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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失的云朵

点击:0时间:2020-07-14 15:44:57

1

女人离家出走缘于阿风那只草绿色军用书包。

之后有人说,假如小林不从部队探亲回家,假如小林不送那只草绿色军用书包给阿风,又假如,小林送给阿风是军褂或是军裤,也许阿风的女人不会丢下两个孩子跑了。有人说不是这么回事,那只草绿色军用书包只是阿风女人的一个借口罢了,就好比,阿风是一碗清水,女人是一碗清水上飘着的一滴油花儿,清水与油花儿永远不能相溶,水满了,油花自然会溢出碗外。女人离开阿风是迟早晚的事情,要不是两个有残疾的闺女拖着,女人还能等到如今才走啊!

阿风的堂哥小林在部队表现不错,刚刚提了营长,趁着“五一”回家探亲,当晚就摆下一桌酒席,除了宴请了村干部,也将阿风叫过去陪客。小林与阿风是堂兄弟,一起光屁股长大,小时候一天到晚形影不离,感情也很好。阿风觉得自己现在混得不如人,有些难为情,没脸面见小林,所以不想前去赴宴。再者,当初阿风与小林一起去乡里验的兵,结果小林如愿以偿,他却被刷了下来。原因有两个,一是身体原因,他是个平脚板。部队要行军打仗,平脚板是不能适合作战的。二是政治原因,带兵的说,阿风思想觉悟不高。之前,带兵的曾与阿风谈心,问他为啥要参军?他实话实说,当兵能吃饱肚子。这种素质怎么能进到革命大熔炉呢!鉴于这两条,阿风这个兵没有当成,对他来讲是个不小的打击。看到小林衣锦还乡,阿风就有些生不如人的感觉,所以他不想参加小林的宴请。小林登门来请,阿风不能拒人家的面子,何况他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找出理由拒堂哥于千里之外。走在路上,阿风还在想,如果当初他参了军,即便当不上营长,连长还是有可能的。现在光宗耀祖地回到村里,那是多么的风光啊!

晚宴散了之后,小林将阿风留了下来,说是两兄弟拉拉呱。阿风暗想愈拉愈会感觉惭愧,就找个理由想回去。小林便进屋去拉出一只旅行箱子,里面装着这几年在部队上节省下来的一套军褂军裤还有一只军用书包,让阿风随便挑一样。阿风想了许久,最后选中了那只军用书包。当时堂哥小林还劝他,挑件军褂穿吧?阿风毅然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喜欢书包,将来有机会出去打工的话,装个东西方便。

月光似水,春风微醉,出门的时候,遇着了本村的混混刘大筐。一脸酒气的刘大筐看着阿风手中的军用书包,一把抢过来,说阿风哥啊,你小林堂哥当了营长了,怎么就送你一只书包啊?这也太小气了吧!阿风说,军褂军裤随便我要,我不稀罕,唯独看中这只书包了,碍你什么了?刘大筐平常游手好闲,专干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丑事,也不出去挣钱,就在庄里瞎混,快三十岁了,至今还没有老婆,却与村里许多女人有染。村里男人都外出了,成年不回家,憋不住的女人就被刘大筐给俘虏了,有的女人还心甘情愿地倒贴给他钱花,所以,别看刘大筐不怎么的,天天有酒喝,抽的都是干部烟。阿风对于这种人一直是敬而远之,平常也不多啰嗦。阿风一把夺回书包,匆匆地走了。刘大筐指着阿风的后背哈哈大笑,快点儿回家吧,好好地看紧你的女人,别让别的男人给办了。

在村里,阿风无论哪个方面都与其他人家没法比,唯独女人云朵是他的骄傲,女人之中,云朵那就是村里一朵花。这些年来,他不出去找钱,一方面是家中两个拖累的女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女人的缘故。他不放心云朵,所以这几年一直没有出远门,农闲的时候,也只是在附近县城做点儿零工。早上出门,无论多晚,也要赶回家。刘大筐一句话挠到了阿风的痛处,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云朵刚刚伺候孩子睡下,正一人坐在当院里愣着,见男人回来,就顺口问一句,堂哥给你捎什么来了?阿风将手中的书包举给女人看。云朵叹一口气,你堂哥都当了营长了,你瞧瞧你,到如今还是个小老百姓。你怎么混的!阿风说,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活到八九十岁,甚至一百多岁,有的人只活到四五十岁,还有的人没结婚,还有的人只活到几岁就没了,这怎么好比呢!云朵对于男人的这种比喻显得有些不高兴,起身进屋去了。阿风喝了酒,精神有点儿亢奋,随女人到了床边,边脱衣服边说道,堂哥还带来军褂军裤,让我挑一件,我没要。云朵说咋的了?阿风说,书包不是挺好的吗?出门装个东西啥的。云朵没好气地说,你有啥东西装?你的脑子有病还是咋的,拿件褂子或是条裤子,还能当件衣服,你却挑个书包回来,你说说,你到哪里去需要背个书包?再说就凭你这个穷酸样,有啥好东西非要装在书包里?跟你这样没本事的男人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平时遇到女人唠叨,阿风是不回嘴的,今晚阿风肚里装了酒,酒将嘴巴控制了,他说你说褂子裤子书包就说褂子裤子书包,怎么扯到有本事没本事上头去了呢!云朵将凉屁股转给了男人,接着又起身拉灭了灯。

