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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联

点击:0时间:2021-03-02 10:31:44

他说自己叫王凫,是我表弟。灰头土脸头发蓬乱,好久没梳过头洗过脸,他想进一步靠近,我慌忙后退半步,感觉他像阴沟里爬出,身上散发刺鼻恶臭。我堵在楼梯口不给他进家门,暗暗想:就算确实是表弟,看他这副邋遢相,也不想跟他靠近。他双手扶在楼梯口墙壁,剧烈咳嗽一通,看我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情,十分虚弱地恳求:哪怕只是听我讲完,再撵我走好不好?我无可无不可,指向冰凉的水泥楼梯,让他就坐那儿。他坐下讲:

我来是相亲,女方叫刘小殳,介绍人是我省厅的领导,他祖籍也在常州,春节前已先一步回来,约好正月初二我来见面。在成都临上飞机时,突然接到刘小殳手机,说她没法到机场接我,其中原因见面再解释。她把家里住址发在我手机短信上,要我到常州后直接坐出租车去她家,她父母和省厅领导都在她家等候。

广播通知登机,我关闭手机,跟随大家机械地移动脚步。正月初二没多少乘客,但也挤得前胸贴后背,好像有人故意推挤。我遭挤得闷热难受,解开西装纽扣,没在意身边,脑子里净是刘小殳的音容笑貌。

我跟她认识是在餐桌上。本来说好只是我与省厅领导单独会面,特意选在鲜为人知的私人会所湘妃馆。湘妃馆占地百来亩,都是栽种的湘妃竹,一条石子铺砌的小路像密林中羊肠小道,从大门口阙楼弯弯曲曲通向竹林深处。夜幕中两盏灯笼透射桔黄色光芒,照见四周影影绰绰。同时照见一座类似庙宇的四坡两层仿古建筑,步入其中清风雅静,除了看见门口两位身披绶带威风凛凛的保安,看不见其他人。直到“橐橐”登上木板楼梯,才看见服务小姐整齐骈立,类似走廊两边美女壁画,除了含笑点头几乎纹丝不动。我进入预定包厢,足有七八十平方,木雕屏风将其一分为三:靠门口八仙桌,左后方盥洗室,右侧摆设琴台、案几,文房四宝齐全。我在八仙桌下手坐下,四把硬梆梆官帽椅,不像沙发可以伸展双腿歪斜身子,只好笔直端坐。

听到轻微推门声,回头看省厅领导带来一位……不知怎么称呼好,容貌鲜艳可能就二十多岁,大红风衣高帮皮靴,昂首仰面亭亭玉立,一副唯我独尊艳冠群芳的样子。省厅领导介绍她叫刘小殳,是领导的外甥女。她微微点头叫我王哥,我正好叫她小殳,不然叫刘小姐显得她像领导的“私秘”。领导上首落座,服务员无声无息斟上红酒。我给领导点上哈瓦拉雪茄,小殳从她手包掏出自备的细长女士香烟,领导皱紧眉头说:不能抽啦……说半截咽回话,领导猛吸一口雪茄,好像老皮老脸还红了。小殳不理他,旁若无人点燃,优雅地拈在两指间轻轻弹烟灰。我留意到她做了美甲,每片指甲都刻画出若隐若现图案。领导介绍小殳是专业钢琴师,在常州大学教音乐。我提议:那边就有钢琴,帮我们助助酒兴?小殳瞥了屏风一眼,含笑问:那琴给我准备的吗?我脸上一热,低头喝口酒掩饰尴尬。似乎小殳知道屏风那边琴台是给乐伎准备的,只要客人需要,会馆乐伎就来陪歌陪舞陪酒。领导接上话说:我看可以,正好我也手痒!

时令已经入冬,但室内空调温度很高,近似春夏之交。喝过两瓶红酒有些燥热,领导脱下西装、羊绒衫,只穿雪白衬衣,解开领带将袖口绾到胳膊。我也跟他一样宽衣解带,也绾起衣袖。小殳像是不经意,又像特意乜斜我,笑吟吟问:王哥不爱锻炼?我留意看领导的胳膊,粗壮结实,差不多赶上我小腿。我胳膊像手擀面师傅抻长的发面,虽然白净,但软塌塌不见肌肉。小殳看我一副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的样子,嫣然一笑给我斟酒,身上香气馥郁把我熏得晕晕乎乎。大概我神魂颠倒的样子暴露了内心“君子好逑”渴望,领导洞幽察明,笑容满面赞扬:王荃其貌不扬,能量倒不小。能让我为一个县里副局长的婚姻大事操心,只有他了!我睃向小殳,她微微脸红,低头抿口酒说:闷酒没趣,给你们助酒兴吧!

