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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中生涯

点击:0时间:2020-10-04 16:16:55

黄金明

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用管子制成的。证明如下:男性生殖器、笔和我们的枪。

——格·克·利希滕贝格

旧地重游

二○一一年夏天,我应母校黄花初中的邀请,从省城坐大巴奔赴黄花镇,在离校二十年后首次返回,给学生做了一次文学讲座。眼前的文学社指导老师竟是我的同班同学琥珀。我们有过纯真的友谊,就差没有“早恋”了。

多年以来,黄花初中的一草一木,以及在学校的种种遭遇,像楔子一样粗暴地楔入我的记忆和灵魂。这既是我的养料,也是我的噩梦。我打消了一次次涌起的旧地重游之念,但无数次在梦中重返故地。那条通向学校的白色小径,那个山坡,那幢墙灰剥落的二层白色校舍,校舍四周的操场、蔗地、山林以及山脚下的水井、田畴和河畔,这些景物,历历在目。我携带着这些事物、场景和人,就像二战后的老兵携带着无法取出的恐惧和弹片,也许还有疯狂和耻辱。那无数件发生在学校的事情,既是我的伤痕,也是我的勋章。

我是黄花初中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更是绝无仅有的靠文字吃饭的人。我的同学大多数在乡下种地,或进城务工。我从此处出发,并接触这个广大而神秘的世界。据琥珀说,我的名字一度在黄花初中如雷贯耳。我跟雷锋一起成为孩子们学习的好榜样,他们对我像对周星驰和周杰伦一样耳熟能详。这显然是夸大其辞了。

当天的讲座,我望着台下一对对清澈的眼睛,我知道我终究是过去年代的人。那些穿着雪白校服、脸庞如葵花的孩子,跟我们那一代相比,有相似性但更有不同。是否有一个像我一样孤独而敏感的孩子躲在人群中?这并非是异想天开。那些身影模糊而挥之不去的人,曾像囚徒那样封闭于我的脑海。但他们越来越不安分了,越来越躁动,他们在暗中策划着越狱和暴动。他们要求自由,奔跑,并到达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我像一座旧监狱,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我要获得安宁,就必须将他们释放。我受够了。你们走吧,你们爱到哪去到哪去,你们爱干嘛就干嘛,只是别来烦我!我也要走了。走出我的记忆,走出我的身躯,走出我的魂灵。我也可以是另外一个人。我干嘛不是?我干嘛非得是这个,而不是那个?就因为我在黄花初中读了几年书吗?它就像一座教育工厂,还是小规模的乡镇企业,我作为一个劣质产品不可避免地戳上它的印记。它像一个酱缸,每一块酱菜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这个气味。换一间学校呢?那也只不过是另一架制造螺丝钉的机床,我作为一颗螺丝钉的定义和本质是无法改变的,顶多是型号及款式略有出入。每一尾金鱼都有不同的鱼缸,却有相似的囚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也许,我们上一代以及下一代,那种悲剧性的根源是一样的。

你瞧,那些操场上像积木一样排列整齐的孩子。他们就像一堆数字、符号或图像,按照某个秩序在排列组合。他们是一些空心人,却填满了这个时代的信息和影像。他们是一些纸人,却更容易因摩擦而起火。他们肢体崭新,笑容闪光,而内心麻木、朽坏。我们当年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他们哼着周杰伦歌曲的古怪腔调。但我们的处境并无不同。我太熟悉那种秩序了。那个背景模糊而闪着微光的巨大链式绞盘,一群人在星空下列队进入。当年,我吃足了苦头,一直到今天仍有后遗症,在我的脑海像潮汐反复地震荡。正基于此,我每次想起来,都有一种坐黑牢的感觉。

在一个红日大如轮毂、红光万丈的清晨,我站在山坡上望着操场身穿校服、队列整齐的初中生,他们正像提线木偶在韵律庄严的口令中做体操。我眼眶发潮,一扭身离开这所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的乡村学校。

学校二十年对照记

一九八六年,我考上了黄花初中。我读初一时因眼疾休学一年,毕业后又复读一年才考起高中,在该校断续呆了五年。该校坐落在黄花镇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距村子有十几里路。去黄花镇通常有如下几种方法:有钱的人可以骑单车去,更有钱的人可以开摩托车去,没钱的人只好走路去。我家里很穷,连学费的一部分都是父亲像乞丐那样厚皮乞脸向沾亲带故的人筹措的,当然不会有单车,所以我只好走路。我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坐父亲的鸡公车去,父亲早已跃跃欲试。所谓鸡公车,就是电影《淮海战役》里老百姓推着大米和白菜上前线支援子弟兵的那种独轮车。去年除夕,他就是用这样的鸡公车把家里养的一头猪推到了黄花镇的屠宰场。但我不愿意,我觉得我不是一头猪,也不是一袋什么货物,坐这样的车子多少有点丢脸。谁知到了学校,父亲做出了一件让我猝不及防的事:他一走到学校大门,往墙角一靠,也不管有没有人,二话不说,就伸手往裤裆里掏——他用针线把学费牢牢地缝在内裤里了——这是乡下人常用的藏钱方法。就在父亲往裤头里乱掏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像机关枪一样朝我们扫射过来。我脸上发烫,恨不得地面裂开一道裂缝,好让我将脑袋塞进去。