2

云朵失踪是在两天之后。

那天早上,阿风在田里给麦苗上化肥,等回到家里,两个女儿脸没洗头没梳,正坐在屋里喊爹叫娘。阿风见状就问你妈妈呢?两个孩子已经哭成泪人,只顾摇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阿风将孩子安顿好,掀开锅盖,里面空空的,啥也没有。阿风心说坏了,急忙去父母家寻,扑了空,又在村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就预感到要出事情了!他让父母亲回自己家照看两个孩子,然后骑着自行车去了云朵的娘家,结果又是没见人影。岳父安慰女婿,也许是云朵去集上买菜或者临时有什么事挂住了,你不必大惊小怪的。阿风听信了岳父的话,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集镇,寻找了半天,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接下来又去云朵的亲戚家、要好的姐妹家找了一遍,都说没有来。云朵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就像是夜间起了一阵旋风,被风刮跑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阿风后悔今天不该起得那么早,要是晚一点儿下地,也许云朵不会离开家的,起码她离开村子有人会看到或者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自从那晚书包风波之后,云朵再没有与阿风说过话。云朵是个独生女,平时有点儿小性子,加之自己的长相出众,对于一切事情有点儿傲慢,特别对于男人阿风。过去两人闹口角,冷战那是家常便饭,有时三五天,有时七八天,最多一次两人不说话竟然达到一个月零十多天。前晚拌嘴之后,云朵与孩子有说有笑,对猪对鸡还有狗说话也是和风细雨,就是不搭理阿风。阿风习惯了,也没往心里去。即便是现在,阿风还是觉得云朵不会抛下自己与两个孩子的。没有征兆,也没有理由,她哪能说走就走了呢!

与云朵一起消失的还有刘大筐。村里就传起了闲话。起初阿风没有在意这个传言,云朵是个正经女人,平常根本与刘大筐这种人不怎么接触,连说话也稀少。传多了,阿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在前天的傍晚,他从地里回来,快到家的时候,远远望见,云朵正在家门口与一个男人说着话,当时西边的太阳正巧刺着他的眼,那个男人是背着他的,就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等他到了近前,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感觉像是刘大筐,本想问问云朵刚才与谁说话,正是冷战当口,他想自己问也是白问,依云朵的脾气,她是不会说的。所以他没敢问。不过,到现在,阿风还是不能相信云朵会与刘大筐在一起。刘大筐是什么人哪,她怎么可能与他在一起呢!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他俩本不是一路的人!固然老婆这段时间怨气大了些。阿风明白,云朵也是被两个孩子缠够了,经常在他面前说谁谁这些年在外头挣多少多少钱了,又是谁谁家里盖了两层小楼了,又是谁谁家里买了小汽车了,要不是两个孩子拖累,自家恐怕也是怎么怎么好过了。说说也就是快快嘴,她能离得开吗?几月前倒是提过几回,让阿风出去打工,别都耗在家里。阿风说,我走了你能带了两个孩子吗?还有几亩地,还有猪狗,还有鸡什么的!我不放心!云朵说,你不放心,你在家我出去。阿风说那我就更加不放心了!云朵半晌没有话。阿风就怕云朵不说话,说云朵你说话啊!云朵嘴唇紧闭着,拿只筷子恐怕也很难撬得开。憋了好久,却将眼泪给憋出来了,汩汩地流,将胸前的褂子都溻湿了。这么一回忆,阿风认为,云朵离家出走是有征兆的,理由也是充分的。不过这却让他有了一点稍稍的安心,起码说,云朵是平安的。平安是福,也许过不了几天,云朵想孩子了,或者说因为那天晚上书包的事情消气了,自己又回来了。最有可能的,云朵总会打个电话回来的。不过,真要是像村里传言那样,云朵有可能是与刘大筐一起走的,若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刘大筐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刘大筐能将死人说活那张嘴,还有哄得女人开心的本事,这让阿风十分担心。不过阿风始终抱着一种希望,云朵不是与刘大筐一起走的,他们双双消失,只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

阿风决定去城里找找云朵。他认为没有出过远门的老婆不会走得太远。往好处想,也许是她一时气恼,跑出去散散心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云朵走时只带走几件换身衣服,家中还有几百块现金她一分也没有动。仅凭这一点,起码说云朵心中还有这个家。大清早,阿风将两个孩子交给父母亲,带了几个馒头,没有坐汽车,一路走着去县城,一个是省钱,另一方面,他想沿途也许会能打听到云朵的下落也未可知。

出村口的时候,阿风遇着了宝山。宝山与阿风是同学,两人平常关系一直不错。宝山虽然当了村支书,对于阿风还是很照顾的,时常帮助阿风家解决一些困难。那晚,小林请客,宝山也到场了,宝山也知道阿风的老婆出走的事情。宝山就问阿风云朵有消息吗?阿风摇摇头。宝山说,嫂子也许是心里不痛快,出门散散心极有可能,我估计,要不了几天,自动会回来的。你想想,如果她想走的话,还能等到今天哪!阿风说是这话。宝山问,你这是去哪里呢?阿风说我想去县城找一找,云朵身上一个钱也没带就走了。这几天她怎么吃的呢?又是怎么住的呢?宝山说,这说明,她不会走远,你去县城找找也许真的能遇得上。阿风说,我就怕!宝山说你怕什么?阿风说,我就怕是刘大筐将云朵给拐走了呢!宝山若有所思,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这几天,我还真的没有见着刘大筐这个家伙。阿风说,那天云朵离开家,刘大筐也在同一天不见了,我想事情不能这么凑巧,所以我始终觉得云朵这次离家出走,一定与那个刘大筐有关系。宝山说没有根据,不能妄下定论。他点燃一支烟,半晌想起什么,你去县城带一张嫂子的照片没有?阿风说带了。宝山交代阿风,印一些寻人启事,在城里各个角落张贴张贴,也许有人能提供什么线索也说不定。说罢又让阿风去他家里骑他的电动车进城,既快又节省时间,阿风也就不客气,随宝山回家骑车去了。想想同学宝山,又比比堂哥小林,不怨云朵瞧不起他,骂自己是个窝囊废,自己如今啥也不是,心里陡然一阵酸楚。

