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暖茶还在

点击:0时间:2020-06-05 19:08:20

老家还是老式的以砖为墙,瓦顶结构为主体的砖瓦建筑,墙上已经有些裂痕,甚至天花板上也有岁月浓厚的历史痕迹。

奶奶还是坐在逼仄的院子里,看着院里的腊梅树,偶尔提着身子,走到井边,井台石壁上长满了青苔,她会时常弯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蓝黑色的,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她总是张着那有些微微发白的嘴,用浑浊的眼睛与我对视,然后轻轻地拿起我的手,放在她那长满褶皱又暖和的手上,她的手似千沟万壑,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转而对着我说,她总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沉闷而微弱,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尔后她会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坐在椅上,吐出一口热气,回头又看腊梅树,架上倏地落下两三串花,很突然地落下来。

而我却只能坐在原地,看着奶奶如此不着边际的行动,会轻轻叹一口气,奶奶终究是老了,开始害怕自己的时间与人生。不过奶奶的坚毅还是如当年一般,没有丝毫的变化,至少在她眼中给我传递的信号是如此的。

畢业之后,我开始喜欢时常往家里走,少时不懂事,总是喜欢流浪在外,或是与狐朋狗友时常游玩国内美不胜收的景点,或是扛着大学时父亲赠予我的摄影机,约上几个自诩外表光鲜亮丽的模特,拍几张能够掀起朋友圈人点赞狂潮的写真,尔后喃喃自语着自身的才华而感到沾沾自喜。当我回来时,望见奶奶老屋旁邻居同样的老式房子被拆的时候,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思绪。

事物总是会变化的吧,如眼前这风烛残年的砖瓦屋子,奶奶却始终不肯拆掉,尽管近年来家里的收入在父亲日夜的打拼下有所上涨,但奶奶依旧是端正着她那张抬头纹和眼角纹都很重却眼神异常坚毅的模样,好似在那一刻,连狂风暴雨都无法催动丝毫,触动丝毫,接近丝毫。

果然,在爷爷走了之后,奶奶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变得比之前更硬了,连性格亦是如此。

奶奶出生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是在码头江边。位于瓯江入口处,是中国沿海屈指可数的天然深水良港,“曾还出现在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哩!”奶奶会因这个而自豪许久。

老式砖瓦建筑就如一幢高大的石像,屹立在江水的前头。老家的左边本是条河,奶奶在我少时总会抬着我,放入那小小的推车里头,然后嘴巴翘起,逗着我笑,嘴里说着要带我去河边玩玩。但那哪里有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而已。但奶奶却能够将它说得天花乱坠,甚至搬出一堆的传说来。农村迷信得很,奶奶总会很固执地说,这河依靠着我们的屋子,会给我们带来不少的气运。而少时的我,只是坐在推车里,把弄着手里的玩具,眼睛转着懵懂的珠子,在奶奶脸上乱划,哪会听懂她说的话。而奶奶只是笑笑,那步入六十多岁的身子却异常挺拔,推着我在公园边绕着老家与众多屋子一圈一圈地逛着,江边吹来的风带有些鱼腥味,是久违的味道。

听父亲说,在奶奶嫁给爷爷之后不久,这里便被填埋,变成了公园。那时他还依稀记得奶奶那双快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和神经布满整张核桃般皱纹的脸。奶奶望着这片看不到任何有趣东西的公园,嘴里却是念叨着,这是老头子最喜欢的河。

老头子,那是我的爷爷,我却没见过他的样子。但奶奶总会和我讲着他的故事,讲着他和她的故事。

在奶奶未嫁给爷爷之前是当地村子里出了名的惹事精,其实只是性格直率罢了,但因此总会得罪不少人,爷爷看到她便会尽量躲着她,怕她对自己的海鲜指指点点。

那时家里的事业是老头子在支撑。爷爷那时做的是渔业的生意,包括现在的父亲亦是。渔业是爷爷的命根子,老屋子前的江,则是爷爷的主心骨,来往的船只停靠在江边,等新鲜的鱼一到,船往江边一靠,顿时便会有人从四面八方里赶来,买起一条条鱼来。