我对琥珀说:“我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小老鼠,被扔进了一架构造精密的捕鼠器里。但我当时不知死活,反倒有几分趾高气扬。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告别了童年。我成为初中生了。人在年纪小时,特别渴望成熟。做梦都想着远离童年,而不知道童年是人世间的伊甸园,最后的避难所。我一次次地返回童年,才得以忍受现实中的残酷和苦楚。”琥珀说:“我同意你对童年的看法,但我无法理解你的那个比喻。对于我来说,那些岁月是温馨的,珍贵的。学校也是我最重要的场所,过去我在这儿成长,如今是我工作的地方。”我说:“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痛。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遗忘的,否则就是背叛。”琥珀说:“你还是那个样子。记忆既不是预设的,也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事。它不需要篡改或削减,也不需要添加或放大。我能记住那些温暖的场景和细节,那完全是命运的力量。”

二十年过去,通向黄花初中的道路,有的荒废了,有的修筑成了宽阔的水泥路,有的人迹罕至。在过去,东面沿着山坡拐两个弯,有一条大泥路,自行车呼啸着,奔向黄花河下游的河堤。沿着黄花河的岸边,也有一条路将镇上的大街和学校连通。在西面,沿着镇子旁侧的公路,往上爬两个山坡,穿过小树林,还有一条大泥路,这是学校跟外界连接的三条最重要的大路。也有捷径,从镇子中央出发,踏过几块稻田,再蹬上一座架在小溪上的小木桥,穿过一个大竹林,走上山坡,再接通一条黄土大路,学校赫然在望。这条小径十分幽静,最适宜徒步。琥珀跟我说,那三条大路只剩下两条了,西边的大路已废弃,被新修的省道拦腰截断了。从镇子伸出的路及东侧的土路已扩建为硬底路,相当宽敞,路边种着棕榈树,安装着路灯,这都是过去没有的。那晚琥珀驾车送我去讲课,走的就是从镇子出发的那条路。晚上,尽管灯火明亮,但我也看不清学校及四周的景象。或者说,我找不到昔日熟悉的感觉。

我让琥珀陪我去学校看看,选的是那条偏僻小径。我们走在田埂上,稻穗就快成熟了,沉甸甸的,倾垂如沙锤,空气中弥漫着谷穗的气息。我不否认往昔的岁月中有美好的事情。但我对那一切使我在少年时代扭曲的环境、势力或者那股野蛮而巨大的暗黑力量绝不宽恕。在那数年间,我几乎崩溃了。那股破坏力在我心里留下的后遗症持续至今。

溪水仍在欢快地流淌,只是变得浑浊。溪中堆满了枯枝败叶,竹林仍然青翠,一阵清脆悦耳的蝉鸣震颤着空气。我顺着琥珀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竹枝上的小竹蝉,像美人指尖那样小巧,几片透明的羽翼覆盖着金黄的身躯。蝉鸣使溪畔变得更加清静,那条蛇般迤逦穿越树林的小径,有点潮湿和灰暗,长着零星的花草和苔藓。

琥珀说:“这条小路很少人走了,学生也多有单车代步。”在过去,我和琥珀曾经千百次走过这条小路。此刻,一股流行曲的旋律从远处传来,节奏急促,欢快,我对流行音乐一无所知。琥珀说:“这是周杰伦的《菊花台》,新一代的偶像。我们那个时代的偶像是徐小凤和张国荣。我们女生,每个人都有个大本子,上面抄满了流行歌曲。”我说:“你们都有一到几个偶像,但那是隐秘的、地下的。学校希望刘胡兰、董存瑞、雷锋才是你们的偶像。后来还加上赖宁,一个死于救火事件的英雄少年。若干年后,赖宁的名字又从学习榜样中消失了。据说校方不再鼓励青少年去扑灭山火,这应是消防员做的事。像赖宁这类昙花一现的榜样,还有好几个。我一直找不到可供崇拜的偶像。我长期处于精神上无所依附的孤立状态。”

我们穿过了桉树、松树和相思树的混合林,学校广播愈加响亮和清晰。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我和父亲一走上山坡,广播的轰响笼罩着整个学校,四周的山坡与树林,笼罩了整个天地和多年之后的岁月。当时广播的是《团结就是力量》,类似的歌曲有十几首,翻来覆去地播放,如《学习雷锋好榜样》《接过雷锋的枪》等歌曲,我听了无数次,但没有一句记得住。偶尔也播流行歌曲,譬如《小草》《鲁冰花》《故乡的云》,都是格调健康、积极向上的。我父亲仿佛听到了战斗的号角,兴奋地说:“快走,就要到了。”我们走出树林,就见到了黄花初中的全貌,近处是一个尘土飞扬的黄泥操场,两头矗立着旧篮球架,架上的网兜不翼而飞。两座水泥乒乓球台。邻近一幢是教学楼及学生宿舍。另一幢是教职工宿舍。操场的旁边有一截坍塌的围墙,部分完整的墙头镶嵌着白色或蓝色的玻璃片,那些颜色取决于瓶子原来的色彩。校舍四周绿树掩映,高大的粉蕉树伸展着宽大、青黄的叶片,艳红的花蕾和翠绿的香蕉果依稀可见。