她推开屏风,坐上琴台熟练调音,很快就弹奏出欢快旋律。我和领导也凑上去,我在宽大的雕花案几上倒出墨汁,铺开宣纸,领导从笔架挑出大号狼毫,稍微调整呼吸就笔走龙蛇,奋笔书写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他只要提笔就写《满江红》,每幅字接近一模一样,拍卖行宣称这是孤品,买家也信以为真。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心照不宣。通常我求到他一幅墨宝,就动员几位企业老板去拍卖行竞买,已帮他卖了好几幅字。因为号称“孤品”,价格一次比一次攀高,如今每平尺已超过万元,随便卖一幅字他就能得到十万八万润笔费。他可能大受鼓舞,不需要我求就主动献出他的墨宝,像现在仅仅吃顿晚饭,他也奋笔疾书。

我收起他墨宝,很怕他写个没完。虽说我接触的企业老板都乐意收藏他墨宝,有事找到他,只要亮出收藏在手的墨宝,再大的困难也能迎刃而解。但毕竟号称“孤品”,拍卖行再三提醒我,泛滥成灾就一文不值。好在他也明白这点,搁下笔去盥洗间,长久不出来,可能故意把时间空间留给我和小殳。

小殳继续弹奏欢快的乐章,我窝在真皮沙发偷偷睃她。灯光明亮,照见她随着旋律跌宕,柔软的身姿时而贴近台面,时而舒缓起伏,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一曲结束她甩动满头秀发,抛给我一个媚眼,侧脸朝向我,眉眼飞动勾魂摄魄,像是有些羞涩,可能她希望我鼓掌。我坦率承认:不懂音乐。其实心头在说:不解风情。她掩嘴吃吃笑,起身来到我身边,并排坐上沙发,交替双手抚摸自己膝盖,像是提醒我留心她大腿。她高帮皮靴只过小腿,膝盖以上长筒袜接近透明,几乎能感受到她温润肌肤的体温。我心头“怦怦”激跳,浑身一阵痉挛。她偏过头,差不多贴在我脸面,喷出满口香气说:知道他为什么总写《满江红》吗?他心头有气,所以我弹些欢快的曲子逗他开心。

我张了张嘴,很想问:他心头有什么气?可又不敢问,那是我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刺探领导秘密非常危险,我宁肯什么也不知道。

小殳继续说:有人要扳倒他,想从他生活作风上找突破口,你不会一点没听说吧?

我默不做声,虽然我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但决不传播。我能有幸攀上他,根本就在于我守口如瓶,包括帮他卖字,从不多一句嘴。我一个县里的副局长都能呼风唤雨,他作为省厅领导,翻手一巴掌就能把我像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我甚至不敢问:他当真是你舅舅?

其实这疑惑一来就产生。那些风言风语已动摇我对他的崇敬,基本否定他的操守,所以见他带了小殳来,我有些尴尬。尽管他说那是他外甥女,但明显不像甥舅,如果是舅舅,看到外甥女抽烟,必定严厉制止,而不是一副心虚气短的样子。可省厅领导话语中,又似乎暗示他在做媒。给谁做媒?再木讷我也能想到,必定是我和小殳。而我身高不到一米六,小殳至少一米七,风姿妖娆美艳动人,还是大学老师,怎么可能看上我……

相识后仅仅过几天,小殳就发给我,里面有她生活照,展示她来四川旅游的多姿多彩,包括温泉的沐浴照,着装暴露艳容灿烂,似乎暗示她恣意率性,激情飞扬自由自在。还有一段自拍的视频,讲她在戒烟,她将香烟一根接一根掐断扔掉,嘴里反复嘀咕:不能抽啦,不能抽啦……为什么突然戒烟?或许是在表明,省厅领导的话她不得不听!

一来二往我与小殳的关系终于挑明,小殳这才承认,省厅领导确实不是她舅舅,而是她攀识的老乡。她喜欢旅游,尤其喜欢来四川。大学老师不用坐班,她空闲时间很多,结识这位老乡后,只要有空她就飞来成都。我不敢问:来成都住哪里?应该不会住在省厅领导家,但也不像住宾馆,我去机场送她,没见她携带行李,仅仅随身挎个手包。不过我即使疑窦丛生,也不敢在小殳面前多嘴,而是唯唯诺诺百依百顺。她除了艳丽迷人,还颇有手段,几乎能掌控我感情,随便一个暗示我就趋之若鹜,像她牵在手的宠物。也可能我鬼迷心窍,即使对她一无所知,还是答应正月初二来常州。省厅领导说,小殳的婚姻他可以干预但不能包办,小殳也不能自主,必须我亲自来常州面见小殳父母。

飞机上天我还像在做梦,窝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座位不靠舷窗,夹在两位男人之间我懒得跟他们搭话。本来想闭目养神,可闭上眼就是小殳妖艳的风姿和捉摸不定神情。我再次想:她为什么不来机场接我?头一次来常州,我人生地不熟,哪怕只是普通朋友也该来机场接呀!难道像网恋,也是骗婚骗财骗色?决不可能!小殳至今没向我要过一分钱,连这次来常州,打算给她父母买点土特产,她在手机里都坚决阻止。何况还是省厅领导做媒,她连家庭住址都发我手机上了。如果骗婚,何必约我来常州,先跟我生米煮成熟饭,就算下来敲诈勒索,我也只好自食苦果,决不敢声张,一旦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怕丢脸我还怕丢乌纱呢!

机关里已开始整顿“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虽不至于人人自危,但也如履薄冰,没事还藏头缩尾呢,谁敢没事找事!尤其男女那点事,如果被坊间流言或网上“人肉”推波助澜炒作起来,就算省厅领导想保我也未必能保住。

不知小殳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对我并不感兴趣,跟她在一起即使偶尔行为轻佻,她也决不越过雷池一步,连拥抱都接近敷衍。女性对雄壮健美更感兴趣,我细胳膊细腿,对她毫无吸引力,可她非常主动,恨不得马上就跟我登记结婚。省厅领导说这趟来常州,只要小殳父母不是坚决反对,他就帮我们张罗婚礼。似乎省厅领导更着急,他干吗如此着急?我并不完全相信那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但又不得不想:难道要我帮他“金屋藏娇”,免得给图谋扳倒他的人留下口实?