奶奶说爷爷平时头顶上经常会扣着一顶黑色的小毡帽,总是背着手在船只上来回走,那模样像是个真真实实的“大官”。当生意来时,爷爷顿时会伸直腰板,同如今的父亲做出相同的模样,把小算盘咬在嘴中,在衬衫前面的口袋里拿出那把沾满鱼腥味的圆珠笔,裤子侧边拿出那本印有毛主席图像的黑色笔记本,眼睛开始打转,一脸得了彩票的高兴模样,吩咐着在船上的下手给各自需要鱼虾的顾客递去一筐筐海鲜,自己则在黑色笔记本上记着一条条账。那是他的又一命根子。

奶奶是出了名的喜好海鲜的人,这时她便会屁颠屁颠地赶往江头,头戴绒线帽,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和一条混纺呢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油亮亮的鞋。右手腕上吊着自己编织的钱袋,左手里拿着白色的尼龙袋,然后满面春风笑容地跑到标着浙船XXX号的小船上。她的豪爽与直率,在此时,会体现在讨价还价上。爷爷看到她走来,笑着的脸会瞬时拉下来,翘起的嘴往下塌,一副遇见了瘟神的模样,每每听父亲讲起,我总会拍案叫好,叫父亲快点继续往下讲,并对自己不能亲眼看见那一幕而表露一脸的惋惜。

而村子的人一望见奶奶来,便会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大道来,脸上洋溢着看热闹的味儿。爷爷这时会顿时弯下腰,快速收拾着一筐筐新鲜的鱼,让身旁的下手赶紧把新鲜的鱼给藏起来,然后把那些看起来长得好看却并不新鲜的鱼摆在自己跟前,假装忙碌地在记着一笔笔账。奶奶这时便会步伐有力地踏入小船,左手插起腰来,伸出手来指着地上一筐筐的目鱼与黄鱼,像是一位指引海中迷失航向船只的人员。

“这鱼眼球塌陷,死得可冤枉喽!你看,这角膜都没光泽哩,像荔枝肉一样浑浊,眼睛周围可都变红嘞;呐,看看这尾巴,鱼尾都往下弯了,没多少生气,不新鲜哩……”

所有下手都会被她那洪钟般高昂且掷地有声的语气和无法镇压的“和煦”态度所折服,纷纷把藏好的鱼拿出来。父亲常说奶奶有着和西游记里悟空一样的眼睛,准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简直是一只母泼猴,对于鉴别海鲜的手段比自己还高明。其实哪里是高明,只不过奶奶太过直率,不会顾及旁人的眼光,将鱼一条条掏出来,上下摆动着,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在鱼的身体上仔细地触摸滑动,挑着刺儿地说这只鱼腥味不足,不够新鲜,心里打着精明的算盘,着实令人发笑。

爷爷说奶奶是一只母泼猴,却终究还是迎娶了这一只村子里出了名的母泼猴。爷爷与奶奶之间为何走在一起的故事我倒是没有太过于深究,或许是天生对于爱情没有好奇因子的缘故,我总是如此自我猜测着,有时连自己也看不清。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最为深刻的连结,是那条不知名的河,被填埋建筑成公园的河。

每个黄昏他们都会在这散步,好似普普通通的河成为了晚餐之后唯一能够让他们独处的地方,“你的父亲和伯伯姑姑们太会闹呢,顽皮!”奶奶会在院子里摸着我的手和我打趣道,眼睛会不断眨着,暗黄的皮肤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令人不禁内心动容,是怎样的岁月摧残偷走了她那时喷薄如山的泼猴气。“可你爷爷就是喜欢她这样的泼猴气呢,有朝气!”父亲会睡在床头和我如是说着,我开始羡慕起爷爷他们的故事。

在挖掘机开往老屋的河边时,奶奶是穿着拖鞋出来的,尽管在她不断的叫喊下,那声嘶力竭的追吼下,与爷爷讨价还价的那泼猴气下,也是没有给对方造成任何的阻碍。

老屋旁的河彻彻底底在填埋之后變成了公园。

似乎时间总是像一位有着治愈能力的大能,会抚平一些你认为总会被记在心上的事。

奶奶在这之后也没有发生任何惹事的痕迹,也没有去抱怨任何有关那条河的事。只是说自从那之后,她和爷爷吃完晚餐之后,也便没有闲逛的地方,只能在院子里拿着竹子制作而成的扇子在夏日炎炎的晚上“扑哧扑哧”地扇着。

