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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噎废食

点击:0时间:2021-01-12 23:40:00

奶奶独居千里之外的乡下,我爸想把她接来北京度晚年。我妈不乐意,理由是见识过她的吃相,总是大口大口扒饭,大口大口下咽,而且下咽时绝对少不了食物挤下喉咙时发出很响的一声咕噜;不喜欢喝汤,从不吃粥,喜欢吃干饭炒饭,而且一吃就噎,脖子发梗,眼里淌泪,好像被蛇箍住了,接下来躲卫生间呕吐一番。和这么一个吃货一起用餐,无法忍受。

妈妈称奶奶吃货,我爸很愤怒,但不敢当面抵触。我爸16岁从江南故乡穷山村考入北大,一直读到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从讲师一直熬到副教授,不擅人际关系,加之专业冷僻,赚不到多少钱,在我妈心中,始终是个外省人。我妈出身名门,是个歌唱家,用她的话说,一个晚上的出台费,抵得上我爸半年工资。

为了给老母亲尽一份孝道,我爸只好悄悄给我外公打电话,表明自己的心迹,请他做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外公在电话里批评我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吃相再不好,还是你婆婆吧?快90的人了,还能活多久呢?要说,丈夫的心里不痛快,作妻子的谈何幸福?

我妈只好勉强同意。

其实,奶奶并不想来,我爷爷去世后,她曾被我大伯二伯分别接去上海和广州住过一段日子,没过多长时间,就回了老家。至于被驱逐的原因,和我妈说的那个理由大体相同:吃相太馋,一吃就噎,一噎就吐,影响全家人食欲;馋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喜欢装病。在他们心目中,一个人的病痛,是值得人同情的;而以病痛为借口,用以掩饰不良习惯,是不可容忍的。

我在医科大学念书,把我奶奶的噎食现象告诉了内科教授,同他探讨究竟是不是病,有没有根治的方法。教授思考了几分钟,说,单纯的噎食,特别是老年性噎食,不是什么器质性病变,也没有遗传因素,极有可能是不良的饮食习惯造成的条件反射。我把教授的推测告诉了家人,没想到,进一步将我奶奶推入尴尬境地。

歌唱家说,如何?天生的馋嘛。我就想不通,从前的日子,也许缺吃少穿,馋可以理解。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了,温饱早已不是问题。无论大伯二伯,还是我们家,难道吃饭还是问题吗?我爸说,就算我妈饮食习惯不好吧。是人,都不会是十全十美。她馋又怎样呢?一个人在乡下住惯了,来了北京,不习惯,不放肆,就不能给她一点宽容吗?

每逢吃饭,奶奶拿眼偷偷睃我妈,见儿媳脸色不好,便主动接过饭碗给她添饭,给她夹菜,吃完抢着收拾碗筷,所有的家务活都不让我妈伸手,表现得像个勤劳的女仆。我爸对我奶奶说,妈,你自己吃啊!我怎么都觉得您吃得很少啊。碗筷有我和你媳妇收拾呢。

经不起这种苦劝,奶奶就坐到桌前,和我们一起吃饭,强装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我爸给奶奶夹菜之前,总要先给我妈夹。我妈嫌弃这个婆婆,见我爸生怕奶奶不放肆的样子,索性把菜碗里的好菜,囫囵拨到我奶奶碗里。

正如我妈所言,奶奶总是吃得太快或吃得太猛,尤其有客人的场合,吃起来简直如饕似餮,紧接着就噎了个半死不活——餐餐如此,顿顿如此,而往往这种时候,我妈就作恶心状,甩下碗筷不吃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一边给奶奶捶背,做咽部按摩,一边笑着问她,奶奶,您怎么这样馋呀?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年轻的时候,吃饭也这样吗?

