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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碎片的个人化描述

点击:0时间:2020-11-24 11:04:34

王春林

尽管近些年来也接触过不少回忆录作品,但如同《黑白照片》(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8月版)这样可以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其实并不多见。这部作品的副标题为“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是作为母亲的东黎,应那个时候正在北大求学的爱女的强烈要求,对于自己少年时期所亲历人生往事的一种真切回忆。东黎的少年时期,恰好是后来被称之为“十年浩劫”的“文革”时期。因为过分强大的政治凌驾于所有生命之上的缘故,无论是就社会形态的正常度而言,还是就人性的被满足程度来说,那都是一个严重匮乏的贫瘠时代。那么,一个天真幼稚的生命,在那个不正常的贫瘠时代,究竟会经历哪些不寻常的人与事?会目睹什么样的社会与人性状况?所有这一切,都在东黎的这本《黑白照片》中留下了切实的印迹。面对着《黑白照片》,我们所面对的,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孩子散落于贫瘠时代的点点滴滴生命记忆。

阅读《黑白照片》,首先令我惊艳不已的,就是东黎非同寻常的语言功力。作家的叙事状物,是那样的简洁凝练,那样的准确到位,那样的鲜活灵动,那样的铅华洗尽,那样的韵味十足。比如“赶庙会”中的这样一段:“太阳刚刚跃上远处的崖头,橘红色的光芒染了很多地方,村街到处明晃晃的,人一闪一闪地走在光芒里。我的身上脸上都是光,展开手,手上满是光芒,握一下,感觉握住了一种温暖,驱走了一些早晨的寒意。”“人”可以“一闪一闪”地走在“光芒里”,“展开手”,手上居然可以“满是光芒”,而且进而还可以握住“一种温暖”。比如《割草》中的一些文字也很精彩。就我个人的阅读感觉而言,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如同东黎这样真切再现乡村景观的如诗如画的文字,真的已经是“大雅久不作”了。短短几行文字,作家以其控制力极强的语言,区分度极高地描写了若干种植物,若干种鸟类。某种程度上,东黎的这段文字,完全可以与鲁迅先生名作《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那段“不必说碧绿的菜畦……”那段文字相媲美。

或许与这本书最初的写作动机是给读大学的女儿讲述自己当年的成长故事有关,在写作过程中,东黎把很大一块精力倾注到了关于自己当年童年游戏的再现与记述中。而且,我们还不难发现,一旦涉足于童年游戏,东黎的笔触行进速度马上就会缓慢下来,就会对这些童年游戏展开细致深入的工笔细描。从四处搜集原料制造焰火,到费尽心机地捋槐花,从精心喂养学飞鸟,到杏核的两种玩法(一种叫“吹三下”,一种叫“砸杏核”),从专心致志地弹玻璃球,到玩从羊身上取下来的羊拐拐,从细致耐心地养蚕,到一伙孩子聚集在一起打扑克牌“拉火车”“争上游”,从寒冷冬天的溜冰车,到盛夏不知深浅差点丢掉小命的学游泳,一直到多少带有一些现代文明气息的打乒乓球,所有这些童年游戏,在东黎笔下,都得到了可谓是淋漓尽致的艺术表现。也正因此,东黎的《黑白照片》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强烈怀旧气息。更进一步说,还不仅仅是怀旧,而且我们还能够从其中真切体会到一种生命的温暖。是的,没错,就是生命的温暖。在这里,有一个普遍的观念误区须得有所澄清。那就是,在“文革”这样一个政治笼罩一切的畸形的贫瘠时代,是不是还会有人性的温暖与生命的欢乐存在?答案只能够是肯定的。一方面,我们固然得承认那是一个严重冒犯人性与生命尊严的不正常时代,那个时代固然会有生命的非正常死亡悲剧的发生,会有种种令人不堪的对于人性与生命的凌辱与损害,对于这些人性与生命的苦难,东黎的《黑白照片》自然有真切的记述。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必须看到,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时代,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不仅依然在延续,而且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也还会有独属于那个特定时代的人性温暖与生命欢乐。对于如同“我”这样正处于生命成长关键时期的稚嫩孩子来说,那个时代独有的童年游戏所承载着的,正是如此一种充满着本真色彩的人性温暖与生命欢乐。