3

花花绿绿的县城阿风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美丽,一到那里,他只顾自己的事情,也没心思观察城市的风景。首先他印了几百张寻人启事,大街小巷,小区门口,树木电线杆,墙壁宣传橱窗,都是阿风的选择对象。张贴完毕,然后手里攥着女人的照片,逢人就打听,并将云朵的年龄、长相、离家的时间、身上穿着什么颜色衣服等一系列情况告诉人家,并保证,若有人提供重要信息一定重谢的承诺。一时间,云朵的形象在县城家喻户晓,成了新闻人物。这还不算,县城每个小旅馆,每家小饭店,阿风像是过筛子似的过了好几遍,他想如果云朵是与刘大筐在一起的话,他们一定不会住那种高档的旅馆,也不会下那种高级的饭店,云朵没带一分钱,那个刘大筐也不会有多少钱带,他们不会去那种花钱如流水的地方。这时候,阿风真的希望云朵是和刘大筐在一起,他是担心女人若是不与刘大筐在一起的话,这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呢?可他们若是在一起的话,他们会住在一起吗?凭刘大筐那种德行,他能放过到嘴的这块肥肉吗?这下,阿风的心里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疼,又说不出口。

五六天过去了,云朵与刘大筐的踪影皆无,连一点儿信息也没有。阿风决定先回家去。这几天天气晴好,西南风一个劲地吹,在城市里已经闻到飘过来的麦香。是该收割了,再不割怕是要掉穗头了,这是一年的基本口粮,一点儿也马虎不得。父母亲已经老了,干农活也只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了。对于找云朵的事情,也只好暂时放一放,等麦子上场,等玉米、豆子种下去,他才能腾出空来出去找。车子到村头的时候,阿风头脑里突然跳出一种美好的向往来,说不定云朵这时候已经回到家里了呢?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喜!

推开家门,寂寞随即扑面而来,阿风的奢望变成残酷的现实;没有云朵,也没有希望,只有冷清在包围他。狗闻到了他的气味,摇着尾巴跑过来,猩红的舌头舔着他的脚面。鸡们,或许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个个也都探头探脑地围拢过来,盯着他的脸色,大概都想探听一下女主人的下落。那头二百来斤的白猪,在圈里大声哼哼着,见没有人理会,猛然活嚎一声,意思是说,我饿了,我饿了,再不给我饭吃,我就彻底绝食了!阿风意识到什么,谁亏都不能亏了那头猪,到了八月半,还等着磅它呢!过了麦口,如果云朵不回来,阿风计划还得出门去找,下一次也许要走得远一点儿,全指望这头猪做盘缠呢,只是到时急需用钱,也许等不到八月半猪就得送走了。想到这,阿风急忙去烧猪食,等将猪喂饱了,又开始磨镰刀,下午就准备开镰割麦,时间不等人,趁天好。

下了一海碗白水面条,想放点儿盐进去,盐罐却空了,阿风没滋没味吃完了饭,提着镰刀就下地了。等他到了自己的麦田,发现他家的五亩麦子已经被人割了一多半,原来是支书宝山带领几个村干部在替他收麦呢。激动与感恩几乎同时在阿风身上发力,泪水随即在他眼中作怪,变成一眼山泉,不停地向外喷涌。

到了傍晚,田里的麦子全都倒个了,要是阿风一人割,即便是起早贪黑,没有三天恐怕是割不完。宝山及几个村干部又将麦子装车帮阿风运到家里,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阿风不让几个村干部走,准备去代销店买一瓶酒,再买一些熟菜,答谢他们。宝山说,你目前内外交困,要谢就等找到嫂子时一起谢吧。临走,宝山将阿风拉至一旁,偷偷告诉他一件事情,说是听人家讲,离我们这儿五十多里的一个地方,有个姓朱的算命先生算得特别准,当地一些人家丢猪丢羊都能找回来,何况是人呢!所以让阿风过几天去算一算。阿风说我明天就去。宝山便将地址写给阿风。继而说道,我是个党员,不该信迷信。有当无吧!

第二天要出门,阿风就没有还宝山电动车,五十多里路,不多时就骑到了。一进那个村子,阿风一提来算命的,就有人将他领到那个算命的朱先生家里。虽然是麦口,朱先生家里比农田还忙,远远地排了一个长队。阿风看到这么多人算命,心想肯定算得很准,不然的话,不能这么多人相信。所以又惊又喜。刚刚站稳,就有人上来收钱。阿风明白,现在干什么也不能白干,就问多少钱?来人说,算牲口走失的,两条腿的五十,四条腿的一百;问平安的四百,祈福的八百,破灾的一千;寻风水的两千。阿风说我女人离家出走。来人抢过话头,算出走方向的三百,问生死的五百。阿风虽有思想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妈妈啊,两项加在一起要八百块钱,这也太黑了!他只是在心里说,不敢露在脸上。来时将家里的整钱都带在了身上,只有五百块钱,这怎么办呢?就问那人,我只带五百块钱,两项都想问问,不知可不可以?那人说,心诚则灵,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阿风当然明白人家的意思,没有办法,又折回头回家借钱。别人那里他没有脸张口,只有找村支书宝山。宝山不巧又去乡里开会去了,他又追到乡里。哪知宝山身上又没带那么的钱,又向一个熟悉的乡干部转借才凑够了钱。来回一折腾,却不料半路上电动车没电了,阿风只好推着电动车跑,等他二番到了朱先生那里,浑身湿得像是刚从水塘里捞上来似的,浑身没处干地方。