那天阳光灿烂,一切景物及其阴影均清晰可见。当时的感觉我挥之不去——校舍像一艘搁浅的旧木船,它的中枢毁坏了,已无法行驶。那只是黄花初中的主体部分,还有食堂、水池等未能目睹。至于水井,则在另外的山坡之下,需步行两三百级在泥地上挖掘的梯级。

学校东面的坡地各种有十几亩木薯林和甘蔗林。这是学校劳动课的主要场所及产业。校舍灰白的泥墙在阳光中显得斑驳苍老,事实上它也在朽坏,墙体上的裂缝让人触目惊心。我跟琥珀说:“现在回头看,当时的黄花初中就像是一个远逝年代里的建筑物。它像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人的暮年,一点活力也没有。那种颓败荒凉的感觉,至今仍残留在我的身体之中。你瞧,眼前的校舍,虽然多了好几幢,甚至多了一幢高达五层的大楼,但都是旧房子了,仿佛昔年校舍的翻版,或者那些旧建筑的幽灵。这些房子顶多也就十七八年的时间,为什么也给我几乎一样的苍凉感呢?”琥珀惊讶地望着我,她肯定有另外的想法。而我目睹着眼前的校园,尽管操场上的体育设施相当丰富,校园也扩大了几倍。但我还是说:“以为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校园。我曾在梦境中一次次造访,那种氛围和情景何其相似。”

一群衣着整齐簇新的同学不时走过,他们穿着白色上衣蓝色裤子的校服。这是夏季校服最常见的颜色,款式大同小异,但颜色在十数年来无甚改变。我注意到学生的发型仍然严格遵守着规则,男生不准留长发,女生不得烫染。琥珀说:“学生就得有学生的样子。”我说:“你还是昔日的那个小女生。”她摇摇头,说:“我在教书多年之后,才深刻地体会到了‘园丁、‘接班人、‘灵魂工程师和‘祖国未来的花朵之类的含义。我们责任重大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呀。这一切得靠我们去培养和引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阳光普照,朵朵葵花向太阳!”我跟琥珀终究不是一路人。我不必每句话都去反驳她。昔日那个女孩仍存活于她身躯里的想法,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父亲带我交费、注册了。学费三十五元,公允地说,这不算太贵。尤其是比起之后的逐年一翻数番(数年之后,我读高中一年的学费是三百多元)。但这笔钱对父亲来说不算少了。他粜掉了一担稻谷,卖掉了家中的那只母鸡,还得借一点。这势必导致过冬时口粮短缺,盐也得省着吃。盐原本指望着母鸡下的蛋去换取。但以后的事管不了,只能先顾眼前。父亲不解地问:“不是说要搞九年义务教育了么,为什么还要涨学费?”没有人理他。这个问题也纠缠了我多年,成年后才若有所悟。学费仅是开端,班级乃至学校巧立名目的校服费、补课费、班会费、郊游费等等,将接踵而来,将父亲搞得焦头烂额。

父亲帮我扛着床寮(用竹篾编织的匾状物,以充当床板之用)、装米的木桶和被铺,去宿舍占床位。我则扛着一根竹竿。此刻我才明白竹竿的用途。由于校舍紧张,在每间课室的后面,都间了五分之一的空间做男生宿舍,那些竹子被绳子捆缚在一起,犹如竹墙。数天后,老师搞来一块红色的厚布去覆盖它,就像舞台上的布幕。有的同学在上课中途,趁老师一不留神,就会掀开布幕钻到后头的“宿舍”睡觉。床是木头打制的架子床,上下两层,通常上层更受欢迎,少了灰尘及摇撼。对于少年来说,一个个身手敏捷,也就没有什么上落不便。至于女生,则全部集中在数间大房子里,其中摆满了木架子床。教职工的宿舍也不好,顶多是一个单间,家属和孩子全挤在十多平方里。

黄花镇的小学生,除了极少数成绩优异者,可以去考县城一中外,其余的只能进入黄花初中。乡村学生的起点很低,连老师也嘲讽说:“你们都是箩底橙,卖剩蔗。这儿不是学校,而是废品收购站啊。”乌鸦只看到猪身上的黑。学生是这样,教师亦无二致。稍为有点水平或能耐的教师,早已削尖脑袋调到县城去了。琥珀说:“当时乡镇教师入城花销不算贵,也就两三千元搞掂。现在是明码实价,八万到十万不等,还得看靠山硬不硬。”我说:“你为什么不也调到城里了?”琥珀说:“我喜欢黄花镇。”

当时学校有九个班,五六百个学生,教师也就四五十人。在全省的初级中学中,很不起眼。现在算是规模不错了。琥珀带我参观了教学大楼,我惊异地注意到校方设有图书馆、音乐室、美术室。琥珀说:“正儿八经的生物园我们没搞,但学校的那几十亩坡地,是非常好的劳动课堂。这个优良传统,我们继承下来发扬光大了。”我想,在过去,我们开的课程就是政、语、数、英那几种中考的必修课,像史地之类,形同虚设。音乐和美术更名存实亡,没有专门的艺术课教师,大多有班主任兼任。不要说图书馆,就是图书室也没有。如果我读初中时就能接触到文学作品乃至世界名著,我想今天肯定是另一个模样。这样的假设让我沮丧(我就读的县城高中也没有图书馆,我们班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这是我的隐痛。我到一九九四年考上省城的大学,才知道除了语文教材上的那几篇鲁迅和杨朔,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奇珍异宝般的文学作品,这绝非某些贫乏、僵化和腐朽的课文可比。我二十出头了。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读书的黄金时代是十二至十八岁。我丧失了。

