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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时光

点击:0时间:2020-08-13 03:52:44

李蔷薇,1979年生于江苏江都,有小说作品《愿被你抛弃》《来自父亲的猎枪》,参与编剧军旅剧《起飞线》,原创剧本《女中尉的沙漠爱情》等。

常日对12月13日这天参观大屠杀纪念馆没什么特别兴趣。那地方靠江,阴恻恻的江风一年到头追赶着行人。江东中路怎么都修不好,压土机的噪音、肮脏的石棉网,与灰蒙蒙的天常年尘土相连。再说纪念馆里无非也就是些发霉的照片:1937年的头颅、刺刀挑出的婴儿,还有燕子矶江边的死尸,除了让你脊背发冷、恶心想吐之外,没别的功能,看了以后还不是该吃吃、该睡睡,不抛到脑后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从此不吃不睡!可没办法,他现在在读法律系硕士,还靠他从军区作战部退休的老子养活。老头子要求他来,他不敢不来,虽说老头子已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常日是在正厅一幅遇害民国少女像前遇见吴京的。因为潮湿,相片已经黄得发黑,右下角都微微打起了卷。照片上的少女圆脸,长眼睛豌豆荚似的,身上是一件蓝色土布旗袍,怀抱一本书,站在台阶前,头顶是67年前“中华民国”金陵女子学院的天空,天空美丽、晴朗。不用说,是被日军先奸后杀。常日被照片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有股震惊后的迷茫,他想不明白,一个迎面遇上日军刺刀的女学生怎么可以如此平静,还有这双纯净的眼睛。自己女朋友不算少,而且都还出色,怎么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正发着呆,一队队柔软又不乏坚硬的肩膀与他碰触而过,是一群穿军装戴肩章的短发女生。有个戴少尉军衔的,在少女画像前停了下来。她的脸,从侧面看去,也如水滴般圆润。

“你是本地人吗?”常日问。吴京点头,对着相片:“她是我外祖母的大姊。”

常日就这样认识了吴京。

常日后来一直想不起为何要陪吴京去朝天宫。可吴京是清楚的,在被她称为外祖母姐姐相片下方的陈列柜中,她看见了众多的民国物什。银圆、法币、拐杖、旗袍、礼帽,一切都阴暗、荒凉,露出湿答答的江边黏土的本色。从她外祖父那代起,她家就住在下关码头。可这些都无法打动她,除了那块壳子发锈的旧式怀表。她听外祖母说过,那是外曾祖父从法国带给念书的大外祖母的。67年前的那个今天,日本鬼子闯进家中,8岁的外祖母在燕子矶家中的暗窖里瑟瑟发抖。门外,成堆的尸首让整条长江变稠、变硬,最终,融成一块泥块般坚硬的金壳怀表,在纪念馆的相片下,为她静静等待。

吴京没告诉常日这些,事实上,吴京不过是在朝天宫一个红鼻子老头摊子旁看了两眼,常日便抢着掏钱买下了一块绣着“Cartier”标识的怀表,标价3990块,正宗法国货,质保卡是民国常用的小蝇楷书。常日笑笑,卡地亚白菜价?他不在乎。为女孩子花钱,他一向大方。

米色表盘、黑针,金穗子般的外壳,毫无疑问,这是一块普通的假古董表,可吴京却奉若珍宝。她没有零钱,将4000块塞给常日,常日却掷还给她,说不吉利。他邀请吴京跟他同去军区总医院看望病床上的老爸,说怎么着也算她的老首长。

常胜将军躺在病床上,吴京望着他,感到一阵心悸的慌张。他不像当下的人,倒像贴在纪念馆墙上的某个国军将领画像。老将军很喜欢她。正如常日拉她来时所说,他对她的专业很感兴趣——军事思想。老头子干了十年作战部部长,有位置都不愿上京,他喜欢打仗,而他所在战区的假想敌,就是某一衣带水的邻邦。

“少尉同志,你口袋里放的是什么?”吴京俯身往花瓶里插一束在医院门口买的百合,将军突然盯着她07版松枝绿军服上装。

吴京面上一阵发热,急忙将怀表奉上。

常日一脸坏笑:“是我送吴小姐的定情信物!”

