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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老牛

点击:0时间:2021-02-21 15:36:39

姚霏

回到故乡小镇,我一般是不携带手机的。想找人,直接上门就行;被远方的人所寻找,直接忽略罢了。因此公元2013年9月29日那天,正在老家度假的我,在中午时分,猛然得知从前我口中的“滹沱河老牛”——著名诗人牛汉先生,已于上午在京辞世。是北京的诗人朋友,在我的微博私信上留下了这个噩耗。

没有震惊也没有哀痛,我只是默默打开网页,默默地与无数有良知的同道中人,度过了一整个失语的下午。毕竟,91岁驾鹤西归,而不是在20世纪50年代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第一个被拘捕者而暴卒,上苍对他的眷顾已经不薄。

现在夜深人静,我觉得如果不为已在天堂注视着我们的“滹沱河老牛”写几行字,那么自己的人品一定有问题。但把自己洗干净了的十指放到键盘上方,却发现不知该从哪个字母敲起。事实上,出生于1923年10月23日黎明的牛老(或许该称“史老”?因为他本名史承汉),比我年长42岁,若在旧时代,叫他一声爷爷也不夸张,但“老牛”这个称谓,却是当年我们初识之时,他严令我这么叫的。我知道现在白纸黑字地直呼他的英魂为“老牛”不合适,且有自抬身份之嫌,故索性称其为滹沱河老牛。

因为他曾说过,他出生的村庄离滹沱河只有一里路光景,那条河“很野,很难管束”,所以他祖母在其幼年时代,曾对他说:“你这脾气,真是个小滹沱河。”我想,他祖母的这句话,作为身上流着母亲蒙古族血液,性格刚烈、坚韧、鲜明,甚至叛逆的著名诗人,“老牛”一定对许多人复述过。

细想起来,我与“老牛”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86年7月底8月初,因为那时我任教于云南师范大学,正值暑假,但具体日期记不清了。反正是在放假之前,我接到由丁玲创办的《中国》文学杂志社的邀请:暑假期间到青岛去参加他们组织的笔会。到北京集合之后,时任《中国》杂志编辑的吴滨告诉我,参加笔会的人,有北岛、多多、徐星、迟子建、格非、北村、杨争光等等,我自然是喜出望外,因为除格非是我的大学同学外,其他人都是久闻其名而未曾谋面,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当时文坛上的牛鬼蛇神,对于才刚刚21岁的我来说,那是多么的“喜大奔普”啊!

更有甚者,领队的竟然是“神人”牛汉和丁玲的先生陈明老师!之所以说牛汉先生“神人”,是因为在大学4年中,我们已经以晚辈的身份领略了“胡风反革命集团”一案的神出鬼没与鬼出神没。又读过了牛汉先生的像《悼念一棵枫树》那样的许多著名诗篇。在那个诗歌的黄金年代,我们对诸如“新月派”、“七月派”里面的许多诗人,都是敬若天神的。

在青岛的海军第二疗养院里第一次聚会时,我惊叹于63岁的老牛,从精神到脊梁,竟然都那么挺拔,更要命的是,在我这个小个子眼里,他的个头也高得太过分了(当时我估计他得有1.9米,可一直没信心核实,以致至今也还不知其准确身高),所以我当晚专程去拜访住在斜对角房间里的他时,始终都在仰视。只不过,端着自带的搪瓷杯子喝茶、话语里山西口音浓重的牛汉,竟然和蔼得像一个邻家大叔,一个劲儿地表扬并鼓励我这个后生小子。许是因为我的母亲是彝族而他的母亲是蒙古族的缘故吧,后来我们的话题就偏离了文学,他露出了诗人的本性,直夸跨民族的婚姻最可能生出天才的后代,搞得我信心爆棚,误以为自己也是天才啥的。

也就是在那晚,我叫他“牛老”时受到了批评,“我又不姓牛,姓史,你叫我牛老简直不知所谓!再说你看我老吗?我真有那么老吗?我现在还写抒情诗呢!哼哼!”这基本上是他的原话。我虚心受教:那么我该称呼您什么呢?他说:叫老牛,或者老牛汉,也可以叫牛汉先生……不过,最好还是叫老牛,这两个字音节好,听着有激情!

真的好有激情!不自觉地,想不喜欢他都不行了。或许这也就是所谓的缘分,那次笔会到底是开了10天还是15天,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笔会后期,大家都感到天天泡海水逛海滩索然无味了,于是在我的暗示下,老牛热血沸腾地怂恿我去追求与会的某军人女作家,“她可是真正的少年成名,而且出身高贵,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人家可是十来岁时照片就上过杂志封面的,我怕自己不行。”我说。老牛怒了:“你怎么不行?是男人吗?你只要是个男人就行!阿米尔,冲!”也是年少气盛,受此激将,我还真是“冲”了,只是后来笔会结束回到北京,进了她家那种大宅门,端的是如坐针毡,给吓得立马闪人,后来就一直做普通朋友了。

那次从北京返回昆明不到3个月,我作为云南8名代表之一,又到北京参加第三次全国青年文学会议。虽然很想当面感谢老牛在他担任执行副主编的《中国》杂志上给我发表了短篇小说《被同情的人》,但始终未能如愿。一直到14年之后,也就是2000年,我到北京的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参加编校《赵朴初居士纪念文集》,才在某一天被指派去他位于通州的家里取稿时得以见面,那一年老牛77岁,除头发更白了之外,依旧和在青岛初见时一样,从精神到脊梁都笔挺如昨。那一天因要急赶回程,我们没有多聊,只是他对我与那个军人女作家最终一事无成,表示了轻微的鄙视和严重的遗憾,不过,老牛递交给我的那手稿,字列整洁得像仪仗队,可惜后来被我弄丢了。

最后一次见面,应该就是10年前的2003年4月了。当时的《中国青年报》曾有这样的记载:“最近,于坚、牛汉、舒婷、王小妮等中国一批重量级诗人和来自北欧的诗人们,在昆明炎热的春天里,共同度过了他们的节日:‘中国昆明——北欧耐舍诗歌周。”那一周,我作为昆明某家报纸的副刊部负责人,全天候参加了他们的活动,除上述青年报提及的诸位诗人外,伊沙、徐江以及昆明众多的诗歌爱好者也都被诗给搞得神经兮兮,但年纪最长、已经80高龄的牛汉这头“滹沱河老牛”,却在激情朗诵之余,眉宇间多了些类似刀刻的忧郁。他在担忧什么呢?是担忧中国文学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刷之下即将面临的穷途末路吗?没人知道。只是在单独闲聊时,他对我曾经用自己生命中的4、5年时间去写武侠小说,又用了10年去从事影视感到惋惜,甚至是痛心疾首,而我无言以对。

的确无言以对,因此在获知老牛辞世的第一时间,我发了一条微博,最后一句是:“老牛牛老啊,在天堂你也是高个子!”言语干瘪苍白。而现在是北京时间9月30日的凌晨2:30分,离“滹沱河老牛”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过去19个小时了,我发觉以上种种记述,文字依旧黯然无光,唯有一声叹息,然后独自揣摩:如果在天堂里见到了胡风,老牛他第一句话,将会问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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