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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敦小说二题傻子不宜离家出走

点击:0时间:2020-10-26 17:12:30

1

“我本是个皮匠,如今却在搬砖。干了这些天,我发现,搬砖与做皮活儿比起来,有几点好处。搬砖虽耗力气,但可以走动,腰不用总弯着,姿势随意变换。做皮活儿主要是铲皮,铲皮就得固定站在一个点位上,不能动,像棵树,身体却不能像树那样直立着,要弯腰,使劲弯,小于九十度,前胸顶住铲弓子,一起一伏,像个不停鞠躬的人。有次电视上有人说出一个成语,鞠躬尽瘁,我马上记在心里,觉得这说的就是我们皮匠。当然,在我们那边,没人叫我们皮匠,这称呼太过文雅,我是怕你们听不懂,才这样说的。别人都叫我们铲皮的,简单明了,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当了这么多年铲皮的,我也琢磨过,世界上还有什么活儿比这更累吗?答案是真没有。搬砖够累了吧?比铲皮差得远。你铲一天皮,腰酸腿疼,像挨了一顿打,比咱们真的挨打还厉害。别指望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我干了二十多年,依然没有习惯,落下腰肌劳损的病,你们看我走路弯着腰,这可不是装的,我是真的腰疼。搬砖不伤腰,手跟胳膊用上劲儿,腰会轻松很多。但干得时间长了,还是有点吃不消。咱们来来回回地搬着砖,好像这窑洞里的砖永远搬不完。砖坯子也是一样,就好像从地底下长出来的韭菜,搬走一茬,又出一茬,没完没了……”

讲到这里,他们都睡着了。这些傻子,躺下后哼哼唧唧,七嘴八舌,没一个说得清楚,我仔细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想听我讲故事。我习慣睡觉前说一段,那纯粹是自言自语,没想让他们听。今天本来不打算说了,白天挨了两鞭子,疼。我说的那些事,都是个人的私事,一直认为他们听不懂。他们都是傻子,真正的傻子,如果不是智障,也不会被弄到这里。我虽名叫傻翔,但并不真傻。村里人爱给人起外号,看我不爱说话,就以为我傻,叫我傻翔。我本名叫张远翔。

在我们村,外号叫傻什么的人多得很,有几个是真正的智障,比如傻文、傻欢、傻涛和傻相。现在,我把这四个名字送给睡在我身边的这四个傻子。他们本名叫什么,没一个说得清。最壮那个叫了傻文,其体格比傻文本人还要壮实,干起活来一个顶俩。爱笑那个叫了傻欢,村里那个傻欢也爱笑,总是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想起特别快乐的事。叫了傻涛的那个不知冷暖,一年四季穿件军大衣,里面光着,经目测,两个傻涛的屌也差不多大。傻相是一个孩子,大概十二三岁,顶着一头擀毡的头发,眼睛很大,常泪汪汪的。

天还没亮,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屋门被猛然推开,牛力闯进来,往铺上抽五鞭子。熟能生巧,牛力抽得很准,每一鞭子都不浪费。这是夏天,都光着睡,鞭子抽在身上,疼得很,撩起破衣服看,一道血印。

“快起来干活儿!”牛力喊,喊完他就跑到门外。我第一个爬起来,看见牛力在打哈欠。他又搓了一宿麻将,就算打无数个哈欠,也解不了困劲儿。我们屋里味道不好,臭乎乎的,好像广元汽车站的公共厕所。所以牛力才会快进快出,把哈欠打在外面的空气中。

