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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记

点击:0时间:2020-12-24 13:13:17

离开青桐近三十年后,我回去参加了一次青桐县高山初中八五届同学会。会后,蒋大国、吴蔓、胡平清、叶小山和我,又单独喝了一次酒。就在那次酒桌上,我们说了很多初中时代的往事。时隔三十年,那些当初不经意的往事,却让人感叹。尤其是叶小山。他趁着酒兴,说了段启蒙记。他说得动情,我们听得也泪眼婆娑。我后来很长时间都想着他的叙述。那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启蒙记,其实也是整个高山初中那些懵懂少年的启蒙记。我凭着记忆,将叶小山的叙述记了下来。他当时酒有些高,有些话难免有绕来绕去。我且不管,就保留原话吧。

下面是他的叙述——

你们都记得山老师吧?就是那个姓山的老师。……对,就是教政治的山老师。他叫山一。估计在高山初中读过书的人,都会对这个名字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样的姓?又会是这样的名字?但不管怎样,他就叫山一。他在我们进高山初中的头一年,从部队里转业回来了。本来,听说他是农村兵,转业是不能安置工作的。但他因为立了二等功,被破格安排到学校教政治。那时候,初中老师缺,很多高中生毕业后,就到初中代课。山老师是高中毕业,听说要不是转业,部队准备送他上军校的。他长得高大,用现在的话说是帅。浓眉大眼,就是我们从小受教育中的革命军人形象。何况他一年四季都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虽然没有领章帽徽,但领子上的扣子扣得严丝合缝。他那时也就二十二三岁,比我们大个七八岁。上课时,他说普通话。虽然不很标准,可在高山初中,算是新鲜的了。他说话好听,有些共鸣。每次上课时,他都是铃声一落,就进了教室。然后立正站在讲台上,喊道:“上课!”班长说:“起立!”全班同学“涮”地一下站起来。他并不急着喊“坐下”,而是看了一遍,他的目光在每个同学的脸上亮了下,才说:“坐下!”然后开始上课。他先是在黑板上写下当堂课的标题。他板书相当工整,唯一不足的是他写不好“撇”。他写的“撇”就像一只有气无力的拖把,懒散地往下掉。同学们为此对他又产生了兴趣。有人专门研究山老师为什么姓山。要知道,山这个姓,我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山就是山,怎么能做姓呢?山要是能做姓,水不也能做姓吗?有同学专门写了篇作文《山老师之姓考》,洋洋洒洒写了三页作文纸,被语言老师批了个:“一派胡言。”还有同学又写了篇作文,叫《山老师写“撇”》,语文老师将这作文送给山老师看了。山老师上课时便说:“作文写得好。我看了作文,在办公室里练了三小时写‘撇,可是就没长进。看来没希望了。那就希望同学们都写好这个‘撇字。”满堂大笑,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连续写了十几个“撇”,一个比一个长,一个比一个拖拉。他脸有些涨红,说:“大家说说,这小小的笔划笔画,怎么就比战场上的枪还难拿呢?”大家都齐声说:“不知道。”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山老师家就在学校边的集镇上。说是集镇,其实就是乡政府所在地。一条直肠子街,两边人家,四围水田。再远些,是青桐河;往下,是马鞍山。他家里有田,那时,已实行责任田了。他有时上完课,要回家插田。回到学校时,裤管上往往就沾着泥巴、新鲜的草叶,有时头发上都有。他一般情况下,在学校就餐,跟我们学生一起,挤在食堂里打饭。用一只大的白色瓷缸,底下是饭,上面是菜。不过,食堂里的师傅对老师是另外有照顾的。打的饭多,菜也多。间或还有小灶,炒肉,鸡蛋汤。山老师有时将饭菜带回家吃,有时就在房间里。那时,老师的房间,前头是办公室,后头放一张床,是宿舍。我从小好吃,在班上,喜欢跟在老师后面转。你们可能说我狡猾。其实想想也是,那不过是小聪明,讨老师喜欢。而且我还是政治课代表,所以,有时候我就能到山老师房间里去。我往往是瞅着他从食堂里打了饭菜回到宿舍,我便也打了饭,跟着他进了房间。他看着我的饭头上只有一点咸菜,便将自己的菜扒拉些过来。我吃着吃着还真的上瘾了,一个星期不吃,也得吃上一两回。有一回,他不在。我还冒充他到食堂打了饭,说是替山老师打的。食堂师傅给了一份青椒炒肉。那个滋味……唉,现在我们好的吃多了,无所谓。那个时候,那青椒炒肉,简直就是人间美食。他第二天便知道了,也没说什么。我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此后再也不敢了。

