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外婆”的心劲

李清浅

1

第一次见外婆的时候我7岁，那年妈妈离婚了，她带着我回到那个遥远的小镇。一路上，从没见过外婆的我好奇地问着关于外婆的一切。妈妈却告诉我，外婆脾气不好，让我不要被她吓到。

可我还是被吓到了，因为迎接我和妈妈的是外婆随手抄起的扫帚，她竟拿起扫帚追着妈妈满院子跑，妈妈边跑边求饶，到底还是挨了几下子。我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外婆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存在，扔下扫帚，走到我跟前，上下打量着我：“晴晴？”我吓得不敢说话，憋住抽泣，狠命点头。妈妈这才有机会反击外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见了面不是打就是骂，有你这样的妈吗？”

外婆也毫不示弱：“咱们不早就断绝母女关系了吗？这话可是你说的。”

“妈，那都是气话。”妈妈边说边整理自己的衣服。

这时外婆才把我们迎进屋，房间不大，却很整洁。我蓦然发现床上竟躺了个人，两眼无神，像是智力有问题，外婆告诉我，那是舅舅。

吃饭的时候，妈妈提出让我在外婆家过暑假，出乎意料的是，外婆竟一口回绝了：“我要卖菜，还要照顾你弟，你把一个孩子扔给我算怎么回事？”

我可怜巴巴地望向妈妈，希望她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妈妈低声下气地求她，“我要是有一丁点儿办法，犯得着来求您吗，您是什么脾气，我还不了解吗？”

外婆沉默了一会，嘟囔了一句：“我可只给你带一个暑假啊。”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留下来，但妈妈许诺，只要我乖乖地在小镇呆上一个暑假，寒假时她不但要带我去看大海，还会送我一套我渴望了很久的娃娃。

第二天，妈妈要走时，我却改变了主意，我不要看大海，也不要玩具，只要她肯带我走。外婆却紧紧地抱住我，我怎样挣扎也挣不脱她的怀抱，我急了，像个小兽一样狠狠咬了她一口，留下一个血印子。一直到现在，外婆的手背上都有一排浅浅的白色咬痕。

2

老实讲，我不喜欢外婆，一是因为她拒绝让我留下来，所以我以为她不喜欢我;二是因为她对我是简单粗暴的“恐吓式”教育。我不喜欢吃青菜，外婆便说，不吃青菜的孩子半夜三更会被野猫叼走;我不喜欢洗头，外婆就说，久不洗头会生出蛆卵;最离谱的是，她说如果不掏耳朵，耳朵就被堵得死死的，里边会住上小人儿，天天唱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编出来的，每一条都足以把我吓个半死，然后乖乖听她的话。有时我会吵着她讲故事，可讲来讲去无非是狼外婆、狐子老仙、老鼠精之类的乡野传说。

我现在都记得外婆讲的“狼外婆”，不是小红帽那一版，她说小妹妹的手指头被狼外婆“嘎吱嘎吱”吃掉了，姐姐听到声音问狼外婆在吃什么，她回答在吃胡萝卜。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厨房里一小堆胡萝卜，吓得哇哇大哭。

见我哭了，外婆却笑得喘不过气来，从此她吓唬我的方式又多了一条，那就是“狼外婆来了”。

那年外婆55岁，在市场上租了个摊位卖菜。有时她会用轮椅把舅舅推到菜市场，晒晒太阳。我很快就被当成了她的小跑腿儿，帮她回家拿水壶啦，推着舅舅的轮椅挪挪地方啦，或者给谁家去送菜啦。她把我使唤得团团转，我不听话，她就会追着我整个菜市场跑。她的原则是劳者有食，只有乖乖干活儿了，才会有零花钱。我还反驳她：为什么舅舅不用劳动？

“你舅舅生病前，每天都帮外婆卖菜，他以前劳动太多了，现在还可以吃老本。”外婆回答。其实她在骗我，舅舅从生下来就是脑瘫，从来没有离开过床或轮椅，更不要说帮外婆卖菜了。

终于盼到暑假结束，眼看就要开学了，妈妈却还没有来，我吵着外婆送我走。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妈不会回来接你了。”

我不信，外婆骗人。我又哭又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9月1号那天，我被外婆送进了镇上的小学。等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妈妈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我接走。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妈妈之所以和爸爸离婚，是漂亮的她“攀了高枝”，可对方不愿意她带着我这个小“油瓶”，她只好把我塞给外婆。外婆当初强烈反对妈妈将我留给她，早已料到了妈妈不会来接我，她知道生活会因此艰难很多，可她还是接纳了我。

也因此我一直不愿意给妈妈下评语。她的品性，她的价值观，从来都是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起的话题。从此，我们和她的主要联系，就是她偶尔会寄来的汇款单。

3

我开学后，外婆骤然忙碌起来，原先她每天早晨要帮小舅洗脸刷牙喂饭，现在又多了个我，一切收拾妥当后再去菜场，会耽误她不少生意。为了节省时间，她建议我剪掉我的马尾辫。我当然不舍，可外婆却强行把我拉到理发店，按住哭闹不止的我，让理发师帮我剪掉了，我委屈得号啕大哭：你是狼外婆，我恨你，我要回家，我要我妈。