老将军的眼泪却滚落了下来:“我父亲给我母亲的定情信物,就是一块这样的怀表,当年她还在金陵女中念书。后来日军攻破城门,我父亲随国军南下,留下全家六口被日军屠杀。1938年,我母亲带着这块怀表跳进长江……”

“为何是1938年?38年日军已经……”吴京纳闷地问。

一旁的常日突然咳了一声,他重重地碰了下吴京的胳膊。

“因为她怀了鬼子的孽种!”老将军颤声道。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那块怀表被老将军默默高举着。正午的日光在表盘上静静地移动,那表还在走,只是不知是那年的秒、时、分。

吴京没法再要回那块怀表。当晚午夜时分,常胜将军怀抱那块疑似他母亲的怀表,死于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

那块表就一直搁在已故父亲的书橱里。三年后,常日成了一名律师,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女友美稚子,他早已忘记了那块怀表。

美稚子是个勤快的日本女人,她每周一次来常日的家里打扫。但这不是常日喜欢她的真正原因。事实上,美稚子不仅温柔贤良,而且十分漂亮。女优一样丰满可爱的胸部,笑起来时,一双黑亮的美目蝴蝶般飞舞。她几乎消除了常日所有的烦恼。

“常日君,这块怀表我很喜欢呢!”她在努力擦拭将军书橱里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可爱的小东西。

正在写诉讼书的常日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他原本想嘱咐女友不要动父亲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他们之间从未涉及过政治,她是个完美无瑕的情爱精灵。

“送给你了,不过不是真品。”常日这才想起了一个叫吴京的女少尉,她从父亲的病房退出后,就彻底消失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次极平常的偶遇。

“多谢常日君!”美稚子可爱地一鞠躬,出乎意料地在常日脸上一吻。常日捂住脸,心里简直受宠若惊。

常日喜欢带美稚子去燕子矶。燕子矶脚下的江堤是一处幽静黑暗的所在,只有当一两艘寂寞的货轮路过,才送来几道闪亮沉着的白光。他眯着眼坐在一块礁石上,美稚子在调那只怀表,她无比耐心地拨动着金色的齿轮,又将它贴在耳边,听时光的嘀嗒声。

一丛清瘦的黑影从公园的入口处闯了过来,他们看也没看并肩而坐的常日与美稚子,直往“燕子矶”的石碑走,边走还边说叽里呱啦的鸟语。美稚子开始也准备上前去认同胞,直到为首的一个高个子搬起一块石头往江里扔,另一个沿着峭壁往江中落下。美稚子这才紧张起来,跑过去一边鞠躬一边用日语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将美稚子团团围住,逼问她,美稚子边指常日边指长江,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才回答清了问题。最后,那伙鬼子冷冷地打量了常日几眼,鱼贯而去。

美稚子站在原地目送,一个劲地鞠躬。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常日问。美稚子闻言稍稍向常日转身弯下腰,眉目几乎碰到他坐着的礁石。

美稚子还未来得及回答,公园门口传来那个矮个子生硬的中文:即便是寂寞,也不该和支那人在一起啊!

常日像被人踩住了尾巴似的跳起来,由于用力过猛,美稚子一下子被撞倒在礁石上,她吃惊地捂住嘴,黑漆漆的眼睛瞪得浑圆。常日却只是一把夺过她怀里的那块怀表,气急败坏地扔到了江里。

由于气急攻心,他未能发挥强壮的臂力。落到近江的怀表只沉闷地“哼”一声。

到箱根旅行时,常日已经是城内小有名气的律师。为了一些获利菲薄的经济案件,经常穿梭于中国与日本之间。日本人总是精明得可耻。那次,为了买几个日本娃娃,那种一点点大,扁脸细眉、涂满黑齿身着和服的日本魂魄。他一路逛到了小街的尽头,出乎意料地,一座小小的神社展露在了眼前。

常日走过那个木牌“鸟居”,看见一对年轻的日本情侣在水池边用木勺净手。女孩子穿米色的卫衣,男孩穿咖色,都是球鞋。两人嘴巴紧抿,将亮晶晶的水滴从木勺倒往左手,又用左手手心净口。除了动作仔细认真之外,真的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可常日突然就开始生气,他将白色布幔里的稻荷神往视线外重重一扔,转身就出了神社的大门,好在这里没人关心他到底要不要祈求他的幸福,所以也没有人来挽留他。可在他绕过一个圆形花坛往回走时,他的眼角被什么发亮的东西硌了一下,就像疲软的腹部遇到一片利刃。

那是一块微缩版的玻璃窗,洁净的木边框口,少得可怜的钟表悬空挂着。其中一颗署名“Cartier”的,金穗色的表壳,米色表盘,黑针,尤其是右上角的一块凹陷闪着淡粉色的暗光。常日认出来,那是常胜将军去世那天夜里,他们将他抱起来时,它咕噜一声掉在僵硬的水泥汀上所受的伤,它当时正安静地躺在父亲的怀中。