这都是闲话。与主题无关。大家其实也都知道。那时候高山初中,不少老师是城里的。学校在全县二流学校中,算是好的。又因为离城近,不断有城里的学生转学到这里来。那些转学来的学生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跟着家长来念书的;一种是在城里学校混不下去被家人送到这里念书的。我们班在初三上学期,一下子从城里转来了两个学生。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叫朱成,女的叫叶桃。名字都是两个字,好记。朱成个子不高,胖,喜欢出汗,身上老是有汗馊味。叶桃个子却高,比我们班上其它女生要高出一个头,很多男生也比她矮。她长得好看,皮肤白,眼睛大,更重要的是有种乡下人没有的气质。这两个转学生在班上的表现完全两样。朱成是不到三天,就成了班上大部分男生的朋友,私下里他称“哥们”。叶桃不太说话,女生们也不主动搭理她。男生们更不说了,“三八线”下,谁都不去主动越过鸿沟的。当然,暗底地里的事,另当别论。我那时是政治课代表嘛,也算是个小干部。要收作业,就必须跟女生接触。我去收叶桃的作业,我站在她桌子边上。她没动,也没拿作业。我用手在她桌子上敲了两下,她抬起头,眼睛清澈,疑惑地望着我。我伸出手,拍拍已经收起来的作业本。她摇摇头。这回,我忍不住了,说:“政治作业。”她说话了,声音不大,是城里腔:“我没有。”“没有?哪作业本呢?”她又说:“我没有。”我一甩头,走了。我想等下课时,我得去向山老师报告。作业没有怎么行呢?这些转学生,凭什么不交作业呢?一下课,我便去山老师房间。路上,我竟然想起叶桃的大眼睛,真清澈,像玻璃球一样,透明着,能照得见人。我快走到山老师房间时,竟然有人从我身后超过去,也进了山老师房间。我刚踏进门,就见山老师在跟叶桃说话。山老师说:“叶桃,这是叶小山。你们都姓叶。他是政治课代表。以后有什么问题多向他请教。”她望着我笑了下。山老师对着我说:“叶小山,以后多帮助叶桃同学。”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叶桃就住在山老师的房间里。那时候,学校里有些老师,晚上不住宿舍,回家。宿舍空出来后,就给一些有关系的学生住了。特别是女生,有好几个住在老师房间里。因此,叶桃住在山老师房间里,也就很自然。不过。这给我带来了一些问题。首先是我交作业本时,往往要在山老师房间里遇上叶桃。其次是以前中午我经常到山老师房间来蹭菜,现在不行了。我有些不太高兴,遇上叶桃,便拿眼睛剜她。而且,我很快跟朱成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哥们。我们一起到围墙边的小树林里看小说,有时还找上四个同学一道,去打二十五分。朱成牌技差,手气不好,老是输钱,这正好符合我们的需求。我们乡下孩子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而朱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互补吧,我管这叫互补。说老实话,我真的从朱成那儿羸赢了些钱,不过都用在买小说上了。那时我迷上了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得昏天黑地,上课时,脑子里也是刀光剑影,飞檐走壁。朱成也喜欢武侠小说,他借给我几本,但有个条件,让我给他介绍一个高山初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这事让我犯难。但为了看武侠小说,我同意了。我说:“谁最漂亮?我不知道。你先瞅着,瞅上了,我再想办法介绍。”朱成一乐,说中午请你吃氽肉汤。不过三天,他果真瞅上了一个,是隔壁班的许茉莉。他涎着脸说许茉莉好,长得标致,有股狂劲儿,喜欢。我心里有些好笑。许茉莉那样的长相,依我看,也无非就是黑一点,野一点,哪是什么好看?这城里人的眼光就是差。不过这不是我的事了,我吃了好几次朱成的氽肉汤,这事得办。好在我们村里有个女同学就在隔壁班,我找了个机会,让这女同学请许茉莉出来,说有人有事找她。许茉莉还真出来了,就在小树林里。她一见我和朱成,便嚷嚷开了:“找我?有什么好事?快说。”我说:“是朱成同学想认识你。”她望望朱成,有些鄙视道:“是你想认识我?为啥呢?凭什么?”朱成平时理壮得很,这一下却耷拉着,嗫嚅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从城里转来的。”“城里转来的?城里转来的就想认识我?”许茉莉转身就要走。朱成这会儿激凌机灵了,说:“别走。我就是喜欢你这野性子。”许茉莉停了脚,定定地望着朱成,突然上来打了朱成一巴掌,说:“我野!哈,我就是野!好,这个哥们,我交定了。”我没想到许茉莉居然野到了这个地步,她简直比朱成还要厉害。我禁不住往后退。朱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开溜。那天中午,朱成没有回宿舍午睡。晚上下了晚自习,他又一闪便不见了。直到两天后,他端着一碗氽肉汤,我以为那是给我的。他却摇摇头,径直走到正站在井台边的许茉莉那儿。那时候我想起一个词:重色轻友。这大概就是。我也摇摇头。朱成将汤放在许茉莉那儿,自己走到我面前,说:“有味道。哪天我请你吃炒肉。”我说:“连汤都没得了。还炒肉?”他笑道:“先哄哄她。女的,就要哄。”这时,叶桃过来了。叶桃端着饭,正要回房间。朱成望着她的背影,问我:“这桃子怎样?”我说:“什么怎样不怎样?就这样。”他狡黠地一笑,说:“晚上我跟你说说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的。她可是个有故事的桃子呢!嘿嘿。”