我爸大加谴责,混账!你的父亲是她生的,你是她一泡屎一泡尿带大到一岁。你有什么资格讨厌你奶奶!我受了呵斥不要紧,笑一笑没事,因为我心里丝毫不嫌弃奶奶,只是想找到促成我奶奶馋食的某个具体原因。因为人的不良习惯,总是有一个初始条件的。就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个被蛇咬的经历,就是造成心理障碍的初始条件。

我妈听出自己也属于被谴责的一分子,不声不响放下碗筷,出门下楼走了。我爸见歌唱家妻子没吃饱,追到楼梯间,说,你的演出任务也重。唱歌是需要能量的。没吃饱怎么出台呢?我妈说,老婆,你就别顾及了。只要那个吃货伺候好了,你就心安理得啦!

奶奶从卫生间出来,叹一口气,唉,我干嘛不死哟,害得满屋子人吃不好。

遵照教授的指导,我对奶奶做心理辅导,奶奶,您吃饭,要向林黛玉学习,只管慢一些,一小口,一小口,嚼烂了,嚼溶了,再慢慢地咽下去,咽一口,喝一点汤。这样,就不至于噎住了。

奶奶嘀咕说,我有病。

您要知道,您是个伟大的母亲,养下了三个博士儿子,孙辈也有一个重本,两个硕博。要是在苏联,是要戴上母亲英雄勋章的。还说吃饭,这满桌子人,您是最大的,好比研究生导师,单位一把手,谁都不用怕,谁都怕您。也就是说,您最有资格优哉游哉用餐。您不是钟点工,不是保姆,而是老祖宗,就像《红楼梦》里那个老祖宗。您急什么呢?

奶奶说,不是吃快了,我有病,我一辈子就这个病,怎么也好不了啦。

最后的妥协者还是奶奶。

此后吃饭,她往往喝几调羹汤,就悄悄放下碗筷,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待我们吃完,碗筷一推,奶奶出来了,抢着把桌上的剩饭剩菜收进厨房,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我爸好几次试图进厨房取代奶奶刷碗,门都关着。

我爸有些难受,有一次对我妈说,你就不能帮我妈一下?快90的人,手脚已经不灵便了,要是摔倒怎么办啊?

我妈压低嗓门说,不是我偷懒,是我有意给她一份活干。我常常处于半饥饿状态,她又哪一餐吃饱了?她喜欢洗碗,就为了躲厨房吃一点残汤剩饭——我都撞见几回了。如果我把这个机会给剥夺了,她就得挨饿呀……谁让你老妈是个吃货呢?

——谁知我妈的悄悄话,还是给奶奶听到了。当天晚上,她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执意回故乡去。我和我爸苦苦相劝,天都黑了,一千多公里,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妈说,我可没让您走啊。您走了,您的宝贝儿子是会给我爸打电话告状的。如果您觉得这儿实在过不下去,也得等到买到卧铺票,再走吧?

我奶奶就留了下来,答应再过三天回去。

这天,她特意去菜市场买了猪脚,按照故乡的做法,拧开天燃气炉,把猪脚上的绒毛烧得干干净净,加了一点桂皮、茴香,用高压锅炖得香气扑鼻。我和我爸回家,问晚餐什么主菜。奶奶笑而不答。

待一会,我妈回来了。奶奶讨好地说,回来啦,饿坏了吧?吃饭。我妈见我奶奶还没走,落下脸问,什么菜呀?奶奶说,你最喜欢吃的炖猪脚。

谁说我最喜欢吃炖猪脚啦?我最讨厌的就是炖猪脚!我妈说着,跑进厨房,双手抓起高压锅的塑料柄,从窗口扔了下去。几秒钟后,听到一楼的水泥坪里“砰”的一声爆炸。

当晚,奶奶拿上她的几件衣服,决计要走。怎么劝也不行。我爸只好驾车将她送到车站,花高价买了一张坐票,送她上了火车。

临开车时,我爸安慰奶奶,大城市的日子,您过不惯,回乡下也好。妈就别记恨您媳妇了,她没日没夜走穴唱歌,风餐露宿,嘴巴又刁,回到家里也吃不好。她心还是蛮好的,您呆乡下时,我给您汇款,多一点,少一点,她从不过问。