须发皆白的朱先生问了云朵的生辰八字,以及出走的时间,然后闭着二目,掐着手指,在口中念念有词,半晌说道,大风刮走了云朵……你的女人现在千里之外的东南方向,很平安。阿风对于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不过八百块钱只问出这么一两句话,觉得有点儿亏得慌,就问朱先生,这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朱先生说,不是我道业不深,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反问阿风,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句话就收你这么多钱有点儿不划算?或者说我在糊弄你?阿风说不不不不。朱先生说,看在你二次回家筹钱一片诚心,我就再多送你一条信息,你女人那天走的时候是天将蒙蒙亮,天空有雾,走时,她上身穿的是咖啡色外套,里面是墨绿色毛衣,下身穿的是藏蓝色裤子,脚上穿的是黑色皮鞋,鞋上有只莲花的图案。她是空身走的,也就是说,她走时身上没带一分钱。我说的可对?要说阿风先前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说神了神了!朱先生说这钱你花得不冤吧?阿风说不冤不冤!朱先生爽朗一笑。阿风本想再问一句,云朵是自己单身一人走的还是有人陪伴,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一是怕朱先生说自己贪心不足,二来也怕问出是后一个结果的话,自己反倒接受不了。好在女人现在是平安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4

地里该种的种下去了,阿风将新麦卖了几口袋当做路费,决定准备几天之后就走。这一次出远门,不是十天半月,他要将家中安排一下。一对双双两个女儿都是小儿麻痹症,不能走路,这一辈子注定依靠拐杖过日子了,父母亲长时间肯定是带不了,阿风便将小女儿留给自己父母身边,将大女儿送到岳父母那儿。岳父母对于女儿不负责任离家出走,也非常生气,也觉得欠着女婿的债,准备了一千块钱,让阿风带上。岳父母也就云朵一个女儿,也是靠种地过日子,生活也是紧紧巴巴,加上两位老人身体也不是太好,所以阿风死活不要,说是钱已经准备齐了,这次出门找云朵,是边打工边寻找,所以不需要那么多钱。再说大丫头在这里,也需要花钱。岳父母就没有坚持,叮嘱女婿一旦有云朵的消息就打电话回来。阿风说一定。

按照算命先生的推算,阿风想想自家的位置,东南方向的千里之外不就是广州吗?这几年来,去广州打工的人不少,全乡有七八十个人,光他这个村就有五六个人在广州做事。阿风将本村出去的几个人的地址都记在本子上,也许到了那里能用得上。就在阿风准备买车票去广州的这天早上,从县里开会回来的支书宝山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是有人在郑州火车站看见过刘大筐。这个消息打乱了阿风的出行计划。郑州是正西方向,也没有千里,是算命先生算错了?还是云朵真的没有与刘大筐在一起?假如算命先生没有算错的话,假如他们真的是在一起的话,或许是他们从广州去了郑州?刘大筐在郑州火车站出现,对于阿风来讲,无疑是一条好信息,无论消息是真是假,他都要一探究竟。

郑州之大令阿风措手不及,要在这么大的城市去找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惶恐的阿风走在大街上,将眼睛瞪得溜圆,将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一一仔细过目,半个多月下来,不但没有看见刘大筐和云朵的人影,连一个像他们的人也没有遇见到,由于眼睛用多了上火,肿得像两个红核桃。每天只顾找人,也没有找到事情做,带来的钱所剩无几,阿风准备打道回府,等眼睛养好了再作打算。

正当阿风去火车站打车票时,在车站门口遇到一中年男人,拦着他,诉说自己路费被人偷了,没有盘缠回家,意思让阿风帮助一些钱。阿风看那人穿着不像是乞讨之人,便动了恻隐之心,人在外,谁都会遇到困难,帮一下也就过去了。便从身上掏出十元钱给那个人,不料顺手将云朵的照片给带出来了,掉在了地上。中年男人连忙低身捡起照片送给阿风。阿风说谢谢了。中年男人说,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阿风不好意思一笑,只是太少了。中年男人说,你来此地是?阿风说,我的老婆走失了,我是来找人的。中年男人说你将照片给我看看。阿风就将照片给了他。中年男人端详了半天,突然哎呀一声,说我前两天好像见过这个人!阿风一惊,在哪里?中年男人说,在一个小旅馆里,讲话口音也与你口音一样。女人身边可有个男人?有吧。那男人是不是长着个大扁脸?好像是。长得胖乎乎的?是有点胖。个子与我差不多?好像差不多。阿风喜出望外,能不能请你带我去一趟看看?中年男人说这不难,我这就领你去。不过兄弟——面露难色,我不是贪心,刚才你已经帮过了,我不该再张口,我回家的路费还差一些。你能不能?阿风说你还差多少?中年男人说,你在帮我一百块就差不多了。阿风伸手去口袋里摸钱当口,突然心里有点儿警觉,出门在外得多长个心眼,这个人不会是个骗子吧?不由多看一眼那个中年男人,见他慈眉善目,穿着体面,不像是个骗子,再说自己又不像个有钱之人,人家骗我干什么呢!然后将一张百元票子交给了对方。中年男人装好了钱对阿风说,那个旅馆离这儿两站多路,不值当坐车,咱们走着去吧。反正咱们都没什么行李。阿风说好。