我说:“黄花初中的确有很大的发展。我很喜欢现在添加的图书馆和艺术类课程。一个学生即使考不上高中,但艺术方面的熏陶非常重要,甚至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终生受用无穷。”琥珀说:“我们的升学率就靠艺术类的考生。文化课永远比不过人家。”她既自豪,又略带难堪。黄花初中在全县中学的排位,多年过去,没有多大改观。

我对图书馆特别感兴趣。但我发现,馆里的藏书,文学的大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红色革命经典及当下流行的网络文学之类。至于外国文学名著少得可怜,也多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及苏联的革命经典。我一直走入书架的尽头,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套《卡夫卡文集》,积满灰尘,半新不旧。我抽出一本,不禁百感交集。如果我在十五岁前接触到卡夫卡,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我是看不下去呢,还是狂热地喜爱。卡夫卡对塑造我的文学形象,曾起到无可替代的作用。假设毫无意义,但至少使我多了一种选择的可能。

我说:“馆长进书的思路有点问题。”琥珀说:“我不这样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我们的根脉,革命经典可以塑造一代新人,也许艺术性稍逊,但具有十分重要的思想道德教育。我们的教育方针并不僵化,而是与时俱进,对优秀的网络小说并不排斥。让我们头痛的是,同学们似乎比较倾向于网络小说,下来我们要推选更行之有效的阅读计划。”我说:“我姑且不臧否你的观点。问题在于,大多数作品不是经典,即使就道德教育而论,也应当读一读《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九八四》之类。我不认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多好。至于《金光大道》之类,早已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琥珀说:“你太偏激了。”我说:“现代教育的意义不在于培养考试机器、熟练工人乃至什么小草、螺丝钉,而是培养精神独立、思想自由、具有创造性的人。而在现实中,考试分数高、听话的人就是好学生。你看‘三好学生,创造性从来就不重要。”琥珀说:“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思想?什么创造性?就是思想也有正确和错误、高尚和卑下之分。在个人主义乃至自由放纵面前,怎么说也有一个集体民族乃至国家,哪头轻哪头重,就不用说了。思想道德教育是我们重要的任务,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去矫正学生偏差的思想行为。”

现在学生的住宿条件都不错,一个十来平方的房子,也就住八个人,摆着双层的铁架子床。黄花初中现有学生一千多人,教职工一百多人,可谓大大发展了。

说到管理,琥珀难掩得意之色:“现在的管理更加科学而合理,比过去更进步了。当然,现在的社会环境也比较复杂,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影响太大,尤其是电视及网络上传播的大量垃圾信息,都是污染学生心灵的精神鸦片。当年也就镇上有几家录像厅,放放黄色录像。学生学坏也就是看黄色小说,连电子游戏机也没几台呢。不良少年顶多也就是打打桌球,拉帮结派,鸡鸣狗盗,打群架算是大事。现在的学生大多是九十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居多,父母又多在外地打工,很容易出事。世风日下啊,教育工作者的压力太大了。我们必须绞尽脑汁,杜绝各种社会污染源,积极灌输、引导健康的思想和先进文化。在过去,我们为了四化大业,培养四有新人。现在,我们的目标是在新的形势和条件下,培养建立和谐社会、爱党爱国、素质全面的复合型人才。这个要求比过去更高了。说到素质教育,说了多少年,但我们还是绕着中考高考转。没办法,没有升学率,什么都是假的。我们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的封闭式教育,你看,整个校园被围墙和铁栅栏封锁起来,学生不得擅自外出,实行严苛的作息制度。这样的好处是,学生可以较少受到社会不良因素的污染,能更专注于功课。另外,也减少学生外出违法乱纪的可能。在以前,有的老师对待好学生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坏学生像冬天那么冷酷无情。他们还振振有词:没有办法,教育不是万能的,你必须承认,总有一些害群之马就像社会渣滓,你只能采取对待渣滓的方式和手段。这很成问题,我无法想象我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在以前,我们也严格遵守作息制度,早上六点起床、洗漱后吃早餐,做早操。上午(八点至十二点)上四节课,下午(二点至五点)上四节课,中午的两个小时是吃午饭和午休时间。晚上约有一个多小时的吃饭及活动时间,之后七点至九点半是晚自修时间,十点半熄灯睡觉学生不准外出及说话,灯一熄就必须睡觉,只有毕业生才有挑灯夜读的权利。周末休息。上课必须按时并认真听讲。不得无故缺课、旷课及迟到早退,有事须交请假条并获得班主任乃至校长的批准。上课时不准打瞌睡,不准思想开小差,不准交头接耳及看课外书。我最难受的是睡觉。睡觉时有值班老师及学生会干部监督,先检查人数,然后在门外逡巡、窥伺。若发现有谁说话,必记下名字处罚,轻则罚站、跑步,重则记过处分。

