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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玮散文小辑

点击:0时间:2020-07-03 16:59:33

胡玮

暗夜的灯火

黑夜是杯苦咖啡,人间是那颗苦,而我是苦里的一粒黑芝麻。

当行人被白天抛在黑夜,几盏灯火把黑夜搅拌得越来越粘稠,把空气都挤没。那回,在外婆家过完年后回家时,我和母亲从村里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镇上,搭车去县城,再从县城转班车到界石,班车一天只一趟,都是早上发车,所以我们一般都得两天才能到,那次县城车站正好有人组队包车,一阵讨价还价,我们十个人以高于平常一倍的价格包了这辆私家客车,车前后共三排,能坐八个人,但没有专门放东西的地方,母亲的腹部和胸部下都勒上深灰色牛仔大包的绳子,几缕碎发挂在脑门前,包里鼓鼓囊囊像截刚塞进猪肉的大肠,她一手牵着提着小锅的我,一手四指勒住一大包父亲爱吃的包谷面,到那辆车上把东西往座椅旁一塞下,几个人一前一后岔开坐,我的屁股墩刚好能蹭上坐垫边缘,我的双脚左边挨着一包大米,右边被一个大袋子挤着,袋子搁不下的部分都坠到我脚面上,路很烂,中间也没有扶手,我就咿咿呀呀地抖动,屁股不断往下滑,我便微微踮起脚尖,抵住前面的大包,摒口气,它就能滑得慢点。等开到某个地段堵车,车停了,我的身体却还跟着烂路在山间抖动。这个时节,天气冷得扎人,鼻子和嘴巴是唯一的窗口,车内密密的像个实心大铁球,满满的锈蚀味,我的脑袋也仿佛生锈,耷拉的头一点一点往下坠落,脖子撅这么一小会就感觉气管要爆出来,这时候没有脑袋也能睡着多好。过金家坝时,车子出了点问题,没了熟悉的抖动,我一下醒了过来,恍惚睁开眼,外面已经全黑。周围静得没有一丝风,我们被黑夜抛锚,这时的黑夜是一汪水,我们连人带车都被泡在这里面,旁边有好些人还没有醒,我把锅抱在膝盖上,揉揉脚两边的踝骨印,往上蹭两下屁股,忽然看到外面的几盏遥远的灯火,我感到只要手能伸出窗外,我就能抓住那上下起伏的灯火,看到这个黑里的灯火,我好似凝固了,突然好像感受不到我手和脚的存在,感受不到它们生长在我身上,我用意识动了动,没有任何反应,黑夜削掉我微麻的屁股,卷走刺眼的车灯,这里没有马路,抹平了山丘,只有黑夜中镶嵌的灯火在缓缓流动。没开窗,我只要一停车准会吐,而我嘴里却没有一点泛酸的感觉,难道那些未消化的残留食物也化为了黑夜?周围的人、鸟叫都化作黑夜?我只剩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和眼睛上的一朵思维存在,久久的灯火如黑夜的眼睛与我对视,那么花一般的一簇,我真想长一双手将它围拢再围拢,揣到怀里。在这个浓浓的黑夜,我感受到了灯火的谜,灯火谜一样的平和。

再一次被黑夜融化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夜,我们给烟草打完药,拆了半宿的麻袋,父亲才骑着山轮载我们回去。那座与邻省对望的大山给自己种了那么多年的杂草、蚂蚱和野兔,我们一来就替她收割得干干净净,我们种下薄膜和稻草搭的房子、山脚的空心菜和茄子,还有一圈下去、一坡上去在风中立正的烟草。我们披着柔软的夜色,车后的栏杆挤得手掌骨头都快冒出来,山轮车驶下一个急坡,父亲乐得开始加速,风扯得我脸皮都要融入到头骨里,耳边痒痒的,像是有只猛虎从身旁掠過,我又只剩下了一个人,驾驭着夜色,风就是我的鞭子,我的心忍不住要大叫,它猛烈跳动想捣破我的肋骨来看看这个黑夜除了黑还有什么,可是,山轮突然呜咽两下,像条被鸟啄了好几十下的青虫,挣扎着蠕动,喘息,停下了。这一次,我是完完全全裸露在这黑夜里,不同于刚刚的刺激,我小心地转动眼珠,确定除了黑什么都没有时,才伸头看向远处,对面山上或是更远的地方也有几盏灯火,星星点点,如果我有针线,一定将这些灯火串起来,戴到手上,带回家里。这一次,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我好像就是那马路树上的鸟叫,我就是那贴地梭过的菜花蛇,我还是那只未曾见到的猛虎,我将会是那一点一滴的黑。这个热闹的黑夜,这个狂欢的黑夜,我想要变成你的一部分,我的身体靠近你一步,你就后退一步,在背后将我包围,你吞噬不了我,我也触摸不到你,你太柔软,捏都捏不住,可是一摊开四指,你也得乖乖躺在我手上,这多么不可思议。