风稀云清,太阳高照,盛夏的郑州像是在人们的头顶卡了口热鏊子。不多时,两人脸上早已是汗水连连。

阿风见人心切,走几步就止不住问道还有多远?中年男人说,不远,就在前面。路过一个小超市,中年男人说,今天真是热得很,我去买两只冰棒解解暑吧。阿风怎么好让人家破费呢,说我身上有零钱,就争着进了超市。等阿风买了冰棒回来,刚才中年男人站着的那个地方已经换了人,现在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阿风一下傻眼了,知道自己上当了,不由长叹一声。手中两只冰棒瞬间变成了两只烧红了的铁饼,烫得他手掌起烟。他愤怒地将手中东西摔在了地上,随即一滩殷红的水在柏油路面上蔓延开来……

5

夜雨如注,一早即歇。阳光一觉醒来,便一脸灿烂,光彩照人。

阿风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家门。牲畜们见到久违的主人,却没有欢呼雀跃,相反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狗别说吠了,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鸡们更是消极透顶,鸦雀无声,见人眼皮也不抬;圈里那头白猪,精神萎靡,蜷缩在那里,听到阿风的脚步声,似乎想激动一下,却因腹中羞涩,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猛然摔倒在地。阿风知道这一段时间,真是委屈了它们。虽说早早晚晚有父母亲过来照料它们吃喝,但毕竟不能像自己在家那么及时。他抓了几把玉米丢给了鸡群,又生火煮了一锅猪食,给狗分一瓢,然后全部端给了猪。当时他就决定,在出去之前,一定将猪磅了,除了留几只下蛋的鸡,其余的也必须处理掉,不然的话,他出去不放心。

在火车上,阿风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吃一顿饭,喂罢了牲畜,自己下了一把挂面,连汤加水吃了下去,顿时身上有了力气。他去父母那儿看了眼孩子,然后去田里转了转。昨夜一场雨,种下的玉米与豆子他想应该发芽了。果不其然,一地碧绿,耀眼喜人。说来也许有人不相信,禾苗经过雨水的滋润,一夜都能窜出乍把高的个子。

在回家的路上,阿风遇见了邻居大婶,问起云朵的消息,阿风摇摇头。邻居大婶跟着长吁短叹地一阵,继而给阿风一个建议,说离这百十里地的苏北东南乡有个来龙湾,那儿有个关公庙,香火挺旺的,不如你去烧把香,许许愿,也许云朵不久就能回家了。头上三尺有神灵,哪怕是能保佑云朵一切平安也是好的。阿风说我去。邻居大婶叮嘱阿风,一定要步行着去,这样才能证明你虔诚。只有虔诚,才能灵验。

阿风半夜就起身,到了天瞎黑,才走到来龙湾。因为赶路,脚上起了几个血泡。为了省钱,阿风没有去旅馆住,晚上就躺在庙门口的廊檐下。反正是夏天,也冻不着。第二天庙门打开时,阿风第一个进门,在辽远的晨钟声中点燃了第一柱香。

关公庙里除了关羽关云长,下首还有个塑像,也是陕西运城人,名字叫胡戈。野史记载,胡戈字伯奇,与关羽自幼一起长大,据说关羽的武功还是胡戈教的。两人在一起习武,亲如兄弟,后来胡戈将妹妹胡定金(一说胡金定)许配给了关云长。再后来,关羽随刘邦打天下,围襄樊,擒于禁,立下汗马功劳。忽一日,在刘备用人之际,关羽就将胡戈推荐给了刘备,被封为骠骑将军,在关羽马前效力。传说关羽带兵攻打樊城,正在阵前叫骂,被曹仁派兵乱箭齐发,第一支毒箭被胡戈挡了,第二只毒箭才射中了关羽。胡戈命丧樊城,之后关羽亲自护送胡戈的灵柩回山西运城,并在坟前为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

阿风先后给武圣关羽与胡戈上了香之后,然后跪在关公像前,双手合十,口中念道:我女人云朵离家出走已经多日,我知道她是一时糊涂,受了别人的迷惑,其实她是爱这个家的,也是疼孩子的,这么些年来,她的确是受了很大的委屈,饮食不得饱,衣服不常新,跟着我受了不少罪,假如不是孩子们的拖累,不是生活所逼,她断然不会丢下我和孩子的!也怪我没有能耐,让她陪着我吃了不少苦,这次一定是受坏人的蒙骗,才使得她移情别恋。我的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啊,请您显显灵,告诉她早点回家吧……请您举起你的青龙偃月刀,斩断他们的孽缘;放开您的赤兔马,将云朵追回来吧。假如能如愿,我一定杀一口猪,专程来庙里祭拜您……然后又跪到胡戈的塑像前,照着刚才的话,如此这般地祷告了一遍。没想到,祷告祷告就迷糊过去了,一下摔倒在地,然而他却一点儿也没觉得疼痛,他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下去,又轻飘飘地立起来,就像是有人揽着他的腰一样。阿风暗想,一定是两个神仙保佑他的,否则的话,绝不会这么平安无事。

6

忙完了秋作物,阿风这次准备要远行了。他将家中一切安顿好,委托支书宝山早晚照看一下,又将自己的棉衣也打包带上,短时间他是想不回来了,如果没有云朵的消息的话。一来一去,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况且他有可能要在广州与郑州两地跑。这一次,他是铁了心,没有云朵的消息,他轻易不会回家。为了表示此次的决心,他已将大门用砖头堵上,也是为了防贼防盗。虽说家中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偷不管那些,若是去别人家偷累了,到你空房子里歇歇脚,你又能怎么他!为了防止在他走之后云朵突然间回家来,阿风还专门买了一部手机,让宝山一旦有消息马上给他打电话。

