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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尘埃在缠绵

点击:0时间:2020-06-22 05:23:26

不日远游,青年小说作者。

雨滴密集地落在河里。听到的声音是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的,噼里啪啦地在耳朵里响。河流前面,越过一片秧苗正绿的稻田,就是那条公路了。此刻她正望着那条公路出神,因为大雨,公路上的车辆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团移动的影子。不过唐回拐弯进来的话,在那个路口,她应该还是能够看得清楚。雨更大了起来,几乎是有些凶狠地打在她脸上,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这样就离窗户远了点儿,不过她不打算关窗,经过了一整天严丝密合的闷热,才换来这场雨,她更贪图的是吹进窗户的这阵风,那股凉意就像是从童年里吹过来的一样,简直天真得有些不像话。她到底还是走神了。他的车已经在门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软塌塌地搭在额头上,没有脾气,和他的人一样,他没有脾气。她关上窗户。

厨房里飘着一股香气,她闻出来,是土豆炖排骨的味道。唐回在切碎几颗蒜,旁边是洗干净的毛豆角,两个番茄,碗里鸡蛋已经打散了。辣椒、蒜、姜、八角在锅里爆裂出香味。他是一个懂得做好一餐饭的人,一样一样地准备配料,做足每一个步骤,不慌不忙,不快不慢。这和她不一样,他总是说她做饭太马虎了,尽买一些腌制好的鸡丁、牛肉,往锅里一炒,几分钟端出一盘莱。他抱怨那些不健康,那时候她就会笑着指出他的啤酒肚,他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笑。她的眼睛又落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的啤酒肚的确是越来越明显了。她叹了口气,把排骨汤从锅里倒出来,给两人盛了饭。他突然说,买了创可贴,忘车上了,你自己去拿一下。她伸出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来路不明的伤口,依然在疼,但是她不大记得。她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在炒菜,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相依为命,毕竟只剩下他们了。

两个人一人一筷地把桌上那盆凉拌黄瓜吃完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他们吃饭的速度一直差不多,他不喝酒,饭局上一瓶啤酒就会垮。也许是因为下雨,天早早黑透了。平常此时唐回还会出门散一会步,她有时候跟着去,有时候不去。她站起来要去洗碗,唐回突然嘻嘻笑着说了句我来吧,就速度地把碗抱到了水池里。

他洗碗的时候他臂上的黑纱也随着在晃动。他们脚上也还是缝着白布的黑色布鞋。已经三个月,他们谁也不提起父亲,他也不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工作。他每天出门上班,下班了买菜回家做饭,推掉每一次加班。她每天缩在家里,不出门,打扫卫生,说很少的话,正常范围内和他交流。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在他面前哭一场,也许那样就会好了。但是她慢慢也觉得,其实不需要那个仪式了,她在好起来,在自然地好起来,就像他一顿不落仔仔细细做好的晚饭那样,在提醒着生活是在继续。她想,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在十年以前,或者在更早以前,在他还是个少年离开家乡一去不回的时候,他就把生命里会出现的一切变故都接受下来了,尽人力,再继续。

她当然是在好起来,但是她站起来望一望,就看到了从前的生活,也看到了往后的生活。

她弯一弯左手的食指,创可贴上长出了皱纹。

“唐回。”

“什么?”他转过头。

她的眼睛如果可以按快门,他转头的样子也像是当时年轻的男孩。

“我今天去水果摊上买了荔枝。”她笑着说。她从冰箱里拿出那个碗壁上画着杂乱无章的荔枝树的瓷碗,鲜红色的荔枝沉在水底,一颗一颗,像清凉的晚风。

“哎呀,这个碗!”他眼睛亮起来。

那是他们在莆田的时候。那是七年前,他们刚毕业不久,他在公司里与上司一言不合,就辞了职,要跑到福建。她自然是要跟着去。父亲根本不同意,亲戚朋友里也一片反对声。他们却憋着一股劲要试一试。第一次去莆田是坐火车,近十二个小时,坐在窗户边上还不忘记看看车窗外陌生的山与湖,两个人相视而笑好像根本也不惧,火车摇摇晃晃中入睡,醒来站在陌生的城里,简直如同在私奔。

在莆田租小房子,一点一点地添置简易家具。在一千公里之外那些质疑声似乎也因为远而不具备重量,他们其实过得快乐,一起在吃苦那样快乐,但其实也没有那么苦,他工作很努力,毕竟有所背负,未来好像在缓缓展开。轮上周末一群年轻人在小房间里喝茶打牌,更多的時候和那些同样来自外省的人一起跑出去玩,看异乡的山水。只不过打去家里的电话里,爸爸的声音始终冷着,讲到末了永远是在问:什么时候回来?她知道他也不过是因为心疼。不知道为什么,表达爱意总是这么困难重重。