校方的理由是任何学生不得打扰其他同学睡觉。但门外的老师对窃窃私语者的怒斥打雷般不时轰响,似乎忘了他也可能会影响我们。

这是当时的基本作息。学校的管理框架,大体上是这样的。重点在于思想道德教育,有一系列规章制度。譬如《中学生守则十条》(后修订扩充为《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六十条,一本小册子),校方制订的各项规章制度,繁文缛节,交叉重叠乃至相互抵牾之处不在话下。奖励三好学生。惩罚违法乱纪的学生,视情节轻重针对条文作出相应处理。每周一次的校会及班会,由校长及各班主任对学生进行思想教育。在一个班里,班主任身兼重任,乃一班之主,下设班委会及团支部数人,在班主任的直接领导下管理全班同学。除班委外,各组设小组长,班干部分工合作,首尾兼顾,就像轴承、齿轮、皮带和润滑油一样带动着班集体这台机器运作。至于操纵机器的人,当然是班主任。上面还有诸位科室主任及校长,乃至教育局长直至高层,层层上溯。对于我们来说,那都太遥远了,就像仰望飞机,一转眼就看不到影了。能当班干部的多为成绩较好的学生,当然也有个别成绩不佳但有特长的同学,前提是首先得听话。名义上有全班同学投票选举,往往也煞有介事地当场投票、统计,但实为班主任直接任命或提供等额候选人。类似的把戏,我后来见多了。

我的成绩不错,但天生缺乏权力欲及管理才能,却也当了个学习委员。尽管责任较轻,但除了收发作业本之类的本职工作,同样要参加班级管理,譬如打小报告之类的事情在所避免。学生干部无非是班主任的爪牙。多年之后,我对自己当过学生干部感到羞耻。这是我性格上的怯懦及虚荣所作祟。我本能地对权力反感又无力排斥。我有时为自己开脱,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根本就没有觉悟及违逆班主任的勇气。成年后,我以内心的意愿做出选择,主动远离权力争斗的是非之所。我对学校的反抗,是十分微弱而隐秘的。但我内心充满压抑和屈辱感。我感到无时不刻都被洗脑和控制。只要我稍为清醒,就无法不感到屈辱。我的忧郁和孤独在那几年是最深切的。学校和老师对我很友好。毕竟,我的成绩总在前十名之内。我是校方有望升上高中“深造”的少数学生之一。我的对手尽管强大而无处不在,却绝非某个真实的人,而是某个无形无影而威力无穷的庞然大物。这样,我比公然反抗或调皮捣蛋的学生感到压抑,也比乖乖听话或内心不认同却为了利益而趋附者痛苦。前者得到了发泄,单纯而痛快;后者深谙世故而屡得好处。只有我无时不刻感到压迫而不敢公然反抗,但我内心的警惕和搏斗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也是我能够成为漏网之鱼的缘故吧。我的同学要么屈服于某种“正确”的精神力量之下,或为某种世俗利益所挟裹,毫无精神独立可言。

那几年,我几乎被毁掉了。我庆幸自己像一只小木船在激流险滩中打转,而没有撞得粉身碎骨。只要我往后退一步,或往前迈出一步,可能都无法全身而退。

劳动课

朱温作为黄花初中的一校之长,其铁腕统治让学生不寒而栗,其经济头脑亦十分活络。他除了赚学生的钱,还利用学生去赚钱。前者呢,就是通过给学生订辅导书、资料和报刊,组织补课班及旅游活动等,大搞创收。后者的主要方法是带领学生利用劳动课,挖果坑、修水利、挖树桩,这些工作都是有报酬的。当然,大半进了校长的腰包,教职工尤其是班主任也能分一杯羹。学校那几十亩坡地的木薯和甘蔗,春种秋收,也能带来一些收入。

从小学到大学,“三好”学生都是大伙儿趋之若鹜的荣誉。最初,所谓“三好”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除了考试名列前茅之外,其他并无竞争力。说到思想品德,我自然比不上镇领导的儿子或整天帮教师挑水扫地的同学,评不上“三好”也毫无怨言。后来,“三好”发展到了“五好”,也就是德智体美劳,当然名称还是叫“三好”。至于教师所称道的“美”到底指什么,我至今不甚了了。而“劳”就是劳动,我读初中时,每周一至两个下午的劳动课,什么都干,忙得筋疲力尽。

学校有几十亩坡地,全种上甘蔗或木薯,种木薯还好。种下之后除除草就可以了,大不了再去挑点粪水肥淋浇。到秋天,木薯成熟了,就可扛着锄头挑着箩筐前来收获。种甘蔗的活儿就多了,可以一直忙到收成之日。在种植的时候,须经过掘蔗坑、收集土杂肥、选种栽植等诸多工序。种下之后,整天都要挑粪水肥来浇。等到甘蔗苗钻出地面,甘蔗渐渐长高并变得粗壮,那我们的主要劳动就是将甘蔗植株上带状的长叶子剥离。这项活儿又累又烦,让大伙儿叫苦连天。甘蔗的叶子生长着一层细密的茸毛,沾在脸上、手臂上就像给毛毛虫蜇过一样,又红又肿,疼痛异常。但劳动是一种美德,我们为了博取班主任在家长信或《中学生手册》写上一句“该生劳动积极肯干,不怕苦不怕累”之类的评语,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敢吭声。相反,脸上和手臂上的红肿就成了积极劳动的标记,谁是最积极的人,只要看一下他的脸和手臂就可以了。我们就像农夫一样,持着农具在地上辛勤劳作。而教师从不劳动,他们戴着草帽或打着伞,坐在树荫下瞅着我们。他们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及时发现并口头表扬积极分子并对落后分子做出严厉批评。