像这样的屋子,还有五个,每条大通铺上睡五个人,一共是三十人,这账我能算清。牛力是我们这一小组的组长,另外五个组长,这六个人中,牛力地位最高,因为这砖厂的厂长是牛力的亲叔叔。为给家族长脸,牛力显得特别敬业,从不迟到,甚至插手其他小组的事务。这六个小组长,打起人来一个比一个狠,甚至有点攀比的意思,一个打破我们的脑袋,另一个就会打烂我们的后背。牛力当仁不让地下手最重,听说打死过一个人,如此战绩令五位组长望尘莫及,只能甘拜下风。对砖窑厂来说,处理人的尸体极为便利,扔进窑炉里烧一烧,骨头渣子掺进泥里,做成砖坯子,再烧成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们的屋子在砖窑上面,离地两丈高,就像空中楼阁,只有一道台阶,通向地面。一到晚上,台阶上就出现两条狼狗。我曾站在砖窑边往下看,感觉眼晕,跳下去恐怕凶多吉少。如果我逃走,屋门这一关就很难过。门上有锁,钥匙在牛力的腰上。门虽是木头的,但足够结实,不可能被一脚踹开。而一旦我们闹出动静,让狼狗叫起来,他们就会火速赶来,晃着手电,哐当两下打开屋门,进来一顿猛抽。黑灯瞎火的,这抽起来就没准了,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有可能挨上鞭子。我们像受惊的鸡,在窝里乱蹿,有一次,某个傻子蹿出门去,怕狼狗,不敢走台阶,从砖窑上跳下去。第二天,他那条瘸腿证实了我的忧虑。他并没有因此获得休息的机会,反而狠狠吃了顿鞭子,拖着一条瘸腿继续上工。

我们走出屋门,天还黑着。屋后竖一根杆子,上面亮着电灯。影子砸在地上,被别人踩住。台阶上的狼狗被他们牵走了,栓在砖厂大门口,冲这边叫。组长们甩着鞭子,像赶牲口那样,把我们赶到砖坯场。那里的灯挺亮的,土被照得很白,像下了一层霜。一开始觉得冷飕飕,总觉得有风在吹,干上一会儿,就热了,哪里有什么风,天地凝固得像一块砖头。

砖坯场在一个大坑里,底部平整,四周是两人高的峭壁。他们站在峭壁下,盯着我们干活儿。我能想象到,这里本来也是平地,自从建了砖厂,才慢慢被挖成了大坑。土都变成了砖,砖被拖拉机拉走,盖成楼房,组成城镇。谁也想不到,他们安居乐业的楼房,都来自这个大坑。

我们脱砖坯子。傻文和我搭档。他劲大,能干,我有经验,懂得用巧劲儿,还能指挥他。我俩比较出活儿,比那三个傻子干得好,自然鞭子也挨得少点。

我年轻时脱过土坯,那玩意儿比砖坯子大得多,程序是一样的。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土坯早已成为历史,谁家盖房也不用了。在砖厂,做砖坯子也不用人工脱坯了,有制砖机。我们把土浇上水,和泥,再把泥给进制砖机,一块块土砖出现在传送带上,饿急眼的时候,会看成是一块块鸡蛋糕。

早饭不吃,中午吃一顿,晚上再吃一顿,一直干到十点,两头见黑。所谓的饭,大多是熬白菜和大馒头。菜里几乎没有油,更没有肉,所幸馒头是管够的,我一顿能吃四个。原先在家,俩都吃不下。傻文更过分,能吃六个。就连小孩子傻相,也能吃仨。尽管每顿饭都吃得很撑,但不顶事,干着干着,很快就饿了。那饿劲儿上来后,不但爱笑的傻欢会把笑容收敛起来,就连傻涛军大衣里晃荡着的东西也明显短了几分。

2

“傻文,你说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躺在炕上,我问傻文。这问题也不单单针对傻文,谁都可以说说,只要你想说。傻文嗓子粗,呜呜说了半天,我一句没听懂。他说得是四川话吗?不像。问别人,有没有听懂的,他们都笑。要笑还是傻欢最擅长,那声音就像走路踩到一个水坑,我恨不得后退几步,让他闭嘴。傻相一直很安静,这孩子睡在大通铺的最里边,因为年纪小,腼腆,不敢说话,就像是傻得最厉害的。