作为一部回忆录,关于“我”的成长过程的书写,无论如何都是其中不容忽略的重要部分。东黎《黑白照片》在这一方面也有着堪称浓墨重彩的精彩表现。比如,在“一地纸”中,“我”家不仅被突如其来地抄家,而且父亲和母亲也都被带走去住“学习班”了。父亲和母亲被带走,家里就剩下了年幼的“我”和更加年幼的弟弟。这一部分,最不能被忽略的,是其中关于猫吃麻雀的真实场景描写。“我”家的鸟笼里养着一只并不讨人喜欢的麻雀,就在父母被带走之后的一个晚上,一只不知来历的大白猫突如其来地现身在鸟笼旁边,要吃掉这只麻雀。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呢?“在黑暗的屋子里,在那一束月光下,那只猫在我眼里变得异常可怕,完全就是个狰狞的怪物。”尽管“我”和弟弟大声呵斥,拼命阻止,但最终没能够制止大白猫的残忍举止。“我不禁哭了起来,泪眼蒙眬中,看着大白猫把鸟笼撕扯得四分五裂,然后一爪把麻雀从笼里勾出来,叼在嘴里。麻雀这时发出一阵嘶哑的叫声,一只翅膀在大白猫的嘴边炸开着,不断扇动。”这哪里仅仅是在描摹状写一只猫对于一只麻雀的吞噬,如果联系当时的那个贫瘠时代,联系父母被带走之后“我”与弟弟两个孩子内心中那种巨大的惊恐无助,我们就不难理解,作家对于猫吃麻雀的叙写,其实同样带有着鲜明的象征色彩。倘若说麻雀代表着普通民众的话,那么,那只残忍异常的大白猫显然就代表着高高在上的畸形时代的政治。然而,外部条件再严酷,也无法阻挡生命的成长,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我”给弟弟熬出的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粥。面对着残忍的畸形时代政治,那一碗甜粥显然就是日常生活力量的隐喻。正是在日常生活对于“文革”畸形时代政治消解对抗的过程中,“我”完成着自己的生命成长历程。

即使是在那样一个贫瘠时代,“我”的成长也少不了接受来自于文明的滋养。这一点,在“没当过我老师的李二文”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某种意义上,热衷于读书的李二文可以被看作是现代文明的一种标志。而“我”,也正是通过在李二文那里大量借阅书籍,方才对一己之外的大千世界,对于人性的内在隐秘,有了初始的了解与认识。“我看书简直是如饥似渴,白天看,晚上看,走着看,坐着看。晚上躺在被窝里,在炕沿上点一盏煤油灯,凑着昏暗的灯光看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实际上,书里的一些事情我并不是很懂,尤其是写男女爱情的故事,囫囵吞枣地看,看着看着,会有脸热心跳的感觉。看着那些章节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怕人发现。有谁看我一眼,我马上慌慌地翻过几页,装着在看别的章节。悄悄地,我看了那些章节,会再翻回来,再看,依然脸红心跳,懵懵懂懂。”说是爱情,其实是人性一种悄然状态下的隐然萌动与潜滋暗长。毫无疑问,正是贫瘠时代来自于李二文那里的文学阅读,使懵懂无知的“我”对于现代文明有了最初的感受与向往,对于“我”的精神成长历程发挥着不容忽略的重要影响。

对于“我”的精神与生命成长,现代文明的滋养,固然非常重要,但与此同时,那些贫瘠时代发生的种种包含着丰富意味的人性与生命故事,对“我”成长过程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也丝毫都忽视不得。从根本上说,东黎的这部长篇回忆录《黑白照片》所真切记录的,正是那些散落于特定贫瘠时代中点点滴滴的生命记忆。对于这些生命记忆的阅读,能够让我怦然心动,感动不已。唯其如此,我才愿意把它真诚地推荐给更多的朋友,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朋友来一起共享这种足以令人怦然心动的生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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