那个瓷碗是他们有一次去漳州玩,见到了挂着一串串鲜红荔枝的荔枝树,他们吃到爽。后来看到有个卖瓷器的店铺里可以自己涂鸦,他们就意犹未尽地在碗上画满了荔枝树。

漳州是没有再去。他们也再没有见过荔枝树。

他们在莆田待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回去,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再打来电话,常常是姑姑打电话来,语气里几乎是在哀求了。最后几天他们在房间里收拾东西,能带走的东西根本不多,寄回去一部分,剩下一部分送人。直到那间房子重新又变得空荡荡。

之后他们就在这个小镇上稳定下来,他换过两家公司,也是属于正常调动,而她安安稳稳地待在这个小镇的一所小学里,不动声色地辨别一张张聪颖或者愚笨的脸,没过多久也就厌倦了去担忧他们的未来,毕竟大多数的未来是一样的。

这些都是父亲所满意的,他在她最终愿意去那所小学教书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自己功德圆满,她甚至觉得父亲还朝墙上母亲的遗像瞥了一眼,仿佛他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其实从来不是有过多野心的人,也许父亲是知道她这一点,知道什么是适合她的人生。不过适不适合谁又说得准呢。选择—样就放弃另一样。不过是这样。另—样是不是更好一点,她知道不能这样问的。

但她甚至从未和唐回说起过,她常常梦见莆田,大概在回来的两年内,莆田都很频繁地出现在梦里,那间屋子里简陋的家具,电饭锅的位置,电视机的位置,唐回自己敲敲打打弄起来的简易书架,碟片盒子里任贤齐伍佰他们的唱片,现在谁还听任贤齐呢?可是那时候,他们和那帮新朋友在家里喝茶聊天的时候,放的歌常常就是《伤心太平洋》《浪人情歌》这样的歌。说起来,闽南人真喜欢喝茶啊。可是他们染上那习惯,回来不久就又丢了。她甚至记得起,那儿的公交车在用普通话报完站名以后,总会用闽南语再报一遍,那样温柔婉转的声音,像女人没有骨头。endprint

也许她伤心的是,他们好像把年轻和属于年轻的乐趣,都一并丢在了莆田。他曾经是喜欢唱歌的人,他在那间房子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的时候就去买了一個DVD,那里面转动着Beyond、任贤齐他们的歌,他拿着话筒不知疲倦地唱他们的歌,她觉得他唱得好听,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唱歌,她更喜欢出门去溜。也许是她觉得来日方长,她从不知道他如此沉醉的一件事情,在未来会被如此彻底地丢弃。这两年她甚至没再看到过他在电脑面前听歌,当初为了追求音质买的高档耳麦也只躲在柜子里吃灰。

这中间过去了好些年,他的音响时代,他的MP3时代,但最终就是这样了。就是他车上广播里在放《爱情买卖》之类的歌,他也不会想要去换一换。

那她呢,她的头发有时候长了有时候短了,她胖了一些但没有更胖。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知道那张脸上比悲伤更多的为什么是平静。她站在窗户前面,希望等待的是九年前的莆田青年,因为买到一张新碟片,连敲门声都透着兴奋。

时间哪里只带走了父亲。唐回不会知道,这些天里,她都在想这些。

这几天她又开始做噩梦,前一个月,也许是因为彻底疲惫,她大脑缺氧一般地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每天睡眠量惊人,早上醒来时唐回早已经去上班了,因为拉着窗帘,屋子里依旧布满阴凉的昏暗,叫人分不清时辰,她有时候睁开眼睛,还来不及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就又睡了过去。而现在,随着身体恢复力气,大脑也开始不可避免地理解这些结果的意义。接受和理解之间,总是隔着一些时差。她想也许这是身体保护机制的礼物。

一年里他们辗转于这座城市的医院,在悲喜之间疲于奔命,直到最后那个终场结结实实地落在他们头上的时候,中间那些互相安慰的时刻就多少显得有些自欺欺人。她像个不能长大的孩子一样,把自己关在四面雪白的房间里。她不明白中间怎么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每天早晨出门,工作,下班,在这间房子里烧莱煮饭,然后他们突然就到了30岁,然后父亲突然就老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平静如水地从耳边淌过去。可是又像是昨天,他们还是赌气乘火车奔赴莆田的青年,而父亲,也因赌气在电话里一声不吭。

没有人弄得清楚到底应该怎样面对这件事情,他们像扯线木偶一样来来回回走得精疲力尽,最终那根线依然无可挽回地断了,而他们身上却依然被牵着线。她的沮丧也许是,他们身上还被牵着这根线。

那些梦短促而频繁,她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要醒来一次。打打杀杀,荒野,大床上的蜘蛛,坠下楼梯,没有任何支撑地在空气里没有止境地往下掉,不停地失重。她醒过来,一身的汗,旁边有轻微的呼噜声,混合风扇的声音,慢慢地令人安心。然后某天夜里她突然想到,这些梦她全都在童年里做过,而那时候,醒过来的空气里,也是这样轻微的呼噜声与风扇声。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样下坠的感觉,叫做失重。