“最后还是我说。我是河北人,把家乡话稍微变一下,就是普通话,你们都听得懂。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可以说是离家出走。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还离家出走,是不是有点可笑?这是有原因的。我从家里跑出来,是为了杀人。那人并非近在眼前,而是远在天边。我从未出过远门,只凭一腔热血,刚冲到衡水火车站,就有点晕头转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过安检时,我闷头往里走,被人拦住,让我把手里的蛇皮袋放到传送带上。我只好放上去,然后他们的机器就响起警报声,一个人按住我,另一个人打开蛇皮袋,拿出我的钢铲。他们把我的钢铲没收了。我说那是干活儿的工具。他们认为这是和刀子一样的凶器。出门时,我确实在刀子和钢铲之间难以取舍。刀子,也就是我家那把杀猪刀,个头小,带着方便。但钢铲我耍了二十多年,早已成为我手臂的一部分,用着顺手得很,用此铲将那人的人头铲下,特别有意义,更像是皮匠干的事。出门时,我只拎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钢铲,带着它,心里踏实。没了钢铲,犹如断我一臂。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残疾人,胆子像被扎破的猪尿泡,爆裂在购票大厅里。售票员问我去哪里。我说四川。她又问具体什么地方。我说四川省广元市苍溪县唤马乡红庙村,这是我的目的地,我记得死死的。售票员说那就是到广元,她敲了几下键盘,又说,今天晚上20点31的,四川广元一张,硬座213。没想到这么贵,我出门时身上带了八百块,以为足够了。物价长得真快,当年我只花了两千块,就把媳妇娶到家了,那可是一个大活人啊。我心里盘算着,到广元后再坐汽车,算上吃饭,还剩五百块。杀人之后,如果没被抓,那剩下的五百块足够让我回到河北。出于省钱的考虑,我在火车上没有吃饭。饿了,看人家都泡方便面吃,那香味让我坐立不安。售货员推着小车走过,我问方便面多少钱,人家说五块。我觉得太贵,决定不吃,起身跑到洗手池边,喝了两口自来水。火车上有开水,只是我没水杯。自来水不好喝,一股铁锈味……”

讲到这里,我停下来。傻文发出气壮山河的鼾声。傻欢在磨牙,像耗子啃门板,没准真的是耗子,昨晚就有一只钻进了我的裤腿。傻涛睡觉不出声,但他总把大衣敞开,袒露着胸怀,喂蚊子。傻相睡着睡着总是哭醒,我怀疑这孩子不是真傻,没准他和我一样,只是胆小,被他们打成了傻子。真正的傻子是不會哭的。

我的嘴只要一闭上,就能睡着。再睁眼,门已被撞开,鞭子抽在肚子上,牛力在屋里走一遭,又跑到外面打哈欠。有时我会觉得这只是个噩梦,不住催促自己快点醒。

前些天窑里点火烧砖,晚上睡觉时,屋里被烤得像蒸馒头的笼屉。傻子对环境的变化并不敏感,夏天也能穿棉袄,但烧窑时仿佛都有了理智。这热度连他们也无法忍受,一片鬼哭狼嚎。组长们只好把我们赶到砖坯场,各自找地方睡觉。大家靠着大土堆,躺成一排,土里有凉气,很舒服。我起来撒尿,借着月光一看,不禁打了个寒颤,睡在土堆边的人个个破衣烂衫,毫无生气,犹如待埋的尸体。后半夜,我被冻醒,身下的土又冷又潮,特别羡慕傻涛,有一件棉大衣护体。

这天我们出窑,推着小车,进入窑洞里,把烧好的砖搬出来。干活儿时,我让傻文扇我一巴掌。他愣愣地看我半天,不知道该不该下手。牛力在后面喊,你们在做啥子嘛,快干活儿!傻文回过味儿来,扬手给我一巴掌,彻底满足了我的要求。我被打得天旋地转,有一瞬间,我闭上眼睛,希望睁开时这梦已经醒了。

我睁开眼,已经走到窑洞门口,一股热浪袭来,把我彻底烫醒。有人扭头往回走,正撞到鞭子上。我大喊,“太烫啦,还得再晾半天!”好多人也开始喊,“太烫啦,太烫啦,要烫死人啦!”口音各异,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组长们上来一顿猛抽。

“妈的,每回出窑你们都叫唤几声!”牛力抱怨说。

在挨烫和挨鞭子之间,我们必须选一样。大家开始往窑里走,相对而言,似乎那滚滚的热浪更温和些。我们戴着手套去搬刚烧好的砖,还是觉得烫。

前几天摔断腿的那家伙没有出现,据说被打死了。我想,在丧失劳动能力后,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可能放他走,或者送他去医院。如果我受伤,下场也会是这样。这让我很害怕,同时也为他们四个捏着一把汗。他们四个还好,看上去很老实,不会做冒失的事。真正的傻子不会跑,跑的人都不傻。有人试过逃跑,无一例外,都被抓了回来。