一街的人听着我的控诉都笑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外婆的姓氏就是郎，因为这个原因，我更加坚定地叫她“狼外婆”。

第一次考试，因不适应这里的教学，我的语文才考了49分，外婆罚我不许吃饭，自己却在那儿就着花生米喝酒。喝点小酒是外婆的两大爱好之一，忙碌了一天，晚饭时，她会给自己倒上一小杯白酒解解闷。

虽然我考得很差，可外婆在学习上却完全帮不上我，她不识字，唯一擅长的是简单的加减乘除。

为了提高我的成绩，她一次一次跑到我们老师家，每次都掂着一大篮子菜，希望老师可以对我“抓紧些”。小学几年，我都不知道外婆给我老师送过多少菜。

其实外婆最担心的，不是我的学习不好，而是我的品性像妈。她对我管教极严，我曾经因为拿了同学一块橡皮，手心被打了15板子，疼得一个星期抓不住笔。

在外婆严厉的管教下，我渐渐长大了，小学毕业后，我顺利升入当地的初中。而那时，才60岁的外婆的头发竟已斑白，可她身子骨却很硬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我从来没见她生过病，帮舅舅翻身时，她总是轻轻一抬，就把小舅抬起来了。大一些后，我试着帮舅舅翻过身，才发现90多斤的舅舅其实很沉，外婆在一旁说：“要使巧劲儿。”可我却怎么也没有外婆那股“巧劲儿”。

外婆的另一爱好是打牌，几乎每天晚上都和隔壁的老太太们玩上几圈。那帮老太太，没有一个像外婆那样60多岁了还每天在菜市场起早贪黑地忙，但外婆一直自豪：“她们身体都不如我结实。”

4

16岁那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时我有股子倔劲儿，不轻易服输，外婆一直得意的是，我的脾气像她，不像妈妈。

外婆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竟然哭得两眼红肿，那天晚上，她喝醉了。那时我已懂得外婆的艰辛，靠卖菜得来的几个钱，不但要养脑瘫的儿子，还要供年幼的外孙女上学，着实不易，我也理解了她为什么看上去总是凶巴巴的，那不是凶，是骨子里有坚韧与顽强。

高中要住校，为了方便我随时联系她，外婆给家里装了电话。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让外婆给我讲故事，而且一定要听狼外婆的故事，外婆讲到狼外婆“嘎吱嘎吱”地吃胡萝卜那段，我第一次流出眼泪。外婆吓了一跳，一边用生满老茧的手给我擦眼泪，一边问我怎么了。我却一本正经地说，外婆，你一定要活到很老很老。我知道，她永远这么结实下去，我才有机会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高二那年，舅舅去世了。原以为外婆自此会轻松许多，孰料，看似硬朗的她竟病倒了。邻居们说，为了那个瘫儿子，外婆要强了一辈子。现在，儿子走了，她不需要要强了。我这才知道，外婆并没有她自己炫耀的那般健康，她也一身是病，却总是轻伤不下火线，一直强撑。

我担心外婆会一病不起，拉着她的手说：外婆，我又考了前三名，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还得继续去卖菜，否则将来我考上了大学都没钱读书。

我知道，只有感觉到自己被需要，外婆才能迅速打起精神。果真，外婆用手指戳了我的头一下，说道：“小冤家，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们，送走一个，还有一个呢，外婆迟早得为了你们活活累死。”我转过身去，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

外婆真的好起来了，她又开始去菜场卖菜，偶尔还搭镇上的顺风车来学校看我。我学习一直很出色，班主任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帮我减免了部分学费。还好，妈妈会时不时寄几个钱，家里的情况不至于很糟糕。

高考成绩出来了，以我的成绩，原本可以读重点大学，可是一所二本学校愿意给我免去所有学费，我便选择了那个二本学校。我不想向妈妈要钱，而凭外婆卖菜的钱，是不能供我上大学的。

5

开学不久，我便找了两份家教，还在学校外边帮外婆租了一间房子，把她接到我读书的城市。外婆是我全部的家当，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小镇生活。

可外婆到底是闲不住，开始捡些酒瓶子废纸箱换些零花钱。我也不拦她，我太了解她，只有让她干活儿，她才觉得有意思。

我和外婆撑了最艰难的4年，终于，我大学毕业了。

然后我工作了，谈男朋友了，结婚了，怀孕了。时光如流水般逝去了，外婆也已经80多岁了。我生产前，外婆生了一场重病，我抚摸着她手背上早已模糊的咬痕，一遍一遍和她说着话：“外婆，你得好好活着啊，将来你还得帮我带孩子呢。”我的眼泪打在她布满了老年斑的手上，我无法想象没有她，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老天怜我，外婆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竟然康复了。

一个清晨，两岁的女儿哭闹着不肯洗头。外婆在一旁教育她：“不洗头，头发上会长蛆卵，几天后会变成蛆咬人。”

“妈妈，太婆说的是真的吗？”女儿抬头问我。

我笑笑：是真的，所以一定要洗头哟。

现在，我的外婆，已经87岁了。从我7岁那年被带到她身边算起，我们已经相守了22年之久。

陈长生摘自《家庭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