她没有和唐回说起这些梦。她知道它们总会停止的。

唐回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在转电视上的新闻台。那些荔枝壳浮在水面上,看上去依然鲜红而冰冷。碗壁上的荔枝树弯弯扭扭,他们却忘记还要画上荔枝。唐回那惊喜的一声过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她也已经习惯,他性格里的沉默在这些年里越发显山露水,在更早一些时候,她曾试图挑起一些话题,比方说聊一些学校里的事,她班上的那些孩子,比方说她听到今天有几个学生在议论她身上这件裙子好看,比方说她今天又被哪个孩子蠢哭了。她曾认真地对唐回讲,每次她遇到那些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的学生,特别是女孩子,就会很难过,担忧以后的学生生涯那么长,在具备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以后,她们会怎样不开心。

唐回每次都是哈哈大笑,笑她的多虑,“就是青春期,生活也不全部是读书嘛,还要谈恋爱的嘛,还要打游戏的嘛,乐趣可多啦,不会读书算什么,像我

…”“你他妈半个小时就能做完一张物理卷子的人当然不知道个中苦楚!”她总是这样子打断他。她记得高三的晚自习上,她开始马不停蹄地走神,半个小时也看不完一道物理题目。那时候唐回自己做完了作业,就跑过来坐在她旁边,帮她一道一道地理清楚那些比星象更繁杂的物理条件,唐回的思路非常清晰,那些在她眼里要花很多力气才能理解的概念,在他那里总是显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他曾经就像那些天生聪明的男孩子一样,一边疯玩一边拥有足够优秀的理科成绩。现在偶尔他嘻嘻笑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看到当年他瘦而贪玩的样子。她想她也是一直喜欢理性思维的男生的,也许是因为自己常常弄不清楚事情,常常兜圈,她喜欢他们的说话方式,做事方式都有迹可循。都有答案。不像生活,她记得有个美国作家写过,生活里不是没有答案,就是答案太多。但是啊,但是生活不是一道数学题,不是每次只要解决问题就好。有时候创可贴的作用,在于提醒伤口。

她转过身看着他,他还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机,那上面播放着异国他乡的森林火灾。她突然就觉得这种方式充满了暴力,连他这样坐在这里都是一种暴力。人们都在彼此施暴,说话的口气、衣着、手势,连沉默也是暴力。她没有必要受着,她没有必要余生都受着。

她望了他一眼,他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了。她站起身,把荔枝壳倒进垃圾桶里。她把剩下的荔枝放进冰箱的时候,看到他买回来的排骨还剩下一半,玉米也还剩下两根。它们像是这些年里每一个共同度过的日子一样厚厚重重地在她心上压下来。然后她叫他的名字。

“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她,脸上是一种大惑不解的表情,似乎打扰了他看森林火灾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她知道,当她说完她接下去要说的话时,他脸上就不是这种表情了,他也许只会问一句“你决定好了么?”不过,他倒不是说的这句,他问要去多久。

“五年。”

“我看过抽屉里你那张申请表了。”

“我知道。”她并不知道。

“贵州到这里两千公里。我还去看过地图。”

“嗯。”她觉得他要像个小孩子了,他脸上那种男孩子般的伤感真是说笼罩就笼罩下来了。不过,她无可奈何地想,不过我总不能靠你的心血来潮来生活呀。

“其实你犹豫了也挺久的。我每天回到家里,每一次你没有说,我就当过去了一天。我以为这样一天一天地。我以为我就留住你了。”

“我很早就不快乐了。”她不去看他的脸,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伤害这个给她买回创可贴的人。她不知道这样是因为不爱,还是因为爱。

“这些年留住你的是爸爸Ⅱ巴。”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是有些恨起来了,为什么要说的这么绝呢。她想他一直都是知道怎么去伤害她。这样真好。

这样就不是误会一场。

怎么可能是误会一场呢,怎么可能用十年来误会一场呢。她触动嘴巴笑了笑,眼泪就落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走?”

“下星期。”

“支教好不好带家属的?”

“……”

“走吧,去睡了。”

她跟在他身后,她早就知道,从她打开车门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吵不起来。

在卧室门口,他去按开关的手突然缩回来,摸出手机,手电筒在黑暗里照出一道光。他转过头说,你还记得这些尘埃在做什么运动么?那一道照出的光里,那些细小颗粒在一刻不停地翻转自己,翩翩起舞。高中那些白炽灯下的夜晚,他坐在她旁边,向她解释布朗运动。她记得是因为他当时说了一句好美。

“我一直都觉得,能够缠绵的,其实是尘埃。”他注视着那道光说。

然后他打开房间的灯。

特约编辑◎唐朝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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