回到家后,我和母亲去有热水器的大姨家洗澡,快十二点,我们几个人拿着两三个电筒,我一下朝天上照,一会对着山上莫名的灯火,半米宽的生了杂草的小路滋长了人生,远远也看见束移动的灯光,我兴奋得“哎”了一声,还想张嘴再问问是谁时,母亲转过来就掐了我脸一把,教训道,大晚上的,看见这个不要乱搭话!我揉揉脸,感到诧异,眼睛追着那束光离去,那光也像是刻意避开我们似的,一会就一点也捕捉不到了。

黑夜,我看到的灯火里肯定有那么几盏是能在夜间行走的吧,那灯火里没有门,也住不了人,你把她们放在人间,供夜晚奔波的人捕捉一丝来,由风缝上心里的漏洞吧!我真希望有一双永恒的眼睛和一块袒露的皮肤,跟着这些灯火,组成黑夜。

我的烟土情怀

九月,老年的太阳是熟黄的银杏,是芒果馨香的果肉,是被人、牛车驮着的沉重。

在这个省市角落的细末村子,后慕隔一座大山与相望,石子和泥巴缝里的杂草填满一条一辆小轿车刚好能通过的烂马路,马路左边是高高的土地坎子,上面种了包谷,花生,矮的绿油油的藏在深处的必定是西瓜,桃树多种在自己门前或菜园子里;马路的右边是些一米多宽,两米高的小河沟,沟边青涩的稻子撩动水螺丝和一指长的泥鳅,沟上搭一两根棕叶棒子,承受人们日益沉重的脚步。村子里家家都种西瓜,家家都种点烟草,家里有年轻劳动力的,烟草种得多些,不用出远门也能维持一家生计;家里只有独独的老两口和几个半大孙子的,种包谷、西瓜和洋芋则更多一些了。

六月份就开始烤烟,这时候太阳已经变得张狂,尤其是正午,单单是站在阳光下一小会,就像有一桶赤红的铁水从你喉里灌下去,窜到你脚趾末的最后一个细胞,直烧得人心里慌慌的。人们在打烟那天五点多就得起床,年轻的妇女带上遮阳帽,老的婆子和老汉就只在颈上搭一条毛巾,带上背篓和麻袋,啃个梨子,脚踏昨日干巴巴的牛粪,去到晨露最深的地方。烟地里雾蒙蒙的,烟叶在里面若隐若现,有的开了粉中带白的烟花,仿佛下一秒就能变成个仙子。人们要把烟叶撇下来,弄回去,烟少的用个一米多高的大背篓多背几趟,烟多的就用牛板车拉,常常是两三户人家共用一头牛,每到打烟的时候就互相知会一声,以免撞上同一天,放牛时也是一家几个月轮着来的。