逃跑的人被抓回来,同屋的人一起受罚。受罚的方式是厂长发明的,叫“跑窑”。大家排成一列纵队,绕着砖窑跑步,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跑,直到全部倒地不起。厂长,也就是组长牛力的亲叔叔,人称牛总,对自己的发明很是满意,常常引以为傲。

每周开一次会,会上,牛总讲话,总会着重谈起“跑窑”,他认为这个惩罚兵不血刃,很人道,甚至有强身健体的神效。“我听说,如今城里人喜欢跑步,还举办什么马拉松,太矫情了,让他们来跑窑试试,恐怕谁也跑不过你们。”他东拉西扯地说罢,让几个“跑过窑”的人谈谈心得体会。那几位兄弟木然走到人前,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牛海哈哈大笑,“听到了吧,他们说再也不跑了!”牛力上场,杂耍般抽起鞭子,把那几个人抽得东倒西歪。

3

牛力不会每天早起都会打进门来,他如果不来,那就是下雨了。这里的夏天,雨不算频繁,差不多半月左右才下一次。几乎有一半的雨是半夜时下的,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这样的雨最有良心,让我们高枕无忧地睡到天亮,醒来后可以像坐月子的娘们那样卧床不起,悠闲地聊天。还有一半的雨,是在下午时落下。上午天空阴云密布,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偷空观望天空。光线越来越差,起风了,雨来了,我们用塑料布把砖坯子盖好,淋着雨,喜气洋洋地回到屋里。

外面下雨,屋里泛起潮气,原本呛人的骚臭味更加醇厚,这不妨碍我们休息。四肢停止运动,一动不动地躺着,恐怕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躺得时间长了,傻涛那根东西就会直立起来。不知是他真想女人,还是让尿憋的。我说:“傻涛,你怎么硬啦?”他嘿嘿笑,并不解释,而是仰起身子看看,又舒服地躺下去。从这根东西来看,他还年轻,大概二十出头吧。在这里,从长相判断一个人的年龄往往很不准确。就拿傻文来说吧,他知道自己几岁,说是二十八。而从他皱纹堆累的面相上看,倒像个年近半百的老者。当他脱去衣服,浑身腱子肉,皮肤上泛着活力四射的青光,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自相矛盾。还有我,前几天凑到一辆拖拉机旁,把脸伸到后视镜旁,照了一下,我的脸犹如被踩烂的泥地,更是沧海桑田,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我明明刚四十四岁。

躺得时间长了,他们还是能说几句话的。我问傻文怎么来的。他俩字俩字地说:

“打工。”

“找活儿。”

“砖厂。”

“一千二。”

“没钱。”

“挨打。”

从这几个关键词可以推断出他来此的经过。他来得比我早,不知已干了多久。

“我也是这样。有人去我们村招人,说砖厂招工,一个月一千二,管吃住。我问人家要不要岁数小点的,人家说岁数小点没事。我就跟着来了,结果到地方,根本不是那回事,干活儿累得要死,还挨打,工资一分钱没有。我想走,他们说,你先掏一千块钱的违约金。我哪里有一千块钱啊!”傻相突然说起话来,这让我大感意外。

傻相说完,开始哭。傻欢不笑了,跟他一块儿哭,仿佛被傻相说中了伤心事。他俩一哭起来,傻文和傻涛把持不住,也要放声痛哭。我连忙制止。刚发现傻相不傻,这是好事,应该笑才对。他讲四川话,我听起来没有任何障碍,因为我媳妇就是四川人,她跟我的最初几年,天天讲四川话,搞得我也能讲上几句。

“傻相,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瓜娃子。”为显示我对四川话的熟知,我特意使用了四川方言。刚结婚那那几年,媳妇常把“瓜娃子”挂在嘴边,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拿这个词形容我。

“傻相?我不叫傻相,我叫苗金龙。”