一旦我跟小殳结婚,就得到法律保护,包括保护我的“让渡权”。同时也保护他的“受让权”,即使他跟小殳为所欲为,也不算违法,至多有悖伦常。可伦常算个屁,在我价值观扭曲道德亏空的内心世界,最无力的约束就是纲常伦理。而且我还不敢捍卫,至多暗暗祈祷:但愿从此就讨得省厅领导进一步欢喜,但愿从此我就更上一层楼……“进化服从功能”,随着越来越成熟,我只剩有用的功能,一切没用的约束包括道德都退化为虚妄。估计小殳也求之不得,省厅领导足有一米八高,仪表堂堂魁梧健壮,哪方面都比我强。

没等我理清脑子里一团乱麻,飞机已落地。我从座椅靠背拿起西装外套,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怕西装被压皱,我只要坐下就习惯脱下外套。又从头顶行李箱取出自己手包,跟随人流走向舷梯。拥挤在狭窄过道的乘客争先恐后,似乎有人故意推挤。我只带一只手包,后天有个必须由我主持的座谈会,不可能改期,这趟来常州只能住一夜,所以没带行李,连换洗衣服也没带。我轻装出行无所顾忌,有人推挤我也推挤。

乱哄哄挤下飞机,已是夜里九点过,我快步走向出港口。明知小殳不会来接,我还是东张西望,希望她只是逗我,希望她已等候在此。无意中瞥见候机厅大幅玻璃窗外面,背景漆黑,玻璃窗正好像镜子照见我。我凑近玻璃窗捋捋散乱的头发,正一正歪斜的领带,悚然发现西装左胸裂开巴掌大口子。我慌忙用手一按,左胸口袋没有硬梆梆的感觉。再伸手一掏,确实空空如也。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杵在冷冷清清候机大厅呆若木鸡,显然是刀片划破西装左胸,将左胸口袋钱包掏走。钱包里除了几千块现金,还有身份证、信用卡。我木了好一阵才想到求救,赶紧摸手机,可翻遍手包和全部口袋,手机无影无踪。我努力回想:是不是掉飞机座椅上了?一边回想一边冲向机场警务室……

这会儿几点了?我早已不戴手表,普通手表不能体现身份,而要戴劳力士或者江诗丹顿,又可能贵器伤人,甚至可能招来横祸。我继续坐在候机厅出港口,满心期盼小殳找上来。她在家左等右等没等到我,应该想到我出意外了,或许就来机场看一看。候机大厅已人去楼空,机场工作人员也不撵我,可能以为我精神失常,不想进一步刺激我。

我给他们讲:钱包遭偷了,手机可能落在飞机上。对方拿起桌面电话拨打我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对方漫不经心做了登记,轻描淡写说:有结果通知你。我问:什么时候有结果?对方说:那谁知道,看你运气,说不定有人拾金不昧。我抬高嗓门抗议:你不能这种态度!我身无分文,又没法跟家里联系,你不给个结果,我下来怎么办?对方也抬高嗓门:怎么,想赖在我们身上?钱包丢了手机丢了,你怪谁,怪我们?对方霍然起身,像准备先下手为强把我震慑住,他并拢两指戳到我面前,喝令我:机票拿出来,身份证拿出来,还没搞清楚你谁呢!我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赶紧摸出登机牌,降低语调说:网上订的电子机票,纸质机票回家才能通过快递领取。身份证也跟钱包一起丢啦!对方拿过登记牌往地上一扔:过时作废的登机牌哪儿不好捡,单凭这怎么证明你坐这趟航班!我问:那要怎么证明?对方目不转睛盯着我,突然干笑几声,似乎他经常遇到胡搅蛮缠的乘客,积累了足够应对经验,他近似调侃:继续编故事呀,编圆了再来赖我们,说不定真能赖到点赔偿!我猛地怒火窜上头顶:赖你们?你们本来就必须负责!对方懒得给我多说,出门唤来两个人,把我夹在当中。其中一个说:不走是吧?这可是春运期间,非常时期别考验我们耐心,我们耐心恐怕经不起你考验!我理直气壮回答:身无分文,我怎么走?对方说:那就跟我们走,那地方管吃管住都免费!我马上想到:收容遣送?

一旦被遣送回去,县城多大点地方呀,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怎么给领导解释?如果照实汇报,能照实汇报吗?县里、市局都有规定,领导干部春节期间离开本地,必须提前汇报,我已跨省越界也没汇报。而且偷偷摸摸去千里之外的常州干什么?假如说相亲,相亲怎么被遣送?很容易怀疑我是去沾花惹草,或者像网恋落入人家圈套。我那些同志们“患上哪种病爱说哪种病”,而且极富想象力,看电视里《动物世界》都全神贯注关注交配。不会相信我真去相亲,只会浮想联翩激发无数猜疑。猜疑经过谣言渲染,“舌上有龙泉(剑),杀人不见血”,将把我搞得臭名远扬,甚至可能作为“四风”的典型。同志们栉风沐雨久经考验,很懂得官场生态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像现在反“四风”风声紧,就个个潜伏不动。我要背时反常出头露面,正好被当作“典型”,即便最终查证我被冤枉,也像“刺配”后留下疤痕。如果编造说,去常州是旅游,同样不能自圆其说。好歹也算县里副局级干部,确实想旅游借个学习考察名义,既不要自己花钱还好吃好喝有人接待,哪有领导干部自己掏钱旅游,还遭遣送回家?起码领导不会相信,除非省厅领导帮我解释。