说真话,到那个时候,我对叶桃,一点格外的感觉都没有。因此,我很快就忘了朱成说过的话。可这朱成是个意气的人,晚自习时,他拉着我偷偷出去。我们就站在教室后面的厕所旁边。灯光昏暗,他的浓密的小胡子,在模糊的光影中,有些滑稽。他说:“桃子跟我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同班同学!”他加重了语气,突然又降下来,轻轻道:“初一的时候,桃子出了事。”“出了事?”“她被邻居那个老头子给……”“给怎么了?”朱成不说了。他摸出支烟,点上。我第一次闻见烟的气味好香。我向他要烟,他没给,只是将正抽的烟递给我,让我抽一口。烟刚沾到唇上,就有股烧焦的废纸的感觉,我咳了声,将烟还给了他。他吸了一口,又回味了下,才说:“这事你可千万别说。是要出人命的。”我疑惑着:“有这么严重?”“当然。这是大事。那老头子后来都吓得自杀了。吊死的,舌头伸出来有一尺多长。”我想着那伸出来一尺多长的舌头,心里怕,便拉着朱成,说赶紧回教室吧。朱成将烟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旋转着踩。踩完了,我们往教室走。他说:“桃子比我们都大。她该十七了。你看过没有,她那胸脯比别人大。”“这我真没看。”我有些脸红了。朱成却来了劲,说:“她有经历呗,当然大。”我说:“别乱说了。不好!”朱成道:“反正她的比许茉莉的大得多。许茉莉那个还像没有炸开的爆米花……”我已经转过教室墙角了。朱成也停了话头,进了教室,朱成坐了不到五分钟,又出去了。估计是去找许茉莉了。我做着作业,心思却老是集中不起来,眼睛像是被施了魔法,总往叶桃那个方向转。叶桃坐在我的斜对面,我能看见的是她脸的侧影。如果我将眼睛再往前挪一点,便能看见她胸部的侧影。我尽力不让眼睛往前挪,我盯着作业。作业本上的字,密密麻麻,挤着,让眼睛伸不下去。眼睛只好又转向叶桃。这回,眼睛向前挪了足足有一尺,我看见她的胸部正挤在课桌上,与别的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相信是朱成吹了牛皮。不过,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还真失眠了。我想着叶桃的故事,想着那个自杀的老头子。那老头子把叶桃怎样了呢?而叶桃怎么有了那经历,就胸脯变大了呢?这些比数学上最难的题目还难解。我失眠着,数着星星。而天上没有星星,那是深秋的夜,只有小虫子在宿舍外叫唤。天亮时,我骂了句:“朱成,该死!”便沉沉睡着了。