“晚了,谁让你一直不说话,我心里一直叫你傻相,再也变不成苗金龙。你跟我们村那个傻相挺像的。”

傻相,或者苗金龙,这个刚刚开口说话的孩子有点不服气,他毕竟老实,不敢与我争辩,又闷头抽泣起来。我哈哈大笑,拍拍他的头。

“被骗到这里的,可以说都是缺心眼的傻子,我就是其中一个。当初在广元下了火车,我有点蒙,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边走。周围全是人,我却不敢开口问。我应该去坐客车,但汽车站在哪里?肚子饿,又困,好像刚浇完地,在野外轮了一夜铁锨。我在广场上溜达,被一个女的拦住,问我住店不。她的口音与我媳妇一模一样,让我感觉媳妇一路追我追到了廣安。我哪里舍得住店,却不想马上拒绝她,期望她能多说两句。我问,多少钱?她说,五十,再加一百,还有小姐,打炮。我第一次听到女人说出如此露骨的话,心惊肉跳地夺路而逃。她在后面追,说,出门在外,就玩一玩嘛,小姐很漂亮的!我问,汽车站怎么走?她泄气地说,不知道。我闷头往前走,她一直在后面追,劝我玩一玩。我心里很慌,只好掏出一块钱,给她,让她告诉我汽车站在哪里。她说,一块钱,你打发要饭的呢?给我十块,我领你过去。我只好给再她一张十块的,那一块她却不还回来。算啦,老娘们都这样,滚刀肉。她在前面走,不停地说着,企图说服我住她的店,玩一玩她的小姐。我全当没听见,杀人要紧,住店只会浪费时间。走了不到五分钟,到了汽车站,那么近,她却要了我十一块钱,让我恨得想先杀她练练手。她看出我不高兴,马上走掉了。我去买票,有到苍溪的车,买一张,等了一会儿,坐上去,靠着车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快要到站,而车上只剩我一个乘客。我感觉不对,摸兜,钱没了。都怪我睡得太死。小偷早就下车走了,再跟售票员和司机计较,恐怕也没用。我这人天生不爱跟人吵架。到县城,我想吃饭,就坐在路边摊前吃了一碗面。这是我离家后吃的第一顿饭,身无分文,吃得忐忑不安,吃完就跑,后面一阵叫骂,好在没人追。坐不起车,我只好步行前往唤马乡红庙村。我不得不开口问路,请当地人指明方向。路上,为了能吃上饭,我故意在地上打滚,把衣服和头发弄脏,又抓一把土,拍在脸上。我装成一个浪迹天涯的叫花子,还搞到一个破碗,和一根打狗棍。绕来绕去,走了三天,我终于到达红庙村。我向人家打听刘建强这个人,人家说,在小卖部门口晒太阳的那个老头就是,有病,别靠太近,传染哦。我果真看到一个老头,坐在墙根下,昏昏欲睡的样子。从年龄看,这个老头大概六十多岁,刘建强也是六十多岁,应该就是他。我的心怦怦直跳,握着打狗棍的手抖起来。怎么杀死刘建强?一棍子打死?棍子太细,估计打不死。用石头砸?也行。我满地找石头,突然想到要不要先见见媳妇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我凑过去问,刘建强,你知道刘金山在哪儿住吗?老头睁眼看看我,说,哈儿,连个大爷都不叫,唉,你咋个知道我叫刘建强呢?我说,刘金山在哪儿住?他说,死掉了,前年中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老伴早就死了,娃们都在重庆打工,家里就剩他一个,他不死才怪。好吧,刘金山死了也好,他本身就不重要,也省得我再去看他。我接着找石头,找到一块大的,抱着走近刘建强。他说,真是个哈儿,抱着块大石头干啥子嘛。我把石头举过头顶,要砸到刘金山的脑袋上。他突然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他低着头,说,妈的,好想死哦。我把石头砸在他身边的地上。想死?没那么容易。我决定饶刘建强一死,留着他的命,让他继续受罪。我又操起打狗棍和破碗,说,刘建强你个老东西,我操你妈。骂完,我向村外走去。马路上,我身边出现一辆面包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一把将我拽到车上。那人说,狗日的哈儿,敢骂我爹。说完,他一棍子打在我脑袋上。我醒来时,躺在另一辆车上,被捆得结结实实……”