省厅领导能帮我解释吗?如果今晚等不到我,明天还等不到我,可能就不再等我了,我信誓旦旦答应见面,却一直不露面,还不去个电话,省厅领导会怎么想?何况这是给我定终身,不是儿戏。也是帮省厅领导赴汤蹈火,他迫切需要我挺身而出,哪怕我仅仅出个场露个面,或去个电话!必须赶紧联系,不管是谁只要能联系上。我陪上笑脸,低声下气央求:不然这样,借你们电话用一用好吗?对方没有阻止,我颤抖着拿起电话,打局长的手机,打司机的手机,都是信号不通。这才想起,局长可能确实回山里老家了,司机也一同陪去,那是大山深处,信号屏蔽。再想其他人手机,一个号码也想不起来,平时号码储存在手机,揿对方名字就自动呼叫,这会儿手机丢了,我像聋子瞎子。终于想起两个座机号,我先打局里办公室,空响半天没人接听,正在年头上,值班电话也改用手机,座机无人值守;再打父母家,同样空响,他们走亲戚还没回来。我拨通长途区号打那边的114,一连查询好几个座机号,都没人接听。县委传达室倒有人接,但值班老头眼花耳背,含糊不清“咕噜咕噜”说,领导的电话不能泄漏,其他人电话他不知道。其实是因为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他。但仅仅是进出县委大门时瞥他一眼,连香烟都没孝敬过他一根。终于接通县委机要室,请求对方赶紧给我几个手机号,不管谁的手机。对方冷冰冰回答:凭啥子相信你是王副局长,咋个不说你是王书记、王县长?这是机要室,你不要乱搔!电话“啪”就挂断,再打过去“嘟嘟”占线。

我还要继续查询,机场警卫按住电话机,十分威严地问:十几个长途电话打了,这长途电话不要你出钱是不是?我想解释:确实没撒谎,我都急死了!可对方早已失去耐心,两个人左右架上我,似乎要送我上警车。我拼命挣脱出来,踉踉跄跄仓皇逃窜。能逃哪里去呢?小殳家的地址也储存在手机,我对常州完全陌生,一点想不出她住在什么新村。

午夜一点的航班都到了,仍不见小殳影子。直到完全没指望了,我走出候机厅,外面寒风凛冽,连出租车都收班了。我又冷又饿,没想到常州与四川温差这么大,我只穿羊绒衫和西装,连风衣都没披一件。走在朦胧灯影下,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我双手插进袖口,缩紧脖子,尽量快速地朝城里走去。或许进城还有一线希望,守在这荒僻机场永远没指望。

一路不见行人,幸而“机场路”路标还算醒目。我缩头缩脑走上机场路,比普通高速公路还要宽阔,四周一无遮挡,耳边风声“呜呜”响,近似凄厉呼啸。看见卡车“轰隆隆”开过,我想招手拦车,哪怕带我一程也好。但又意识到自己是副局长,假如遭卡车司机拒绝,甚至羞辱几句,不如吐我一身口水。我哪怕落到今天这一步,也不肯自甘卑下央求卡车司机,免得给他们看不起,说不定就把我当无家可归流浪汉。

快走一阵微微发热,饥饿感不期而至。腹腔深处空空荡荡,像空洞风箱只有“呼呼”呼气,吸气很吃力,近似上气不接下气。晚饭只吃了几口飞机上的配餐,没敢多吃,猜想到了小殳家,必定丰盛家宴迎接,到时没胃口将辜负人家盛情。我接连吞咽口水,想到吃更加饿,但又不得不想:下来吃什么?天空出现乳白色曙光,常州比四川天亮得早,将近提早两小时。我稍微振奋,透过晨曦微弱的亮光看见前面高楼林立,我加快脚步。面前出现凌空高架,像“龙现于田”,与地面道路立体交叉纵横迷乱,不知该上哪条路。我盲人瞎马尽量走在路边屋檐下,不断翕动鼻翼,像寻找骨头的狗,假如真有一块骨头,我可能捡起来。

路边小店射出灯光,是家面馆,还没顾客光顾,只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忙忙碌碌。我犹豫片刻,饥饿感已掏空我尊严,这会儿我不相信有“不食嗟来之食”的“廉者”。我鼓起勇气上去问:老板,能不能给碗热汤?这么说时我差点流下眼泪,其实想讨碗面吃。男主人惊讶地看着我,“叽里咕噜”讲一通本地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能看出对方十分警惕。我大概解释:钱包遭偷了,手机也丢了,没法给家里联系。男主人摇摇头,鼻孔“哼”一声,满脸鄙夷说:年纪轻轻,介不学好!他挥扬擀面杖:弗要哈串,走噻走噻!即便听不懂他的话,也能感觉到他不相信我的解释,以为我骗吃骗喝。我愤怒地瞪他一眼,真想狂暴嘶吼:日你先人,老子会骗你一碗面吃!可我不敢吼,怕人家挥舞擀面杖冲出来。