在离开家的那天是个有雾的清晨,出门回首,阿风望着在秋风中破败的家,想起云朵在家的时候那种欢乐与幸福,不由有些黯然神伤。

两天一夜的火车,将阿风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下车之后,他直接去找工作,他的想法是既能挣到钱(起码能养活自己),还得有空余的时间去找云朵,所以对于工作他是有所挑剔的。也是老天有眼(阿风认为是关圣人保佑的),第二天他就找到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在一个玩具厂当保安。他是顶替人家的缺,原先那个保安回家结婚去了。保安的工作很适合阿风,干二十四小时歇二十四小时,工资一月两千多,还管吃(仅限于上班时间)管住,真是顺风顺水,令阿风高兴坏了!第一月发工资,阿风买了两瓶白酒,请几个同事到附近的小馆子吃了一顿家常菜,一是庆祝自己的运气,二来也是想今后遇到什么事情,希望同事们能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因为除了工作之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寻找云朵。

两个多月以来,除了上班时间,阿风一下班,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以及厂矿企业寻找云朵的下落,每一个地方都不放过,只要是有人打工的地方他都会去打听,并将云朵的照片拿给人家看,可是就是没有一点儿有关云朵的消息。

阿风便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他的那部新买的手机上,他幻想,云朵在外面呆烦了,或者想念孩子了,突然一下回家了,宝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的。然而,他的手机仿佛是个哑巴,整天闷不吭声。固然他的手机电池每天都是冲得满满的。除了隔一段时间他会给宝山打个电话问问家中的情况,其余的时间,他的手机一直是沉默不语。然而,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一直盼望着手机能响起来,渐渐的,这种盼望已经变成了一种念想,一种奢望,特别是在他不当班在外面寻找云朵的时候,这种念想与奢望更加渴望与强烈。

这天,阿风正当夜班,手机突然一下响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起初,这个陌生的铃声响起来之后,他认为是同事的手机,所以没有去摸口袋。同事提醒他,阿风,你的手机响了!半晌阿风才反应过来,等他慌忙掏出手机去接的时候,对方却一下给挂掉了。他非常后悔,为什么反应那么迟缓的呢?这个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呢?可他又不会摆弄手机,又不想麻烦同事。半晌想起来,只有宝山知道自己的手机号,肯定是宝山打来的。他急忙拨通了宝山的电话,宝山说他没有打。这下令阿风很纳闷,真是奇怪了,这会是谁打来的呢?这个世界上除了宝山没有人知道他的号码,也许是别人打错了电话吧?他这么想。整整一夜,阿风都是心不在焉,他一直在等待那个电话再次响起,可惜他的愿望没有实现,就好像有人故意和他逗着玩似的。

年关渐渐近了,厂外面冷不丁响起了鞭炮声,准备回家过年的工人们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反正阿风不回去,前几天,他已经寄一些钱回去。有两个同事回家过年,阿风就答应替他们的班。放假几天,厂里一天给三天的工资,阿风想多挣些钱,眼看两个女儿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况且寻找云朵这项工程不但浩大,而且十分遥远与艰难。

阿风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在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当时阿风正值班,放在贴身的手机猛然响了起来,他想一准又是哪个人打错了,这时候不会有人给他打电话的,也不可能是宝山,因为今天中午他们刚刚通了电话。所以阿风拿出手机的时候,心情并不显得怎么激动。阿风吗?阿风吗?电话那头传来宝山急急地喊叫。没等阿风说话,宝山又说,赶快回家一趟!阿风感觉有些不好,前些时,父亲得了轻微脑血栓,因为治疗及时,身体没什么大碍,可是一听宝山的口气,他一下就想到这件事情上去了。阿风问,怎么了?是不是我父亲犯病了?宝山说,不是不是,是刘大筐回来了。什么时间?就在刚刚!阿风一听,身体立马僵住了,手机险些从手里滑落,半晌问道,你嫂子、云朵也一起回来了吗?话一出口,阿风就觉得有些唐突了,若是云朵回来的话,宝山会直接告诉他的,怎么会先提到刘大筐那个狗日的呢!虽然云朵没有消息,刘大筐回来也是件好事情啊,起码说刘大筐能知道云朵的一切情况。阿风认定,云朵离家出走一定与刘大筐有关系,如果不是刘大筐的原因,说给鬼听,鬼都不会相信!阿风还想问问宝山关于刘大筐的回来的一些情况,突然手机一下黑屏了,阿风这才想起来,昨天打了个连班,手机忘记充电了。

7

阿风回来没有回村,而是直接去了县医院,宝山在电话里告诉他刘大筐得了肝病,很不好,估计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能不能撑过去这个正月都不一定!这个消息令阿风的神经一下紧张起来,他不希望刘大筐死,固然在他的心里已记不清诅咒这个猪狗不如的人多少遍了!在没有弄清楚云朵的下落之前,刘大筐绝不能有事。苍天啊,神灵啊,请求您保佑刘大筐吧,让这个坏人多活一些时间吧!哪怕是将我的阳寿拨给他一些也行!在去医院的路上,阿风在心里不停地祷告着。

刘大筐家中没有亲人,支书宝山在医院已经守了四五天了。阿风让宝山回家,他来照顾病人。宝山说,你来得真巧,乡里这几天可能要开会,我一时半会不一定能来医院,我回去之后,再安排人来替换你吧。阿风说,谁都不要,我一个人能看得了,你就回去忙吧!