有时候老师也会带领我们下乡劳动,譬如修水利、割水稻诸如此类。修水利是黄花镇政府的工作,而我们割的水稻,也大多是乡镇干部家里的。这些劳动对我们构成了挑战,这种挑战不仅针对我们的觉悟和勤劳,也针对我们的意志和体力,直到榨干我们体内的汗水和力气为止。直到日落西山,归鸟鼓噪,教师才让我们拖着稚嫩而疲惫的双腿回去。

在一个初秋的下午,学校让所有学生都持着一把锄头、铁镐之类的农具,坐上了一辆“东风牌”趟篷大卡车。汽车驶出了黄花镇的街巷,然后驶入一条通向深山的土路,路上黄尘滚滚,而路边绿树成荫。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秋日,凉风拂面,天空高远而辽阔,云朵洁白而聚拢。尽管我们像罐头鱼一样密密实实地塞在车厢里,手上的农具也在磕磕碰碰,但我们的心情都不错。我们不知道将要开始的劳动是什么,但更宁愿将其视之为一次金风送爽的郊游。

汽车在行驶了大半个小时之后停下来,将我们抛在路边。朱温校长一马当行一马当先,手拿着一个喇叭大声喊:“同学们,我们到目的地啦,冲上山去——”这是一个宽广而低矮的丘陵,粤西地区像这样的面包山随处可见。然而山上光秃秃的,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山上一片焦黑,有焚烧过的痕迹。由于失去了植被的遮蔽,裸露出碎石、泥土和沙砾。待走近一看,山上也并非什么都没有,至少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树桩布满了山坡。那些树桩在泥土上高出一截,还残留着斧斫锯戮的痕迹。我注视着这么多树桩,心中想起了往昔这个山地上的树木,可以想见那翠绿而茂盛的树冠上面,栖息着多少麻雀和松鸦,而那林间的小径上,又有多少松鼠和野鸡在嬉戏奔突。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包括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也被砍伐下来,用利刃削掉了枝叶,被汽车运送到不知什么样的地方上去。我不知道那些树木是谁砍的,也不知道被砍下来作何用途,我只知道这片曾经繁茂的树林如今成了一个荒颓的山冈。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些什么树,以我对树木的有限认知,并不能根据树桩做出准确的判断。那些在泥土上凸出来的树桩犹如砍下的头颅,那些树木美丽的身躯已不知所终。

现在,我们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乃是将这些树桩全部挖起来。当然,这些树桩除了当木柴去烧,也没有多大用途。校长说:“不将这些树桩挖起来,待明年春雨降临,它们就会抽出一束喷泉般的枝条,很快就会长成小树。这块地是镇领导承包下来的,他将会在山上种植龙眼和芒果之类的果树,所以必须要把这些树木连根刨起!”校长说得有道理,我想不通的是镇领导种果树跟我们何干?我打破头也想不出我们的劳动课竟然会跑到别人的山地来上。也许,一切奥秘尽在于“领导”二字。校长为了讨好镇领导而出卖我们的力气和汗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尽管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劳动课,但除了执行教师的命令,别无他法。我们从没想过逃避。

我们扎紧了腰带,挥舞着锄头或铁镐向着一个个树桩冲去。用校长的话来说就是:“勇敢的小战士啊,我们誓要将敌人消灭干净——”这是什么样的敌人呀。它们深埋在泥土,不言不语,仿佛一群被赶入死胡同的野狗,无路可退,只有任人宰割。

山上一片静谧,只有铁器掘入泥土或碰在树桩上发出“噗嘭”的声响。树根隐藏于地下的深度和牢固超出了我们的估计,它们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容易对付。在树桩扎根之处,泥土甚少,更多的是石子和沙砾,双手狠劲地将锄头掘下,只能掘开一点土块,而手却被震得疼痛难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样贫瘠的地上,竟然能生长出这么多树木!挖树桩么,只要将树桩四周的泥土挖掉,树桩自然水落石出——这就是教师传授给我们的劳动技能——这也是挖树桩的惟一办法。女同学在教师的安排下专拣细小的挖掘,那些粗大的树桩全留给了男同学。树桩自然是越小越好挖。我承认挖树桩是我记忆中最艰辛的劳动,如果这算是一堂课的话,它除了耗尽我的气力,并不能给我带来更多教诲。这堂课惟一的收获就是让我学会了什么叫“根深蒂固”。那些树桩并不是好欺负的,尽管无路可走,倒也困兽犹斗。它们就像一些穴居的动物在无声地咆哮,我们举着铁锄,挥汗如雨,仿佛在跟一头猛兽殊死搏斗。随着我们的努力,树桩四周的泥土被一点点掘松、搬走,树桩的树根在一条条地显露出来,并最终原形毕露,就像一条八爪乱舞的章鱼那样浮出水面。这时,只要用铁镐轻轻一敲,就可以将树桩最后一条连结着大地的根须敲断。