我茫然无绪来到一座公园边,忽然想起小殳说:常州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公园”。确实非常整洁,绿化也相当好,抬眼就是香樟、玉兰、杨柳、花坛、绿地,还能看见梅花初露。但看不见路边摊贩,看不见沿街叫卖的三轮车,看不见县城常见的熙熙攘攘集市。马路足够宽阔,但车流如织同样显得拥挤。四周高楼峭拔雄峻,让人感到自己格外渺小,渺小到毫不起眼。很希望眼前是海市蜃楼,是我饿得头昏眼花出现的幻觉,此时此刻我反而愿意身处冷僻乡村,说不定能讨到一碗剩饭,或者偷摘几颗水果,再不然烧烤一顿野味也不至于忍饥挨饿。城里连泔水桶都不知藏哪里,垃圾箱又在众目睽睽下,里面果皮纸屑烟头浓痰与丢弃的残食腐植混杂不清,连野猫野狗都不从中觅食。但这念头只是一闪,我宁肯饿死也不会沿街乞讨,更不会去乡下偷摘农民水果。我人地两生,万一遭抓住扭送到派出所,哪怕只是治安处罚,根据《公务员法》,公务员一旦被判刑,甚至不是判刑仅仅被拘留,也可能被开除。一旦被开除不仅声名狼藉,还将失去一切,包括谋生手段。工作七八年来,我其他功能大多退化,只学会当领导,不当领导什么也不会。就算想当农民、当民工,也没那点力气,也吃不下那份苦,更丢不起那个人……可眼下怎么度过?必须尽快找到小殳,否则不光是挨饿受冻,还无法给省厅领导交待,以为我临阵退缩,不肯帮他排忧解难。好像上面已开始追查他与小殳的关系,好像他心急如焚,迫切需要我这两天就帮他奋不顾身担当下来。

本来我还想虚与委蛇,仅仅与小殳保持恋爱关系。但小殳含蓄地暗示,恋爱没法律依据,不能证明她是已婚。为什么非要证明她是已婚?她突然戒掉香烟,可能另有原因。我甚至怀疑她已怀孕,却不肯堕胎,或许她要以此要挟省厅领导。也可能省厅领导确实需要一个孩子,他独生子属于“恶少”一类,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已送到国外从此断绝父子关系。他妻子我也见过,一位资深法官,强悍泼辣让人发憷。显然他们都清楚,如果小殳未婚,省厅领导就涉嫌重婚。似乎他们早已策划好,只等我在小殳父母面前露一次面,讨得小殳父母不要坚决反对,就化险为夷皆大欢喜。在这火烧眉毛时刻,如果我销声匿迹,如同大幕拉开不见演员登场,今后我无论怎么解释,都难以求得宽恕。不能求得宽恕,以省厅领导的位高权重,他脸色一垮我就要大祸临头,下来再想挺身而出也没机会。甚至连见面解释都没机会,他跟我天上地下,不是我想见就能见到。

我坐在公园边椅子上稍微歇息,太阳出来也感觉不到暖和,猛烈寒风针砭刺骨,我冻得蜷缩一团。忽然想到:小殳是常州大学老师,找到学校不就打听到她住址啦!我缓缓起身,旁边草坪有人晨炼,我问其中一位老人:老人家,常州大学怎么走?老人一脸茫然:你问常州哪所大学?他扳起指头数:化工学院、常工院、技术师范学院、服装学院、信息学院、轻工学院……哦哟,十好几所大学呢!我脑子“嗡”一声响,以为常州只是地级市,能有一所两所大学就不错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大学?难道小殳只是在常州的大学教书,根本就没有常州大学?正在这时,老人身边一位中年人接过话:怎么没常州大学,就是原来的化工学院,名字一改就叫大学啦!我急忙问:怎么走?中年人说:他们两个校区,近一点的在花园新村,新校区在大学城,坐BRT(快速公交)也要一个小时。我条件反射按一按西装左胸口袋,遭刀片划破的口子又深又透,我再次懊悔不迭。乘飞机前只想尽量轻装,打算见了小殳父母后,如果顺利就给他们一笔钱,所以把已经买好的土特产连同水果刀、零钞硬币、名片夹,以为用不着都丢在家。现在身上硬币也没一枚,不敢坐BRT,只好先去就近的校区。

问清楚去花园新村的路,我拖着沉重脚步,像在雪山草地艰难跋涉。一夜没合眼,眼皮不由自主耷下来,我恍恍惚惚迈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给人一撞才猛然一激灵。不知走了多久,看见一个派出所,不由得想:不如请警察帮忙,通过户籍应该能查到小殳住址。我揉揉酸涩眼睛,尽力提振精神,拐进派出所栅栏大门。门卫在吃早饭,一杯豆浆一块麻糕,酥脆麻糕散发出锅巴香味。我最爱吃的饭食就是锅巴,配一份水煮鱼,两碟时鲜蔬菜,二两烧酒,“咔嘣”咬口锅巴,搛一块又麻又辣滚烫的水煮鱼,“滋溜”就上烧酒,“咂吧咂吧”嘴唇……哎呀,“神仙本是常人做,只是常人不自知”,以前不知道这就是神仙生活!我吞下口水,对门卫说:想查户籍。门卫不怒而威横我一眼,拿筷子指向一幢三层楼房。