黄一博,还有大国,你们说,这是启蒙课吗?当然不是。这才开头呢。不知道你们注意过没有?叶桃到我们班上后,很少同别的同学来往。她上课时坐在教室里,下课时也坐在教室里,休息时都在山老师房间里。你要一注意,你就会觉得她几乎不跟人说话。她走路时总是低着头,老师让回答问题时,声音极轻。那时候班上男女同学不说话,女生们喜欢凑成一堆,远远地盯着男生。等男生发现了,又“轰”地笑着散开。男生在背后一般不评论本班的女生,而是评论别的班女生。我自从听了朱成关于叶桃的故事后,就不可抑制地开始注意起叶桃了。我发现其实叶桃长得很漂亮,鹅蛋脸,高鼻子,大眼睛,小嘴巴,皮肤好,文静……这都是那个时候男孩子心目中好女孩子的标准形象。我虽然注意她,但守着分寸,从不找她说话。即使有,也只是到山老师房间送作业时,碰上她,招呼两句。我心里想跟她说话,嘴上却像上了锁似的,打不开。这样到了上学期快结束时,发生了那件轰动全班的事情。你们都还记得吧?还有吴蔓,我记得当时还是你跑着去给班主任报告的。对,就是叶桃自杀的事。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能确定她是自杀还是意外。但可以肯定的是,叶桃的手腕出血,而且出了很多。我记得吴蔓是在去小树林找蒋大国的时候看见叶桃的。叶桃坐在树旁,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吴蔓这点好,细心。她觉得不对,便上前看,结果发现了鲜血。这事后来学校的解释是:叶桃同学在小树林边复习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手腕。事后,叶桃回城里休息,一直到寒假,再没来学校上课。

当然,关于这事,你们都清楚,还有些传闻。有的说叶桃跟山老师谈恋爱,山老师不要她,她便自杀。有的说,叶桃是被混进校园的小混混调戏了。她不从,便被划了一刀。还有的传得更玄乎,说叶桃在城里跟人结了仇,被人寻到高山初中来报复了。大概只有朱成和我知道,这些都只是猜测。放寒假时,朱成邀请我和许茉莉到城里玩。我正好想看些武侠小说,便在放假当天,进了城。朱成将我安顿在图书摊上,自己和许茉莉去看电影。等电影散场,两个人搂着给我送来一碗水饺。朱成说:“许茉莉晚上不回去了。叶小山,你呢?”“我当然回去。”我一点也没犹豫。朱成说:“那你就早点走吧。我们去西山玩了。”朱成还从家里又拿了两本武侠小说,我便一个人往回走。走到快出南门时,竟然碰上了叶桃。她站在路边上,低着头好像在看蚂蚁。我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子勇气,上前招呼说:“叶桃!……好些了吧?”叶桃抬起头,看得出来她有些慌张,脸涨得通红,说:“好了。好了。叶……叶小山,”我笑了下,一时也说不出话。憋了会,才冒出一句:“其实都没什么事。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没关系。你知道小龙女吧?一定知道。她不也是……后来多好。我喜欢她。没事的。叶桃,真的没事。”叶桃听着,先是脸越发地红,接着一转身就跑了。我有些莫名,呆站了会,摇摇头,便走了。