我们抬走了树桩,这是一个长着无数利爪的怪兽。它曾以爪子跟最猛烈的狂风暴雨搏斗并取得了胜利,但不幸的是它这次的敌人是人类。它在人类的暴虐面前无能为力,首先是被砍掉了躯体,然后是取走了深埋于地下的头颅。不要说是一棵树,就是一头真正的猛兽也逃不脱人类的毒手。在树桩离开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丑陋而不规则的坑洞。暮色越来越浓,那些坑洞犹如一只只失去了眼珠的眼窝,它们在暮色中张大空洞的眼眶,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挖树桩的劳动强度太大了,即使由大人来做也不轻松。而我们是如此的年幼,哪怕是最强壮的同学也叫苦不迭。天色渐暗,校长让我们将挖出来的树桩扔上车厢,他望着山上还没有挖掘出来的树桩,颇不情愿地挥了挥手,说:“算啦,今天就到这里,下课!”由于车厢装满了树桩,所以我们只能步行回家了。由一位年轻的教师带队,我们扛着自己的农具迈上回家之路。我们坐车来时还觉得挺快的,但现在要步行,就觉得长路漫漫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们又累又饿,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像一支老弱病残的士兵缓慢地行走在越来越黑的山路上。只有黯淡的星光照耀着地面,道路两旁是一片漆黑的风景。

后来,我们又来到那座山冈上了好几堂“劳动课”,才将山上的树桩悉数挖掘出来。大伙儿松了一口气,以为这种苦役终于到了尽头,谁知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

又一个秋日的午后,校长让我们带着铁锹、锄头和鹰嘴锄来到了山冈。这一次,我们的任务乃是挖果树坑。树坑的要求甚高,长和宽各一米,深垂直一米,加起来刚好是一立方。如果在泥土中挖掘,这算不上是多么辛苦的事,但当我们用锄头铲开那层薄薄的土皮和残留的草根时,下面的土层异常坚硬,密密麻麻的细石夹杂着沙砾和少量的泥土,每前进一寸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气。铁锹根本就无法撼动土层分毫,就是铁锄也在砾石中卷刃,只有那种由精钢打造的鹰嘴锄才能崩掉一小块。而我每挥一下工具,虎口都会震得疼痛,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挖一个浅浅的小坑。挖树桩和挖树坑,是我所遇到的最可怕的劳动,它打着上劳动课的幌子,其实是一种非人的苦役。我累得腰酸背痛,双手磨出了一堆血泡,稍一触动就会疼痛难忍。树坑挖得越来越深,我需要跳进坑中去干活,我矮小的身体几乎为树坑所遮蔽。我利用鹰嘴锄将土层掘松,然后利用铁锹将其抛出坑外。随着树坑在不断加深,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小型的洞穴。

之前,我曾见过一个人在挖洞,那是非常动人的一幕:他弓着脊背,双手挥舞着铁锹,他把头脑中关于洞穴的观念通过手上的铁锹有力地传递到泥土中去。从他挖下第一锹起,洞穴开始现身并露出幽暗的面目。那个敢于挖掘的人,在前进中弯下了腰,泥土在不断抛起,洞越来越深,那个挖洞的人已深陷其中。蓝天越来越远,那个洞穴似乎永无尽头之日,他扔掉了铁锹,我看见他的头发在洞口飘动。洞穴并非出自某人的发现,更不是某人的创造。它本来就存在于泥土中,只要把多余的泥土搬走,它就会显露出来。然而那挖出来的泥土,无论放在哪里,对别的洞穴来说都是一种多余之物。那个持着铁锹挖洞的人,苦恼于新挖出来的泥土,已经填满了原先的洞穴。那是一个人持着铁锹在地面上挖掘,那是一个人搬走了心中多余的东西。那是一个完美的洞穴在缓慢地成形,一个人像一架掘土机在跟大地搏斗,他仿佛要把越来越深入的洞穴挖穿,但搏斗的结果是扩大了洞穴的幽深。那个持锹挖洞的人,他也许首先要腾出身体中的位置,并把头脑里的杂物清理一空,以便堆放那些挖出来的泥土。那些泥土越堆越高,缩小了地面跟天空的距离。但有些东西却无法抛弃,譬如月亮的碎片,那是爱情的矿渣在少女的胸膛熔化并浇灌。事实上,没有谁可以把记忆的钉子全部拔除,它们像山冈上遥远而黯淡的群星,尖锐而锈蚀,跟闪电般划过的铁锹擦出了火星。

那个持着铁锹挖洞的人,忽然停顿下来。他侧耳倾听着阵阵从身体传来的挖掘声,大惊失色,他知道有人在他的双眼中向外眺望并屏住了呼吸。但他无法反过来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他感到有一锹锹泥土被抛出体外并进入了现实中的世界。那个酷似深渊的洞穴仍在不断加深,他感到身躯正在被一把铁锹掏空,并变成一个洞穴的圆形内壁,而自己却在虚空中下坠。瓶子,坛子,甚至口袋或利希滕贝格看重的管子,这些都是洞穴在生活中的模型。你可以把一个较小的瓶子塞进一个较大的瓶子中,却不能把一个较小的洞穴放入一个较大的洞穴里。如果所有的洞穴不是同一个,那么它只能是一个虚无,但那么多真实的洞穴在泥土的减法中加深。你无法把一个洞穴像萝卜那样拔离地面,它依赖于那遮蔽它的一切,洞穴不过是一个虚空,但它需要坚实的四壁。在萝卜离去的地方,世界在泥土中凹陷,尽管下陷的尺寸微不足道,但那是一个人的观念像晾晒的布袋那样翻转过来。那个人仍在不断地挖掘,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出土一件无形的古董。