烟叶按从高到矮的顺序分为上部,中部和下部,人们是从矮批到高的,批下部烟叶最是难受。烟叶几乎是贴地生长的,人得完全蹲下或是背朝天,一张张批下来,左手怀抱着烟叶,右手撇断咔嚓清脆的响声,烟蒂还留着一两丝青涩的筋,烟草本身就种得密,一张烟叶得有五十厘米长,贴地行走时稍不注意,就会带断烟叶,咔擦咔擦,听得庄稼人心里咝地一声。被烟叶和杂草包围的人们,中间的缝隙不是冰冷的几丝阳光和跳动的蚂蚱、野蚊子,就是挤满了香湿的泥味空气,烟叶上的露水会悄悄摸上人的背,好心想将你衣服上的泥垢洗干净,不一会,你的眉眼都散发着潮潮的神气。弓着身子像条蚯蚓在地里蠕动,慢慢,脑门上的汗也在身体表面行走,捉弄你的脸,鼻梁上的汗就像是潮湿森林里一夜长出的蘑菇,悄悄渗一点,再渗一点,变成豆粒般大小,一两个小时下来,右手揩汗的袖子日后再怎么洗总会有股子汗味。批下部叶子是最慢也是最累的,批完一怀烟,放到麻布里捆好,扛到路边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脖子和手像把火钳夹住烟叶,烟叶悄悄的清香溜进鼻子里,麻色野蚊子也趁机叮你偏着的、袒露的脖子。用牛拉烟叶时,一车能装二十捆,每一捆都有好几十斤,人跟着牛走,再不会想着要坐上去,人左手拿根藤条,右手手指抵住地瓜的须子,一口咬下些白。烟叶一运回去,地上早就躺了好几捆烟杆子,村里的孩子十岁出头就开始教起穿烟,两头绳一捋直,左手刚理齐两三张烟叶,右手就把绳子的扣勒出来了,把烟叶柄勒到扣里,左右穿梭的手指不时把穿了大半烟叶的杆子往前提。大人上坡批烟,娃儿小点的不过七八岁在家张罗给猪灶台里添火,大点的十六岁,前一天晚上就摘好了茄子,老南瓜,嫩豇豆,饭锅里炖好洋芋饭,张罗一家老小的午饭。等大人在中午太阳最贞烈的时候回来,孩子们已经绑了好几十杆烟,提起一杆就像一把垂下的烟叶刀,二十多斤,孩子们力气大,左右对叠,非叠得跟自己一般高才作罢。过了午饭,一家人就各自搬个小板凳,哪里有烟叶就往哪凑,地方小点,你的烟杆尾巴就戳到我的屁股,周围叨叨的蚊子往手臂、往脸上撞,烦得想把它们都揪来一起绑烟,不然就一巴掌拍死,坝子的梨树,屋后的板栗树掉下些乱糟糟的虫子,一不小心一条小半指甲宽的青虫的小黑嘴蠕动着朝你鼻孔吹气,它身子软软,手脚像第一次被吮住的母狗的奶子般颤动,细细一看,才有一条看不出颜色的丝勾着它的嘴巴。穿烟到下午三四点,太阳暴躁的光也穿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女人就把早些时候孩子去园子摘的泡到凉水里的西瓜切了,一块把嘴和脸颊都钳制的西瓜,沾得颊上涟涟汁液,衣袖一揽,把瓜掰做好几瓣,吃得地上蚂蚁成群,完罢,趁着太阳弱一些,蚊子也蔫儿了,赶忙背上背篓,提一壶冰碴子坡上去了。

孩子就扔在家里继续绑烟,绑得快,下一车还没运来就能歇会,跑到偏屋看会电视,偷吃几瓣西瓜。等到夜晚,一天的烟叶都批回来了,一天的太阳也被大人批回来,满满一车,坝子的一圈圈蚊子缠着昏黄的灯光,风和夜晚从裤腿钻进去,满手胶水似的黑烟油,挠挠忘情亲吻着脖子的蚊虫,听到村子偶尔的狗吠引起蝉和鸟的整夜啼叫,这些声音连着房子一起赠送给人们。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有这样的坝子,都有同样的大人小孩穿着烟。等到一切都忙完,扫完坡上跟着回来的灰尘、断烟蒂,铺一床席子在树下,抱个枕头和一床薄套,旁边点盘蚊香,像夜色一样张开大腿等着被梦如蚊虫般叮咬。若你是个夜行者,在深夜,你看见一家家地上凭空而起的这几点火,一定要轻轻地走,别踩起满空气的狗吠,别踩碎一家子的美梦。

烟叶上了炕,一杆杆乔到梁柱上,孩子提溜一两杆跑得飞快,男人在黑漆漆的烤房里架烟杆,口里咬住个电筒,一会,手上揩下来的汗把手都给浸湿,必得出来插着腰或是坐在板凳上歇歇,喝口水,一支烟的功夫又继续上烟。上完炕,女人和孩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当男人的还得承担起烤烟的责任,烤房烧的是煤炭,拉煤、和煤,夜里每两三个小时起来加几铲子煤,加太旺,烤出来的烟叶就是黑漆漆的;火太小,生了青筋,会在烟叶里慢慢烂掉,平平缓缓的火候才是最好的。偶尔男人睡过头,早上起来火熄灭了,被女人知道,在饭桌上添饭的底气都不如往常足。烟叶烤得金黄才能卖的好,像秋天一样的金黄。烟叶差的如杂色只得几毛一斤,而上等橘色则二十多一斤,只要看到橘黄色,男人一家赶集必是会加上一两个肉菜,孩子念叨好久的衣服也不只买上一两件了。那个时候,烤房边搭的半人高的葡萄,未等它长成一颗颗淡紫色的梦,孩子们就急着一口咬下,随意吐出的几颗青涩的籽逃到月季花丛,滚了一辈子,这涩得发苦的葡萄味也在胃里滚了一辈子。有的家里坝子坎下面是另一户人家,晚上,猛一看,方格木框纸窗里的老妪,花一般的光藏起了她的青丝白发,我相信她仍是个妙龄女子;有的人家下坎子边流淌几条小路的稻田,夜啄风声,蛙叫从田缝里逃出来。人们光着膀子,就着蛙声下酒,吃烤洋芋蘸辣椒,吃生活的闲言碎语。