现在想,那一回,我是伤了叶桃的。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小龙女。武侠小说害死人哪。不过那时,我没多想,出了城,就开始边走边看小说。你们问朱成和许茉莉,我哪知道他们后来干了什么?反正第二学期开始后不到两个月,你们都知道:高山初中又出了件大事。许茉莉怀孕了。孩子是朱成的。学校责令他们两个都退学了。朱成临走时,我还问了句:“是真的吗?许茉莉真的……你这么小,怎么能?”朱成咧着嘴一笑,满嘴黄牙,说:“怎么不会?换你,你也行!”他临离开高山初中时,将十几本武侠小说送给了我,这也间接断送了我后来考中专的机会。那时候,叶桃已经回到学校上课了。她依然是低着头,不太说话。我的眼睛也还是时不时地无可抑制地往她的胸前看。有好几回,跟男同学们在一块时,我差一点就将叶桃的故事说了出来。我努力地憋着自己,心里装着个秘密,太难受了。以前朱成在,那便不是秘密。现在朱成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就叫秘密了。守住秘密多难,所以我一直敬佩那些地下工作者,再怎么受刑,都不叛变,了不得!但我发现,叶桃看我的眼光开始变得柔和了,也不是她看别人时的那么冷漠。我到山老师房间交作业时,她会主动和我说几句话。有两次,还悄悄递给我她从城里带来的零食。有一回,大概是五一节前,我有天吃晚饭时,突然想起有道政治题目想问一下山老师,便丢下饭碗,跑到山老师房间。我也没敲门,一进门,就看见山老师正搂着叶桃。我愣了会,赶紧跑出来。山老师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也不停。我难以想像山老师这么个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平时一向严肃的人,居然会抱着自己的女学生,难道学校里的传闻都是真的?山老师真的在跟叶桃谈恋爱?要是真的,我可得提醒山老师了。叶桃可是个有故事的人,山老师不能跟她谈的。我这想法有些古怪吧?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拯救一下山老师。我想找机会跟山老师讲叶桃的故事。可是,你们也知道,这个机会并不好找。第二天上政治课时,山老师的眼光一直盯着我,我有些发慌。我想起武侠小说中的套路:这山老师是中了盅了,陷得太深。你看他那眼窝子都坑下去了,皮肤黑黄,说话无力。最可恨的是叶桃。怎么能跟老师谈恋爱呢?还让老师抱着。太……太不像话了。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一定得跟山老师说了,才能救他于危难之中。我瞅准了一个时机,是晚自习时。叶桃在班上,我便到山老师房间去。推开门,山老师却不在。我正要回头,叶桃站在门口,见了我,她进了门,又关上门,问:“是找山老师吧?是不是想告诉他朱成告诉你的我的事情?”我一下子懵在那里,头脑里一锅粥。她继续说:“我早知道朱成会对你说的。”“我……我,不是这……真的不是。我是来问山老师题目的。”叶桃居然笑了下,她笑起来其实相当好看。她上前来拉住我,到后面的床前。她开了床头灯,灯光朦胧。她将我按坐在床沿上,然后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想着自己怎么逃走。她转身了。我的眼前立即有一大片眩目炫目的光晕。她敞着胸脯,胸前一团洁白,隐约开着两朵小花。但是,我并没有看清楚。我双眼模糊,脸涨得发疼。我像被定了似的,开始恍惚。这时,叶桃说:“我早知道你喜欢看我。上课时,你总是盯着我胸前看。这不,好好看看吧!看完了,我们就两清了。”我头开始疼,接着心脏疼。我撑着床沿,站起来,想跑。叶桃拉住我,声音变得哀求似的:“看看吧,叶小山!看完了,以后别再想着在山老师面前告状了。我喜欢山老师,真的,喜欢。你……”“我不会告状的。不会。真的不会!我走了!”我生怕自己再不走,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样,从她身边一刺溜就跑出来,开了门,往班上跑。但到了教室门口,我又迟疑了下,回头到小树林那边,坐了一堂课。等晚自习下课,才回到班上收拾作业。叶桃的位子空着,书本却已收拾干净了。

这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自然没有对山老师说叶桃的故事。再后来,中考前,高山初中就发生了那件轰动整个青桐县的大事。说到大事,其实也是小事。事情发生前,叶桃和山老师好上了,几乎已经不再是秘密。叶桃甚至为此昂起了头,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晕。有些女生,便在背后指指点点,无非都是青春期女孩子之间的小心眼、小嫉妒。渐渐地,大家忙着中考。中考成了第一要务。小树林里也很少看见我们这班初三的学生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了那件大事。这事,大家也都还记得吧?

大家都点头。高三初中八五届的学生,谁不记得这件事呢?叶小山端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后继续说道:那天好像是周末。对,是周末。我们正在模拟考试。谁都没注意到:叶桃只考了一半,就离开了教室。就在我们结束考试“轰”地走出教室时,那件事情发生了。我们首先听见的是山老师的叫声:“叶桃,回来!快回来!”接着我们看见:在教室前的空地上,正跑动着一团光影。那是一个青春的身体在奔跑。所有人都屏住了声息。那是叶桃!她奔跑着,从空地到操场,又从操场折回来。她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但谁也听不清。她的雪白的身体,在奔跑之中,如同一团向上的莲花,朦胧、开放、热烈。她胸前的花朵,却异常清晰。那花朵站立着,激动着,仿佛要炸裂开来。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整个高山初中静止在了那一刻。直到山老师上前来抱住叶桃,用衣服裹住她,在众人的目光中,将她带回房间。所有人才醒过来。包括我,当然也肯定包括你们。然而大家却都无声。无声地看到那空地,操场,和正关上的山老师的房门……这件事事后来当然传遍了整个青桐。以至于多年后,在外地遇到青桐人,就到高山初中,还有人会问:“那个光着身子在校园里跑的女生呢?”“谁知道!不清楚!”我们每每如此回答。事实上,那件事后,包括中考,叶桃都没出现。听说她又回到城里了。只有山老师,变得很少说话。而且异常忙碌。朱成跟我说:山老师将叶桃送到了荣休院。他每天都得去医院照看她。我就更吃惊了,问:“山老师真的要娶她?”朱成说:“大概是吧!”