一楼有个明显指示牌,轻易就找到户籍警。对方至少已中年,不知为什么才混到个户籍警。可能他不被重用心头有气,看也不看我就问:嗲事体?我听不懂,用很不标准的四川普通话说:想找个人,不晓得你这儿能不能帮忙查到?户籍警打开电脑,“噼啪”敲击键盘,换成普通话问:说吧,什么情况?我看旁边有椅子,坐下来详细讲,从丢钱到现在还没吃饭,我尽量讲得动情,讲得自己泪水盈眶。

对方却皱起眉头,注视我片刻说:说来说去都是你一个人陈述,怎么相信你?我说:我在四川某某县某某局担任副局长,也是一个领导干部,请你相信我的觉悟。户籍警“噗嗤”笑,可能他看我干瘪瘦弱,相貌猥琐神情萎靡,一点没领导干部的派头。他笑嘻嘻逗我:说你是公安部长,我们局长还请你吃饭呢!我脸上一热,血涌头顶涨红脸说:不就查个住址吗,就算我的话全部是撒谎,能给你造成啥子危害?户籍警“啪”一巴掌拍在桌上,不知我哪句话把他激怒了,可能他眼里就没几个好人。他厉声喝斥:没身份证,没任何身份证明,你一个抖抖索索外地人,东游西荡到处打听,想干什么?村长放假就没干部啦?新年大节不想为难你,你倒为难起我来!他拿起桌面电话,似乎要叫人,我转身撒腿就跑。要是给他当“流窜”拘留起来,就算终于查明我身份,我也耽误不起时间啊!

一口气不知跑了多远,停下来我双腿发抖,手也发抖,我扶住路边梧桐树,眼前模糊像要昏倒。我挣扎着想:决不能倒下,倒下给送进医院,拿什么付医药费?如果结不了账出不了院,耽误今晚的返程飞机,明天座谈会怎么开?

春节前局长要我给离退休老同志打招呼,根据新的规定,节前不能聚餐,节后也不团拜,请大家谅解。老同志不肯谅解,纷纷打电话来,怒气冲天质问:搞啥子名堂嘛?是不是嫌我们老不死还不死,过年过节就麻烦你们嘛?嫌我们麻烦就算逑了嘛,我们不怕麻烦,上访到市委老干部局,麻烦他们解释,请我们老家伙吃顿饭算不算腐败?更有甚者,直接打电话给局长,提醒他不是老同志扶他上马送一程,他能有今天?就算他不报这个恩不念这份情,也别看不起老同志,老同志不一定能帮他办成什么事,但能让他一样事也办不成。虽然局长也上门慰问过,但局长“上坟不带烧纸——惹祖宗生气!”局长只好吩咐我:把老同志请来,开个座谈会,当面讲一讲“八项规定”。晚上再请到湘妃馆吃一顿,体现这顿饭我们担着多大的风险啊!时间放在正月初四,都没上班,不算节前聚餐也不算节后团拜,可能就不算顶风违纪。

局长说他不便出面,他要回到他山里的老家尽孝,一切由我主持。其实是要我承担风险,万一认定这顿饭也算顶风违纪,他可以推说毫不知情。如果明天我不到场,他会怎么想?他是一把手,班子成员的分工都他说了算。六个局领导、九个科室,平均每个局领导分管不到两个科室,他把人事、财务都交给我分管,其他副局长巴不得我早点犯错误。要是把局长得罪,嫌我不能帮他承担风险,让我去分管安全保卫,我就坐上炸药桶啦!谁知哪天就发生安全事故,谁知会是多大事故,一次事故就可能炸得我丢盔弃甲。还有那些老同志老祖宗,已通知他们明天还有晚宴,如果明天吃了闭门羹,以为我戏弄他们,还不闹得天翻地覆!所以绝对不能怠慢延误,我把今晚的返程机票都提前预定。可如今兴起电子机票,机票信息在手机里,手机丢失信息就丢失。我身份证也丢失,即便查到登机信息,没身份证也通不过安检!

吹过一阵寒风,太阳躲进雾霾里,阴沉沉格外寒冷。路边店大多关张停业,似乎常州人特别在意过年,年头上生意人也过年。一家洗脚房倒开着,我想进去睡一觉,又冷又饿又困,平生第一次遭这么大的罪,切身体会到饥饿、寒冷、无助足以让人忘记自己是人。我左右看看,没人在意我。以前经常去洗脚房,找个“大汉松骨”敲背,找个妹妹摸摸捏捏,浑身轻松惬意。这会儿囊中羞涩,好像脸皮也薄了,我贼头鬼脑踅进洗脚房,红着脸问:你们招钟点工吗?就在这时我扫视一圈,好像没服务员也没客人,只有一位粗壮汉子,仰面八叉躺在躺椅看电视。他翻开眼皮白我一眼,双手枕在脑后问:以前在哪家做?我摇摇头,如实说:没做过。店主抬起脚尖凌空踢踢,极不耐烦地驱赶:你以为这是鸡窝鸭棚啊?搓脚敲背也是手艺!就你这猴儿模样,鸡窝鸭棚也不会收!我垂下脑袋,低声下气说:大哥,我是落难了。哪怕只是给碗饭吃,不给工钱!