过了烤烟的两个月,九月,烟叶开始收购,我看着那条马路上有老头手牵着牛的缰绳,麻布片盖着烟叶,烟叶捆成一小把,堆成被子大小的方块,渗出的烟叶香是金黄的,金银花的香也是金黄的,老头觉得自己身上的老汗也是香的、金黄的,在路上得意地哼起唱给姑娘的歌,烟叶的金黄裹住一两个孙儿正吹着絮絮草,想着待会去买上一大串紫得发黑的葡萄;更多的是开着皮卡的两口子从窗外露出头,就像从嘴里露出牙齿,年轻的媳妇抱着年幼的孩子,在这金黄里摇晃,这时的路上颠簸简直是最好的享受。

直到收烟处的场地渐渐空了,来人留下的灰尘和几这个月的汗水蒸发到天上,变成紅云,长成落日。收烟员的女人早已弄了大锅菜,摆到外面的空坝子,小木板凳围着大锅流口水,就着刚刚揩下的汗水和没来由的清香的空气,就着隔壁粮站鱼鹰般老头的干瘦,我们吃到月亮也来凑热闹。

乡是碗炖锅菜

乡是一条路,一条用解析式、电脑模拟也无法描绘的路:它可沿悬崖直直冲下,也能在半山腰划上一刀又一刀,不将它踩到脚下你是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走的。小路,狗尾巴草光着身子迎宾,小野菊笑得乱成一堆,也许幽幽的林子里,会有死了千百年的、看不见的人在扯你的腿。乡的路从来只有离开和回来。乡的大路是天,乡的小路是林,乡的路的尽头是人家。

乡是一口井,“n”字型、两米高的在路旁站着、沉默的井,从她眼里望去,什么都有;半蹲在乱石阶,寒气把人朝里吸,水不像是水,她比玉还冰冷,比婴儿的皮肤更润滑。大旱的时候,走进去吧,里面不过是些四通八达的干涸的窄道,行走在树根里,流浪在大地里。

乡是一捆柴,松木,白桦,生生的枝桠,掰断它;腐朽的木墩子,你得用脚踹、用挖锄使劲撬;引火的杉桠刺、松果子装满一背篓,地上的松针叶,一捧一大把潮湿;缠着细松的青藤子脸皮厚,多拧几转扯下来,押解柴火,也押解着我;跳过一个坎,踩着斜大的石头微微而下,风招摇,树与树大声吵闹,争相送走晚霞。

乡是一亩地,青瓦躺在房檐,棺材睡在楼板,地躲在白烟眼下。地咬住白菜,一兜连着一兜,白菜帮子连着泥巴,还有虫,还有真,一起烂掉。葱是绿的剑,蒜是白的玉,坎边静默的柑子树,任季节摇落一个又一个游子。

乡是一群鸡,点一点头,爪子微缩,抬起,顿住,探着头迈下一步;她们鸣叫给自己听,她们拉屎给人铲,更多的时候她们踱到围着栏杆的菜地,救出被生活困住的虫子,然后藏到柴垛,偷偷孵下一两个蛋。

乡是一座房,有年轻女儿住的小吊楼上的厢房,有连着后院木板厕所坑的爹娘住的平房,吱吱呀呀,门摇着风,撑开一平方米的木窗格子,溜进一面阳光。通过窗上被戳破的胶纸的洞,总能看到夜晚的眼睛。

乡是一条狗,一条一放鞭炮就躲到灶台下面,几天不肯出门的狗;他把自己的头放在你的大腿上,盯着你夹着肉的手,不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大概也会站在你死后生前的、被灰尘上锁的、黑漆漆屋子的门缝前,久久伫立,摇着尾巴。

乡是一堆包谷,一簸箕洋芋,怎样将她们背上楼就得怎样背下来,吃也好,卖也好,木的梯子总不会说断就断,藏着红苕的地窖里的空气却总是说没就没。还有门外那口水缸,年时,游着鱼;闲时,留着余。

乡是条木板凳呵,做了半辈子木匠的嘠(外公)磨呀,削呀,老手扣上老木头,上面铺一层墨绿的毯子,谁又知道它他喜不喜欢接待我们的屁股,或是更愿接待没有重量的灰,日子莫名其妙的灰呢?

乡是碗炖锅菜,人坐在板凳上:猪脚腿子、甜菜叶子、萝卜块、叫不上名字的红色根须,你恰巧路过了,有我的就有你的。

标签: 烟叶 生活 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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