奶奶说,我谁都不恨,只恨自己。只恨我那病根儿。

大约一周后,老家那个德祥老爷打来电话,说我奶奶去世了。我爸不由嚎啕大哭,问是什么病,怎么去得这样快。对方说,回来就知道啦……

奶奶大限是90岁。我带她去医院做过全面检查,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没什么毛病,这正是她长寿的原因。她的死应当属于寿终正寝,恰如一部配置很好的电脑,使用时间长了,每一个部件都已老化,也就终于不能继续运转下去了。导致奶奶寿终的直接原因恰好用得着一个成语——因噎废食。噎,是她保留了半辈子的毛病,或者说不良的饮食习惯。而馋,又与噎有关。

守着奶奶的灵柩,一大家人深感悲痛。虽然她的暮年有些令人讨厌,人一走,就留下了一个空间。尤其是这个时候,她生前养儿育女所遭受的种种艰难,都一幕幕地浮出海面,迫使大家细细地回想、咀嚼。

德祥老爷已经94岁,他用有点沙哑的嗓子,为我奶奶唱了整整一晚孝歌。我爸说,德祥老爷原是生产队长,后来又当了30年村民组长,老了,干不动农活了,为了把剩下的日子过完,就给人唱孝歌。一晚收十元钱。

德祥老爷说,我奶奶嫁我爷爷时,他是八个轿夫之一。后来,我奶奶一直是他的社员和邻居。我爸问他孝歌准备唱些什么内容。他说,你娘是噎死的,村上有人娶媳妇,她也去送了一百元礼,婚筵上一口饭梗在喉咙口,下不去,吐不出,待到送去乡卫生院,已经咽气了。

她说呆北京两个多月,看了很多新鲜世界,儿子、孙子对她很好,媳妇待她比亲闺女还亲,就一条不好,从没吃饱过……她还是那个毛病——人一旦落下了某个毛病,最后也就往往死在那个毛病上。

德祥老爷很幽默,孝歌唱得动情。他一边敲着小鼓,一边咿咿呀呀唱。他唱的都是过去了的事,我既感到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还有一些新名词是头一次听到。

他先唱了一曲中国梦,再唱好日子,东方红,太阳升,接下来唱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放卫星,共产主义从北向南长驱直入岳阳城,放完了卫星再唱苏修逼债三年苦日子,过完苦日子便是割尾巴,打土围子,其中掺杂了诸如砍去桃树、挖掉南瓜藤蔓、吃糠咽菜、肛门被堵,撑死了许多人的细节……

我不由捂着嘴巴吃吃笑,德祥老爷,怎么被堵了呢?难道不能吃点蜜糖和吗丁啉、健胃消食片吗?饭后吃一只香蕉也是有利于通便的呀?

德祥老爷不屑理睬,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唱……

德祥老爷在叙述一个故事——我奶奶吃饭狼吞虎咽的不良习惯,源自1960年。那时公共食堂已经吃了三年,快要散伙了,大人定量每餐3两米饭,14岁以下的儿童每餐分别为2两、1两,作为三个男孩的母亲,她必须在旁人没注意的时候,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抢着把自己的一份饭吃完,然后,装作没吃饭的样子,找食堂管理员再要一份饭菜,用棉布包了,偷偷捎回家,带给那个饭量特别大的未来北大高材生填补没有吃饱的肚子。时间长了,他当然看穿了这个秘密,只是,他始终没当人揭穿……

翁新华,1980年代初在《青春》发表中篇处女作。已在《芙蓉》《小说界》《莽原》《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家期刊发表中篇小说70余篇,短篇、散文、评论200余篇。出版多部小说集、长篇非虚构文学、长篇小说及《翁新华文集》(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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