店主把我上下打量:不给工钱?他眼光从我裂开口子的西装左胸,移到我手包,突然翻身起来,一把扯过我手包,“啪啪”拍拍说:这包包倒值几个钱。五十给我,卖不卖?我迟疑不决,这是人家送我的手包,不知究竟值多少钱,但也不至于才卖五十。我轻轻摆手说:大哥有眼力,一眼就看出这是名牌包包。店主眯上眼,透出一丝寒光,仿佛要看透我内心。人心如面,可能他看我接近獐头鼠目,怀疑我是贼,正在被人追赶,想来这里躲藏,不然为什么不要工钱?他还给我手包说:走吧,这包包要是来路不明,我给自己买个窝藏罪!我急忙张嘴,想解释自己决不是小偷。可嗫嚅半天嘴唇,还是不知怎么证明自己,我垂头丧气说:就五十吧!

拿到钱我像回光返照,飞快地沿街寻找,首先寻找手机店。只要手机店能调出我内存在手机的任何一个号码,我就能求救,内存号码已等于我生命密码。如果他们不肯,还要额外收费,我就先把这五十元送他们当小费,然后把我当人质抵押在手机店,等小殳拿钱来赎……

大约已接近中午,我再也迈不动脚步,跌坐在手机店门口台阶。几家手机店都坚决回答:报个号码就是你手机啊?没身份证什么也别谈!他们都不肯通融,最后我在一家手机店单腿跪下恳求:我也可以抵押给你们呀!他们哄堂大笑,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像是看我表演猴戏。有人说:别别,看你面黄肌瘦有点虚弱,赶紧去医院吧,我们小店小买卖,倒在我们店担当不起!我说:帮我调出内存号码,买你们十个八个手机!他们嘻嘻哈哈拖我,其实是推搡:知道你有钱大买家,我们不贪你这桩大生意,行行好别为难我们。有人问:就五十块钱,还晃来晃去,衣裳破个洞,还大买家,是不是手机诈骗又换新花样了?我带着哭音说:能骗你们什么呀!可是连围观的顾客都帮腔说:这说不定。你要报出一个中央领导的手机号码,也帮你调出内存的手机信息?那才是茅房打电筒——照屎(找死)!还有人小声嘀咕:外地人,看那落拓相,躲他远点……我垂头丧气想:他们的担心也能理解,假如有人仅凭我手机的号码,就能轻易调出内存的全部信息,不就把我隐私暴露啦!

不知坐了多久,隐约闻到空气中漂浮肉香,我扭头看,隔壁就是快餐店。我一手扶墙壁,差不多一寸一寸移动。推门进去看,稀粥一块钱一碗,外搭一碟萝卜干。可能饮食是最好的药物,我一口气吃了五碗,撑得肚皮滚圆,接连打几个饱嗝,几乎麻木的身体好像就治愈了。柜台有公用电话,我再次尝试。那些记得号码的座机,仍然没人接听。我又拨长途114查询,查了好几个座机号,都没人接听。可能年头上的人喜欢满世界跑,或者聚拢搓麻将,“哗啦哗啦”兴高采烈,听不到座机响。也可能懒得接听,我这是陌生的外地长途,他们以为是骚扰电话。

我努力回想,哪怕回想出一个熟悉的手机号,也能呼唤救助。可我记阿拉伯数字的记性特别差,连自己身份证号码都颠三倒四记不住,脑子储存的数字像乱码,不是残缺不全,就是打错人家。我狠狠跺脚,深恨自己只图方便,号码都储存在手机,放着大脑不用,需要时越是着急,越是像被格式化,大脑一片空白。

都是打的长途,计费器显示电话费已花去十多元。不敢再打,我付了费,准备去学校打听。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最后一次拨通长途区号,直接拨打那边的110。很快就拨通,对方耐心听我讲完,然后问:110是给你查手机号码的吗?知道乱打报警电话的后果吗?我“啪”地摔下话筒,歇斯底里嘶吼:龟儿子们,都害瘟死绝啦!快餐店老板冲上来,拿起话筒看了看说:恐怕你不能走。这话筒有没有摔坏,不是你说也不是我说,一起去修理店听他们说!我转身夺门而出,撒腿一阵狂奔。如果还要我赔话筒,那才是“喝凉水塞牙、放屁闪了腰”!好在没人追赶,我缓过一口气,忙着打听去花园新村的公交。

终于看见常州大学四个字,但后缀了“怀德学院”。我隐隐感到不妙,去门卫打听,果然只是常州大学的民办学院。而且门卫还说,都放假了,没地方打听我要找的人。除非去大学城那边的学生宿舍,可能学生中有人认识刘小殳老师。

身上还有三十来块钱,我步行到BRT站,换乘三趟车才到大学城。然而从头凉到脚,大学城比我们县城还大,一时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心灰意冷:大海捞针怎么找啊?无意中看见电线杆上一张孤零零“牛皮癣广告”,似乎这里不许随便张贴,“牛皮癣广告”格外醒目。我灵机一动,急忙寻找文具店。花十多块钱买沓便宜的草纸还有墨汁、毛笔、浆糊,路边就有休闲椅子,我跪在地上书写:“常州大学刘小殳老师,王凫手机丢了,正在千辛万苦找你。跪求一切好心人,立即把这不幸告诉刘小殳老师,王凫还在大学城继续寻找……”一边写一边流泪,我像丢失的孩子寻找母亲。