刘大筐肚子很大,人却瘦了一圈,大扁脸像是被人坐了一屁股,越发地扁了;说话也没了力气,一句话得分好几回才能说完。等宝山出门之后,刘大筐对阿风说,我没有让你来看我,所以我也不领你的情。阿风说,我不让你领情,我是替宝山的。刘大筐嘴一撇,说那行,你必须伺候好我,不然的话,我还让宝山回来!阿风说,你就放心吧,我一准能照顾好你!刘大筐眼皮一翻,说我现在要撒尿。阿风说我扶你去厕所。刘大筐说,我是个病人,我不能动。阿风说那怎么办?刘大筐说,拿尿壶接。阿风说行,然后低下身从床底下找来尿壶,从被窝里伸进了刘大筐的屁股底下。

上午,趁刘大筐打完吊针睡着之后,阿风去了趟超市,用自己的钱,给刘大筐买一些水果、蜂蜜、奶粉之类的东西。俗话讲,人心都是肉长的,不信刘大筐的心是石头做的!来医院这几天,阿风只字未提云朵的事情,他想用真情打动刘大筐,等刘大筐有了感恩之心,让他自己主动说出云朵的下落。刘大筐也许猜到了阿风的心思,故意折腾他。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说冷要加被子,一会儿说热又要掀被子,一会儿说这儿痒了,让阿风给他蒯,一会儿说哪儿酸了,让阿风给他揉。使得阿风团团转。这还不算,三天两头说医院食堂菜没味道,让阿风去外面饭店给他炒菜吃。前几天宝山曾派人来替换阿风,阿风死活不愿意,将来人撵了回去。村里带来的生活费也花光了,阿风就拿自己的钱往里面贴。无论是刘大筐提出啥要求,阿风都是无条件地满足他。而自己,整天是老三样:馒头咸菜白开水。其实,阿风身上的钱早就花光了,要不是那天在医院里卖了300CC的血,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天下午,刘大筐和阿风说,我有些馋了,今晚想吃猪头肉。阿风说,我去给你买。刘大筐说,再给我买一只猪耳朵。阿风说行。阿风欲走,刘大筐说别忙,顺便去商店给我捎一瓶二锅头来。阿风说刘大筐,你要吃啥,我没钱,哪怕我去求爹爹告奶奶我也想办法给你弄来,这个酒是万万不能沾,你的病就是喝酒喝的,假如我给你买酒喝,等于是害了你。再说,你还要不要命了!刘大筐说,我宁愿不要命我也要喝酒。阿风说,今天说什么我也不能答应你!等你的病好了,我一定请你好好地喝一场,还给你买好酒喝,行不行!刘大筐说,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买酒,我实话告诉你,即便我死了,我都不会将云朵的情况告诉你的!

这是两个人接触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提到这个敏感的话题,阿风一下愣住了,半晌说,我给你买酒。望着阿风的背影,刘大筐笑了,笑得很狡猾!

刘大筐喝酒的事情结果还是病床医生知道了,医生黑着脸对阿风好一通剋:你是他什么人?阿风老实说,我是他同村的邻居。医生说,是亲戚?刘大筐接过话,他是我的表侄!阿风说,我是你大爷!医生烦躁地摆摆手,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狗连蛋的关系,也不管谁是表侄谁是大爷,继续质问阿风,你既是来陪护的,你不知道病人不能喝酒吗?阿风说知道。医生不依不饶,你既然知道,为啥要给他买酒喝?阿风说,我不给他买他不愿意。医生说,你让他喝酒,就等于是拿把刀子往他心口窝上扎你知道吗?阿风无语。医生还不解气,转脸又训刘大筐,你要是想多活几天,就不要作了,要是想死你就喝!说罢,气汹汹地摔门出去了!

这天,同室的病友出院了,中午,阿风去饭店给刘大筐炒了盘辣子鸡,刘大筐就低声下气地与阿风说软话,央求阿风给他买酒喝。阿风说,你就是喊我一声爹,我也不会给你买的!刘大筐说,就买一小瓶,二两五的二锅头就行。阿风没好气地说,还二锅铲子呢!你就死了这个心吧,你就是说破天说破地,我今天也不会给你买的,这菜你要是不想吃,我替你吃!刘大筐急忙护住菜盘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一根骨头都没给阿风留下。

下午,阿风又给刘大筐刮了胡子,给他洗了脚,剪了指甲,所以,刘大筐恣得满面红光。看着刘大筐心情好,正好屋里没有人,阿风感到机会来了,给刘大筐点了一支烟,稍时问道,这些天我对你照顾得怎么样?刘大筐说不错啊!阿风就进一步说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我就是想问问你一句话。刘大筐说,是不是问你家云朵的事情?阿风点点头。刘大筐将烟屁股丢床底下,向阿风勾勾手指。阿风说干什么?刘大筐说,再给我点一颗烟。阿风急忙掏出烟,送到刘大筐的嘴上,又亲自给点燃。刘大筐半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地闭着,就像是一个上等的品烟师,边吸边细细地品着,全然忘记了面前还坐着大活人等待他的回话。阿风有些存不住气了,刘大筐,你给我说实话,当初,我们家的云朵是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刘大筐猛然咳嗽起来。阿风连忙起身给刘大筐捶背。刘大筐喘过一口气,半晌对阿风说道,你问你女人的事情啊,我现在不能给你说。为啥呢?阿风有些奇怪。刘大筐说,我一给你说,你还会像过去那样伺候我吗?阿风说,我会,绝对会!刘大筐狡黠一笑,我刘大筐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如果想知道云朵如今在哪里,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要踏踏实实地在这里伺候好我。你放心,我刘大筐说话算话,在我闭眼之前,一定会将实情告诉你的!阿风气得牙根痒痒,他现在真想扑上前去,对着面前那张大扁脸咬一口,方能解除他的心中的那种恨。看到阿风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刘大筐反倒乐了,说阿风,在我们村里一帮女人之中,云朵的胸脯还是挺好看的呢!那一刻,阿风真想将面前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一把撕碎,丢进河里喂鱼,或是丢在乱葬岗让野狗生吞,可是目前还不能,起码说,一天得不到云朵的消息,还不能与刘大筐玩硬的。他来到走廊里,在心里诅咒,老天爷啊,求你让刘大筐这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恶人、这个大混蛋肚肺肠子还有坏肝一起烂掉吧!