我们上高一时,听说叶桃跟山老师同居了。他们大概是在我上大二时正式结婚的。算起来,叶桃那时大概二十二三岁。再往后……山老师去世了。吴蔓,我记得山老师去世还是你通知我们的。我吃惊不已。一个身体那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先以为是意外,后来证实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大脑疼痛,七窍出血。山老师走时也不过三十多一点。他们没有孩子。我们去给山老师送葬时,叶桃呆在房间里,神情沉静,看不出有多少悲哀。我当时差一点就要骂她。心想这么个狠心的女人,丈夫走了,怎么能如此镇定?你看乡下那些做丧事的人家,哪个女人不是呼天抢地地哭着?可叶桃……她坐在桌子边上,跟我们说:“山老师走得好。他快活去了。”我很不平。她又说:“山老师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说走就走,到底是部队里出身,心狠!”我指望着她会流泪,会哭,会大声地哭,但都没有。她把山老师的照片一一地放到笔记本里,说:“就这些照片了。还有军功章。都是没用处的东西。要不是想留个念头,真的该随他入了土。”我记得那天蒋大国,是你吧,大国,好像你发了火,骂了叶桃几句。叶桃也没解释,只说:“你们去喝酒吧!山老师在日的时候,也没请你们喝酒。这回,就多喝点吧!”

山老师去世后,叶桃还住在高山初中山老师的宿舍里。只是她从来不与我们往来。她本来就是转学生,只同学了一年。而且,她也根本没有融入到我们班上来,谈不上什么同学感情。因此,我们也很少再问到她的事情。前几年,听说她搬到城里来了,住在她父母的房子里。后来有一次,我带着几个外地朋友到老街那边游玩。在一幢老房子前,朋友们产生了兴趣,想进去看看。我便带着他们沿着长弄一直往里走。走了约莫约摸百十米,到了尽头。还是房子,两层的木质小楼,看得出来已经是十分破败了。不过里面应该住着人,门外晾着衣裳。我对着门喊了声:“有人吗?”

没有声音。我又喊了声。门里出来个女人,身子有些佝偻,低着头问:“有事吗?”

我说这些外地客人想看看这老房子。她说:“行。看吧!”

朋友们进去看房子,又上了二楼。楼梯吱吱呀呀,女人在身后提醒说:“小心点。这楼梯平时是不用的,快毁了。”

我没上二楼。同女人说起她门前种的那些花草。女人声音不大,我听着,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问她:“你是不是姓叶?”

女人抬起头。这下,我看清了,我的感觉没错。她是叶桃。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脸上大致的轮廓还在。她也盯着我看,然后说:“你是……叶小山?”

“是的。我是的。”我便问她现在过得如何。她说就这样。一个人过,得过且过吧!我问她怎么没再找一个。她说没意思。有山老师就够了。说着,她眼睛突然发亮,说:“你们都不知道山老师当初走的时候,我心里多疼。但我没说。说了,也指望不上谁。都是自己的事。你们知道山老师是怎么走的吧?后来我查了些资料,他是在战场上受了震荡,留下了后遗症。后来突然发作了。他走的时候,人整个糊成了个血人。我在给他擦身子时,硬是擦了一下午。”

我长叹了口气。我想起叶桃敞开胸脯的那个晚自习。那一片眩目炫目的光芒。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陌生,、颤抖,、心悸。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望着她。她又说:“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山老师。我的故事你是清楚的。那不是唯一的理由。山老师在战场上受了伤,他是九级伤残,你们知道吧?”

“不知道。”我确实感到意外。山老师不缺胳膊不缺腿,五官也都在,怎么是九级伤残呢?

“他是九级伤残。一颗炮弹将他的命根子给炸了。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离不开他了。人哪,都是命!”叶桃抬起头望着门外,天有些阴,一场秋天的雨,或许要来了……

作者简介:洪放,中国作协会员,曾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标签: 老师 他说 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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