很普通的一个姓——佐藤,源自某个武将的姓氏,这是常日在回程的电车上百度到的。他要求买下那块原本属于他的怀表时,佐藤先生正在聚精会神地修另一块。他看上去大约65岁,松软的皱纹一直堆到了下巴,狭长的眼睛却依然清醒地横立着。不卖!他在一张考究的抄纸上写下这两个短小有力的汉字,便再也不看常日一眼。这是中国的东西,常日来来回回地翻转表的正反两面,想寻出几个汉字说服老人。可惜这块假古董做得过于逼真,背面的说明除了法文还是法文。最后,任凭常日掏出多少日元,他甚至拿出了一张可以预支12万的VISA卡,佐藤先生还是皱着眉头摆弄手里大大小小的精细齿轮,他谨慎而又轻蔑地控制着钟表内外的时间,并以此表示自己坚决的拒绝之意。当常日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一腔幽愤地撇下那块怀表,郁郁而去。

他会不会是看出我是中国人,故意不卖给我呢?常日愤愤地想,虽然他对此始终无可奈何。

从佐藤家的钟表窗口望过去,已走出20米之外的常日被夕阳涂成了巨大的金褐色。要眯起眼睛好一会,才能认出那宽厚乏力的背影。美稚子这时才唤出一直坐在里间画画的儿子,告诉他现在可以出去玩一会,但前提是,拿出去的东西必须要拿回来。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她儿子对工艺美术,尤其是装饰品非常敏感。他最喜欢的,便是那块她从中国长江里捞回来的怀表。有古老的气息,还有中国泥土的芬芳。他常常陶醉地闭上眼睛,将怀表贴在耳旁。这也是他爷爷不愿将表卖给常日的其中一个原因。

“中国!”佐藤家店面后门的空地上,小佐藤将拳头从背后猛地拔出来,然后冲他的两个小伙伴猛扑过去。他们在玩空手道。一个姓嘉一的小男孩面露凶光,在佐藤最靠近自己的时候,竖起一只脚直击他的头颅,小佐藤如一根木棍竖倒了下去。可没人管他,嘉一得意扬扬地朝另一个男孩扑去:“韩国!”小男孩应声倒地。“支那!韩国!都给我拿来!”嘉一叫道。小佐藤挣扎着站起来,扑干身上的泥土,将怀表恭恭敬敬地奉上。赌注韩国的小男孩却撒腿就跑,他今天什么也没带就出来了。“站住!”嘉一和佐藤同时跑了起来,就在常日从神社出来绕过的那个圆形花坛旁边,一辆小型货车从相反的视线串了出来,嘉一和那块怀表扑进了飞驰而来的车轮。

当晚,已经没人能记起那块怀表,美稚子和佐藤、嘉一的父母一起,在医院手术室外守护嘉一。小佐藤的爷爷,也就是佐藤老先生,在常日白天来过的稻荷神前祈祷,虽然他明知稻荷神只主管水稻丰收。天明时嘉一还是死了,那块破碎的怀表,被街道的清洁工扫进了垃圾桶。

今年的警报只响了一声。早上10点,常日正在他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头晕眼花的看报表,他抬眼看一眼日历。突然想起这两天的朋友圈盛传的默哀一分钟活动。可他还是赖在了阔适的转圈椅上,温软的皮质让他舒心,况且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他甚至呷了口咖啡,苦涩的香味绕着他的味蕾发散、融化,他舔舐着、逗弄着、最后吞咽而下,他的喉咙再次经历了一回享受历程,虽然这享受他每天都在经历着。

不过,如果硬要说12月13号这个日子有什么不同,还是有的。当晚,常日鬼使神差地开车去向燕子矶江边,他隐约觉得,除了默哀纪念,去看看“想一想,还是不死的好”那块燕子矶著名石碑,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纪念。(顺便说一句,随着认识的日籍女子的增多,他早已记不起美稚子那个日本女人)。今年是77年公祭,在途经市政府的路边,一座孤零零的公墓前摆满了一排整整齐齐的菊花,这让他猛地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参观大屠杀纪念馆,他买了一块怀表,为了一个长得酷似相片中一个民国少女的女孩子——她叫吴京。想到这,他激动得方向盘一偏,差点撞到一旁的灌木丛里。为什么不找一个女军官做妻子呢?收入稳定,而且服从、听话,更重要的是,有责任感,能很好地照顾家庭。他脑中灵光一闪,如果不是因为正在开车,他几乎要高兴地一拍自己的大腿。

标签: 吴京 东西 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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