8

事情并没有像阿风预想的那样发展,刘大筐的病情一天天好了起来,能吃能喝的,脸上也红润了,也有肉了,扁脸似乎也圆了许多,也能下床了。那一天中午,他自己竟然在院子里溜了两圈呢!连医生都觉得有些奇怪。

阿风的忍耐一天天地丧失,有时急了会无缘无故对刘大筐大喊大叫。刘大筐狞笑,怎么样?没有耐性吧?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现在恨不能想我立即就死,可是老天爷不让啊!你是应了那句老话,床头百日无孝子啊!阿风有时真想一把掐死这个刘大筐,或者在他的饭里面下一把老鼠药!阿风不是那种糊涂的人,这么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的命换刘大筐的命觉得有些不值,再说,要是为这事蹲牢了,还怎么去找云朵呢?还有两个需要人照顾的两个女儿,还有四个老人的等着他养老送终呢!

那天,支书宝山来医院看刘大筐,阿风想让他给刘大筐做做工作,看看能不能掏掏刘大筐的话。宝山说,你从南方没回来之前,我就问过刘大筐了,这个家伙就是不说,问急了,他就装疯卖傻!阿风说,这怎么办呢,看起来,他一天不死,就不会说出实情来了!宝山说,我分析,是不是刘大筐根本就不知道嫂子的下落。阿风摇摇头,他俩是一天走的,走之前他们又碰过面,种种迹象表明,云朵的失踪一定与刘大筐有关系,也许他将云朵骗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之后将她卖了,钱被他挥霍了,然后病了,才自己一人回来的,要不,他为啥要说,等他闭眼之前再告诉我呢?宝山说,是不是刘大筐故意骗你的?阿风摇着头,他骗我有啥意思呢!半晌,宝山说,刘大筐喜欢喝酒,等他病好了出院,我出面请他一场,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

下傍晚回村之后,第二天一早宝山又心急火燎地又赶回了医院,给阿风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他的父亲脑血栓犯了,被送到了乡医院,正在抢救。阿风一听,撒腿就向外跑,等到他赶到乡医院,父亲已经不行了,连话也说不出来。阿风将耳朵贴在父亲的嘴上,听了半天,也不知父亲说了些什么。阿风一个劲地点着头,他想,父亲准是交待他一定要将云朵找回来的话。

忙完了父亲的后事,阿风又回到了医院。在他回到医院三天之后,刘大筐突然病重,接着就昏迷了。后来阿风回想,此前,刘大筐那种向好的迹象,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呢!

刘大筐再次醒来是在黄昏,那时候,病房里的灯已经拉亮了。刘大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头直上的电棒。贪婪的样子让人感觉那只电棒就是一瓶二锅头。许久,他的目光才转向床前的阿风。他说阿风,你能不能最后一次帮我一个忙呢?声音里带着祈求。阿风说,你想喝酒对吧?刘大筐点点下颚。阿风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二锅头。刘大筐的眼睛立马放出光芒,温柔地说道,谢你了阿风。

这是阿风听到刘大筐在人世间说的最为温柔的一句话了。他拧开酒瓶盖子,然后将瓶嘴送到了刘大筐的嘴上。刘大筐狠狠地咕咚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凭借酒的力量,刘大筐的身体有些活泛了,他说阿风,这一次阎王爷真的要我走了……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也只有下辈子报答你了!阿风说,我要你这辈子就报答我,你告诉我,云朵到底去了哪里?刘大筐深深地叹一声,阿风,这就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云朵的下落,我是骗你的!阿风头顶像是三九天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阿风说刘大筐,你不要骗我,我的心里快要撑不住了!刘大筐说,一个将死的人,说鬼话还有啥意思呢?阿风说我不相信!刘大筐说,我要是骗你的话,就让我过不了奈何桥!阿风说,我问你,云朵出走的头天傍晚,你们在我家的门口一起说了些什么?刘大筐顿了顿,攒足了最后一口气,云朵问我哪儿好找工作,我说广州。你信吗?阿风说,我信你一次。

一阵风将窗子咣当一声吹开了,阿风猛然发现刘大筐的身上有股气体随风飘出了窗外。阿风想,也许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魂魄吧……

在面如死灰的刘大筐永久地闭上了眼睛的那一刻,医院突然一下断了电,不一会儿又来了。

薛友津,江苏省徐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4年始文学创作,曾在《花城》《钟山》《小说界》《清明》《江南》《小说月报·原创版》《芳草》《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女人不言梦》,中短篇小说集《小镇女流》《浊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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