在幼年,我曾见到村里有个人,在挖好的洞里种上树苗并填上泥土用脚踩实。那个洞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却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终于挖好了这个洞,我不知他挖这个洞有什么用。他正挖着的可能是一个树坑,可能是一个阴险的陷阱。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在挖洞,而是在掘取地下的东西,譬如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地雷,譬如一个时代的肖像和勋章。他要亲手挖一个洞穴,这就是悲剧的叙事之初。向下挖,向下挖。挖洞的人,感到洞穴越来越深。他甚至看到了神秘的泉源,但他终于放下手中的铁锹,他发现自己早已置身于洞底中,一直在对着洞口反向挖掘,仿佛在一棵树木的根部往前挖,一直挖下去就是树冠,每一根枝条都指向新的歧路,每一根枝条都蘖生新的枝条,他在无数个方向中迷失了自己。树冠前面是天空,辽阔的蓝天犹如没有边界的洞穴让他倍感绝望。他多年来的努力,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洞中,盲目地挖掘而不自知,他所触及的并不是真正的洞壁,而是另一个洞穴的边界,把他跟别人的梦境隔开。与其说他在挖掘中丢失了洞穴,毋宁说他在梦中抱紧了现实,他几乎看见了脱胎于泥土的上帝,其实这是他在流水上弯曲的倒影。一个梦游者在雨夜回到了家乡,草木可以作证,这一次是真的,但他在无限靠拢而最终无法抵达。

在一个潮湿暧昧的春日黄昏,我发现几个农夫在凤凰村附近的一个山坡上挖掘。这是一片种着花生和豆子的坡地,他们在地上疯狂地挖呀挖,泥土在身后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泥坑中一片狼藉。据说,他们知道地下埋着十几罐白银,这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这可能是神灵的启示,也可能是在梦境中获取的信息,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银子没挖到,却挖出了几个陶罐,陶罐里只有一些清水或几只呆头呆脑的蟾蜍。那些陶罐具有洞穴的形状,仿佛是一个脱离于地底的古怪洞穴,他们的本意并不是挖洞,但仍然得到一些洞穴的模型。换言之,他们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们所能得到的乃是一些虚空。农夫们失望地扛着铁锄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了那儿。

我曾帮族人挖过井,那是一个有着圆形内壁的水井,这种井较之于树坑更像是一个洞穴。我蹲坐在井底,使用那种短柄的锄头在不断地挖掘,井口装着一架辘轳,那长长垂下来的绳子系着一个畚箕,我将泥土铲入畚箕中。族人只要转动辘轳上的绞盘,就可以将井中的泥土搬运到地面。我不断地挖掘,井底不断地向下推移,昨日的井底今日却成了井壁,我知道一直往下挖就是深深的泉源。终于,那些甘甜的泉水从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涌流出来,挖掘的工作才告终止。

农夫挖地三尺只得到几个虚无而空洞的陶罐,我在地底向下挖掘而获得甘甜的泉水。挖树坑是为了种果树,当然在种上果苗之前,会先往坑中填满沤烂的草叶以及牲畜粪便之类的土杂肥。那些将要挂满累累硕果的果树与我们无关,那是镇领导的私人所有。而我们被驱赶来到这个山冈挖树坑,因为这是我们必须要上的课程。上劳动课是每一个学生的本分,但无人理会该劳动有初中生无法承受的强度,也无人理会这种劳动对培养学生到底有何价值。在劳动的名义下,我们成了校长向镇领导献媚的牺牲品。

朱温的胃口越来越大,每周一两个下午的劳动课已无法满足他的需求。到我读初三时,他拟效法职业中学,准备在毕业班腾一个学期出来搞社会实践活动,让全体学生一分为二。男生组成一个建筑队,去做瓦工及装修工学徒,女生则分派到制衣厂或制鞋厂。反正学生毕业后的命运无非是这些,除了少数几个,都成了珠三角牛高马大的打工仔及心灵手巧的打工妹,何不早些让他们介入社会学习技能?这对他们日后的生计也有好处。我被编入建筑队学徒中,马上就要跟大伙儿开赴深圳时,我们的实践活动被突然叫停了。镇教办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其措辞激烈,事实确凿,颇对朱温不利,几乎让他下台。幸亏朱温树大根深,总算大事化小,有惊无险。

事后有人说,该信是副校长陈茂写的,以让朱温下台取而代之。也有人说是物理老师赵云写的,以报他一再戴绿帽之仇,据说他老婆就是为了某个校领导红杏出墙。众说纷纭,不得而知。黄花初中毕业班的社会实践总算流产了,我得以在校学习,否则我升学“深造”的梦想势必破灭。琥珀说:“是谁告的状,朱温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多年之后,他跟我们透露了为什么一定要开除刺头女生张瑶,这就是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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