4

警察来的时候,我们正往窑里运砖坯子。我们运了一趟又一趟,要把窑洞填满。警察的制服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除非开饭,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停下来。一个警察站在前面,想拦住傻文的推车,傻文绕过他,走进窑洞。还得再干一下午,才能完活儿。我是第一个停下来的。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头了,突然泄气一样坐在地上,腰疼得厉害,不得不躺下来,才稍微舒服点。干活儿的时候,我总想像这样一样,躺在地上,但我不敢,怕牛力的鞭子轮上来。

不远处,牛力正挥鞭与警察战在一处。警察有电棍,捅在牛力的肚子上,他被电倒在地。作为一个打手,牛力尽职尽责,坚持战斗到底。后来听说,他的亲叔叔,也就是砖厂的老板牛总,在警察到达砖厂之前就带着其他几个组长逃之夭夭了。牛总叫牛力一块走,牛力不走,表示要誓死保卫砖厂。

一个警察把我拉起来,让我去阻止那些干活儿的傻子。牛山跑了,牛力戴上了手铐,可他们还在干活儿,连警察的话都不听。

“别干了,别干了!”我在窑洞里大喊。他们像拉闸后的机器,停止运转,纷纷躺在地上。

警察挨个把人拉起来。我带着他们走出窑洞,一直走,想走到磚厂外面。

“喂,你们去哪里?”一个警察喊。

“先去外面。”我回答。我们一刻也不想在呆在砖厂。

警察把我们集中在砖厂门外的一块空地上。有个端着相机的记者,对着我们拍。一位女警察挨个询问,用小本登记家庭住址。大部分人答不上来,只是莫名其妙地傻笑。只有我和傻相能轻松回答警察的问题。

“这是哪里?是四川吗?”我问。

“不是四川,是陕西。你是哪里人?”警察问。

“河北人。”

“河北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们河北人不应该来陕西打工的。”

“我本来去四川杀人,人没杀成,被人贩子当傻子卖到这里。”

“什么杀人?你到底杀没杀?”

“本来想杀,也有机会,但看他快要死了,就没下手。唉,还不如一石头砸死他。”

大概没听懂我说什么,警察不再理我,又去找傻相问话。傻相是四川人,也记得家里的电话。警察拿出手机,让他给家里打电话,打通后,他对着手机呜呜哭。

大部分人找不到家,警察不知该拿我们怎么办。最后,他们只好把我们领回砖厂,让我们先在窑顶山的屋子里住两天。我们三十多人,又各自回到原先的屋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不用干活儿了,可以躺着。警察走了,记者没走,推门进屋,刺鼻的味道差点让他热泪盈眶。

在我看来,记者比警察敬业多了。他忍着味儿,蹲在我的炕头,要听我说话。他说警察问我话时,他在旁边听着,认为我有故事。

“警察拿我当傻子,你不跟他们一样?”

“我是记者,跟警察不一样,我能听出来,你不是傻子,你有故事,一个河北人,怎么要跑到四川杀人,又怎么被卖到了陕西呢?”

我躺着,开始从头说我的故事,就像前些天晚上那样。旁边躺着的傻文、傻欢、傻涛和傻翔发出兴奋的笑声,他们就爱听我说话。在我们村,我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我想,如果说这个破砖厂还有一点好的话,那就是这四个傻子对我的尊敬了。当然,傻相不是傻子,他叫苗金龙,他家人正赶来接他。我也有家人,他们还不知我在这里。

“我家里有媳妇,还有一个儿子。媳妇叫刘金兰,人送外号傻兰。儿子叫张近康,人送外号傻康。其实他俩不傻,只不过跟我一样,不合群罢了。他们叫我傻翔,我并不在意,只是个外号,叫起来我也不疼。我们一家凑了三个傻子,也挺有意思的。