好像肚子又饿了,但顾不上饥饿,必须尽快张贴寻人启事。还没贴出几张,我正在常州大学的围墙张贴,突然看见身着制服的城管。似乎早就盯上我,前后都有人站点卡位,封堵我的逃跑路线。我马上意识到危险,即使没领教过城管的厉害,也电光石火间想到“打人”。我飞身一跃,伸手抓住围墙的出檐,身体瘦小倒也灵活,我翻身爬上墙脊,再纵身跳进里面草坪。气喘吁吁紧跑一阵,回头看城管没有紧追,但也没感到逃过一劫,反而感到走投无路:寻人启事肯定遭城管撕毁,下来怎么寻找呢?看见几位学生模样的人,我上前问:请问同学,学生宿舍在哪儿?他们说带我去。路上我问:有没有听说一位叫刘小殳的音乐老师?他们纷纷摇头。

来到学生宿舍区,鳞次栉比楼房一栋挨一栋,我暗暗叫苦:住了多少学生啊?安安静静并不见多少人,我逢人就问:认识刘小殳老师吗?没人认识。我进入最近的一栋宿舍门厅,还没问上几个人,宿舍管理员拦住我问:干什么?我有气无力解释:找刘小殳老师,没她的联系方式,就来打听有没有学生认识她。宿舍管理员坚决地推我一把:规矩懂不懂?这是假期,不许随便进,再要瞎蹿请你到保卫处!保卫处?这倒提醒我:不如就去保卫处……

路灯亮了,照见校园像空旷的原野,树林静悄悄,草地冷清清。我坐在路边椅子上,把破开一洞的西装像棉袄紧裹在身上,感到自己快虚脱了。保卫处那些人也要我出示身份证明,拿不出证明就轰我走。我说:打个电话问一问,有没有老师叫刘小殳,不过举手之劳,费你多大的事啊?对方连珠炮般追问:凭什么?你谁啊?就算举手之劳,为什么帮你?我口袋里只剩十多块钱,好烟都买不起一包,不能酬谢人家,只好怏怏退出。

眼皮很重,我想稍微打个盹,忽然意识到:衣裳单薄,如此寒冷的室外,如同雪地里,只要睡着就可能醒不来。反正天已黑了,再有一个多小时返程机票就过期作废,就算这时天上掉下我身份证,也赶不上飞机,明天的座谈会只好任由他们骂。至于小殳和省厅领导那边,昨晚没等到我,今天也没等到我,不会再等我了,该怎么样就只好怎么样!我反而平静下来,至少不再那么焦灼,不再那么狂躁,不再心乱如麻。可我怎么回家呢?我在脑子里像“百度搜索”那样,仔细搜索储存在记忆的信息。之前心急火燎只去回忆熟人的手机号码,如同考试遇到难题,越是聚精会神越是神经短路,脑子像电脑死机,恨得直跺脚,恨得咬牙切齿“嘣嘣”敲打,仍无济于事。这会儿万念俱灰,反而像休眠后自动激活,甚至唤醒沉睡已久的记忆。包括熟人,之前只想经常接触的熟人,没去想早已失去联系的熟人。正是这么一想,猛然想到:好像有个表哥就在常州。

有位隔房的舅舅,跟我母亲是堂兄妹,因为距离我们家太远,平时极少往来。十多年前舅舅去世,我和父母赶去奔丧,跟那位表哥粗略见过一面。他十多岁就离开老家,跟我年龄相差二十来岁,没什么共同语言,就没再联系。不过名字还记得,他名字俗气,很容易记,叫徐建华,好像在常州的什么银行工作。

银行晚上关门,明天才能去打听。今晚住哪里呢?我走出校园,漫无目的走过两条街道,进入一个住宅小区。看见地下车库指示牌,我靠近车库观察,没人看守,车辆进出都刷卡。我左右张望,确实没人拦阻,我快步走进去,尽量找隐蔽角落,免得给监控探头照见。来到地下负二层,温度明显高出地面。竟然还有一个空置房间,里面堆放笤帚、废旧纸箱一类乱七八糟杂物,但更加暖和。我蜷缩在杂物堆中,四周地穴般寂静,合上眼就睡着了。

隐隐听到“轰隆”声,我睁开眼坐起来,接连打几个哈欠,明显感到体力恢复不少。我走出空置房间,看见一辆接一辆小车“轰隆”驶出,估计是去上班。我来到地面,天空细雨霏霏,落在脖颈冰冷刺骨。看样子已是早晨八九点钟,我摸出口袋里钞票清点,还有九元。不敢随便花,连公交车也不敢随便坐。我花两元钱吃了早餐,沿街寻找银行。

银行大多关门,我问一位刚从自动柜员机出来的人:银行也放假啊?这人说:春节期间大银行才开门。哪些算大银行?我猜想:楼房高的银行肯定就大。我一路走一路寻找,走过高高耸立的水利大厦,看见有个人民银行的标志。走近了发现大门紧闭,不过门卫说:有领导值班。门卫面相和善,竟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让我就在值班室等候。

一辆黑色轿车驶入,停下后出来一位笑眯眯中年人。门卫说:那是我们王行长。我迟疑着不敢上去,怕又遭一顿奚落。见王行长马上就要上楼,我鼓起勇气追上去,还没开口眼泪就“哗”地流下来。我抹把眼泪,哽咽着央求:我有个亲戚,只知道在银行,不知在哪家银行。王行长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叫徐建华。王行长哈哈大笑:徐建华?老家四川的?我连连点头。王行长说:老朋友!说着他掏出手机,拨通后说:老徐啊,你亲戚丢我这儿啦……

徐建华,已出版发表《银行风暴》《演说山海经》《最后的军妓》等在内的上百万字长篇和中短篇小说。

标签: 回家 领导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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