会再去一趟超市购买周三周四周五三天的食物,这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他觉得生命沿着这固定的轨道往返时自己就能把一切不在乎的东西遗忘和远离,就能让自己安安稳稳地活在这若有若无的京城。此刻他并不那么确定自己是否真在北京,因为从窗户望出去,北京的夜晚有种丧事即将结束的惨淡。他很困惑的是,祖母的葬礼到底是怎么举行的,自己竟然毫无印象。他又幻想起映照得她满脸通红的鲜艳灶火,从小到大他竟从未在那个灶里点一把温暖的火照耀谁。

晚上11点半洗漱时,李守一边看着镜中一边缓慢地刷牙,当目光与镜中的目光交汇时他又奇奇怪怪地想起了那个女收银员,她主动露出的微笑确实非同寻常,她也许就是那个尖叫呼救的女子本人。她脸上的微笑在他关灯躺下准备睡觉时还在他脑海里浮现如一盏远处的红灯飘到这黝黯的屋子里,似乎自己以后就再也不会忘记这个收银员的微笑,内心的好奇总会一次次反复被这微笑挑动。实际上,他并不是喜欢她,而是以为记忆深刻的人与物都和自己的小说诗歌有关。他很后悔今天买苹果时没有把最红的那個选进来,他当时拿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心中莫名地沉重压抑。李守在很多个夜晚都会思考类似的事情,白天所见的某个人、物体或场景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躺在床上回忆起来时便毫无道理地相信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会一直记得。可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太多曾经印象深刻的人、物、事。他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时候从记忆中模糊淡化消失的,让人无力挽回。可为何少年时期那段乡野生活却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中,为何那些尾随年少的他到达河边码头大树下的蜻蜓和蝴蝶一直在梦中出现,为何三十岁的母亲站在门口大声呼喊他回家的声音和站姿总能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而持续温暖他,为何故乡的人事总能给他无限的留恋和感伤?如果没有那段美丽的生活,他该如何生活与写作?他想起陈物给自己描述一位男作者自杀的事情。他不由地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在黑暗中继续陷入黑洞般的深思,把自己幻想成一颗流星,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于黑暗中努力而急促地奔跑,只要停下来便会永远消失,与醒着的人世再无关联。

在睡意朦胧中他的思维仍旧清晰且越来越清晰,所以他经常失眠。李守觉得生活和记忆的关系非常可怕,两者之间仿佛有着极其复杂的公式,难以琢磨。生活只有极少的部分幸运地转换成记忆,而最终成为永恒的那部分到底是基于怎样的缘由在人的脑海里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而永不忘却?他想起了陈物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要深入了解生活才能让所思所想所写深入下去。深入是否就是为了不再忘却?可是,李守自己的生活经验却告诉他,记忆并不那么可靠,他无法记住太多东西。可能并不存在永恒的记忆。眼下所有现实的人事与物体都是扁平化的,他难以凭借记忆深入了解生活。对于他这样一个活在旧日画面中的感性的人来说,如果没有因记忆而产生的感情的驱动,他根本无法将之转换成文字,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让自己感情匮乏的生命与事物。到目前为止,除了死去的父母,还没有一个让他产生强烈的感情的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继而出现在他的文字里。如果将来出现一个这样的年轻女性,那就最好了。他很快就不再去想那个主动向他微笑的收银员,也不再去想天桥那盏宛若枯萎的石榴花的灯。他终于睡着了。

标签: 生活 记忆 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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