事情出在我的一句话上。有一天,我问老婆,傻康是不是像‘那个人。她竟然点头说是的。她确实有点傻,不知道体谅我,应该摇头否认才对啊,尽管傻康长得确实不像我,一点都不像。他是藏在傻兰的肚子里从四川来到河北的。当年人贩子来到我们村,带着傻兰。我哥非要我买下傻兰,给我做媳妇。哥比我大八岁。我十五岁那年爹妈都死了,只好去哥哥家吃饭,嫂子对我也不错。我从十六岁做皮匠,到二十一岁遇见傻兰时,攒了几千块钱。我哥做主,让我把积蓄交给人贩子,娶了傻兰做媳妇,没想到的是,她肚子里有文章。

傻兰长得不丑不俊,毕竟是四川人,看起来跟河北女子很不一样。她在四川山里长大,家里很穷,爹娘却很能生,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她是老二。她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上山砍笋,被村长刘建强强暴了。村长不让她说,如果她说出去,杀她全家。她很害怕,就没说。到夏天时,她发现自己怀孕的事实,去找刘建强讲,结果那畜生没说怎么办,还要再次强暴她。她用砍笋的刀砍伤了刘建强,就跑了出来。

我知道这事后,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孩子毕竟有了。我对傻兰说,你把孩子生下来吧。傻兰很吃惊,认为我在说气话。我说了多次,把孩子生下来,咱们把他养大。她终于相信,感动万分,表示要和我白头到老,永不逃跑。在我们那边,外地的媳妇大多过不长,即使生了孩子,也会逃跑。傻兰说她不跑,除了被我感动,也有客观原因,四川她是不能回的,刘建强被砍伤,正满世界找她报仇。她不知道,我之所以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我做过结扎。她把孩子打了,我不能让她再次怀孕。

你们别笑,这是真的。村里搞计划生育,抓得很紧。我哥生了俩闺女,断然不能再生了。哥或者嫂子,必须有一个人去做结扎。我哥不想做结扎,还想再生一个,肯定能生个儿子出来,他有信心。我是个有心的人,看哥遇到难事,想帮他一把,就当报恩了。我找到村长,求他让我代替我哥去结扎,如果不答应,就在他家上吊。村长答应了,把我送到卫生院。我跟我哥挺像的,医生也马虎,来了人就开刀,不管谁是谁。回到家里,我对哥说,你不用去结扎了,我替你做了。哥很震惊,也很感动,就像后来傻兰那样感动。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人家都笑我真傻。我对他们说,看这形势,我也娶不上媳妇了,能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哥如愿以偿,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后来,我通过人贩子买了媳妇,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哥知道我要傻兰把孩子生下来,坚决不同意,两次三番地上门规劝,他准备再生一个儿子,过继给我,以保证我们家族血脉纯正。我说,仨孩子都把你罚成穷光蛋了,你还生个屁啊。哥很生气,要跟我断绝关系。我也很生气,决定先断一阵,时间长了,他照样认我这个弟弟。

傻兰生下傻康。我把傻康养到十八岁。十八年来,村里人一直当我是个笑话,说我替别人养儿子,这绿帽子戴得够结实。哥也不依不饶,直到最近几年,我俩才又说上话。平常,他还是不爱搭理我,嫌丢人。

我对傻康没得说,真拿他当亲儿子养。大多时间,我看着他心里是高兴的。他从小长得虎头虎脑,跟傻文一样壮实。说实话,有时候我看着傻康,心里确实别别扭扭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傻康的长相问题。他长得不像我,一点都不像。那他肯定像刘建强了。于是我决定去干掉刘建强,出一口憋了十八年的恶气……”

记者听完我的故事,说他收获很多,要请我喝酒。我说别光请我一个人,要请就请我们五个。记者豪爽地答应,开车带我们来到镇上的饭店。

从离家出走那天开始,我没吃过肉,所以看见肉后就舍生忘死地吃起来。傻文、傻涛、傻欢和傻相也是一样,吃得满嘴流油。吃了肉,我们开始喝酒。喝完酒我们都哭了。相识一场,我们也算是共甘苦共患难的朋友。等我回到家,就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认真听我说话的人了。真舍不得他们啊。我想好了,回去后就让我儿子傻康把真正的傻文、傻涛、傻欢和傻相叫到家里,像今天这样喝顿酒。我要告诉他们,你们四个以后想吃肉喝酒,尽管来找我傻翔,别问为什么,几个傻子,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标签: 石头 东西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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