“呐,他们都不出来了。”奶奶总会说着这句话,包括现在每每去奶奶家,她在院子里也同样是说着这样的话,眼里会打着亮人的光,像是江水要决堤而出。

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些许,那条河不单单是有爷爷的影子,还有奶奶过去玩伴的影子。她虽然那时是个惹事婆,但总归还是有好友的。

奶奶告诉我,她那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爷爷绕着河散着步,然后和邻居三五好友在一旁聊着儿时的趣事,还有如今自己孩子的事儿,那样的时光如今在河没了之后,却是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平日里农村的人挨得近,各自会串门,来到各家院子聊天,但如今,没了河,更是没了人来院子。

于是,奶奶便在院子里种了腊梅树与自己相伴,爷爷继续着他那雄心壮志的渔业,口里夹着那只木质算盘,应付着各种各样的讨价还价,精打细算,仔仔细细地将一天天的账记在那毛主席头像保护着的笔记本里。

好像这一刻,爷爷奶奶的人生轨迹开始往着人后半生该有的平静方向运行而去。

之后,家里迎来了第三次喜事,我夹着哭声出生了。而我的出生,本该伴着好运的征兆,但事与愿违,在我出生的前一刻钟,爷爷的渔业出了问题。

他所在船只的下手因冬天地滑的缘故,在作业时摔断了腿。据父亲的描述,那下手还是当年爷爷的亲戚,但人总是这样,经常与钱过不去。

在父亲与爷爷的竭力帮助下,为其付了医药费等一切该做的事。但那人不肯,仗着背后认识社会上的势力,三天两头往老屋子里闹,十几个人拿着棒子站在院子里,甚至有几人会故意敲击奶奶的水缸,那如今都用了几十年的水缸,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奶奶的脾气当然是忍受不了,甚至想与他们理论争斗,但奈何终归只是女人的身子,扑上去便被其中一人给抓住手腕,甩了回来,抵不过他们的死缠烂打,而爷爷的脾气较为内敛,本打算花血本走法律程序,却被我的出生给拦截了下来。在父亲的几番权衡之下,还是以私下金钱的方式了结了此事。

而爷爷在与对方争斗的过程中,伤了身子,触发了老病,高血压的压迫令他只能吞了药躺在床上。

我便夹在风波的中间出生,而在我之后,爷爷便去了遥远里神明的召唤。而奶奶却毅然坚韧,在爷爷锣鼓熏天的那天,亦是没有任何的哭声。

她总和我说,我是爷爷留下来的礼物,然后再次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总感觉当她做如此动作的时候,便是她不想再言语的时候,一切的事好像都会在她那双异常暖和的手中悄然随风逝去。

于此,父亲接替了爷爷的渔业。姑姑会经常和我念叨,“你父亲啊,简直和你爷爷当时卖鱼的样子是一模一样,当真是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

奶奶也说,父亲做渔业的时候,那架势,那精明的头脑,真是和当年的老头子一样。嗯,和爷爷一样。

所以,虽然我未曾见过爷爷,却总能从父亲身上联想到他是怎样的慈爱容颜。

奶奶会时常去码头的江边,看着那一艘艘船早出晚归,白天到黄昏,熹微到夕阳。

江水时而狂嚎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时而有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唱,如一首回旋缭绕的音乐。江面一艘艘轮船驶过,留下一朵朵翻滚的浪花。

奶奶看着父亲那贼头贼脑,用圆滑的口舌和众顾客说着自己的海鲜如何好时聪慧的模样,会不时地摇摇头。

而还小的我站在她的旁边,牵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每天同样的一幕幕,却是感觉不到任何的变化。

成年之后的我喜欢在夜晚的时候观江水,江面上排着一盏盏航标灯,顺着江面一直排到了港口。深夜,奔腾了一天的瓯江缓缓静下,在那淡淡的月光下显得分外宁静。船只们停泊在码头,我会轻轻地倚在栏杆上,望着那月、那江水、那灯火辉煌的码头,这里有着爷爷奶奶的影子,父亲的足迹。

奶奶在院子里种下的腊梅树茁壮成长,已经有了该有的模样。她会不时地拿出剪刀在上面缓缓修剪。“这种子还是当年老头子留下的哩。”剪着嘴里还会不住地念叨着。

如今的腊梅树其高大的样子,足以陪伴在奶奶身边,陪她经历风吹雨打。不过奶奶的人生已然是经过风吹雨打,或许应该说是她陪着腊梅树才好。

每当我放假归来的时候,奶奶会摸着我的头,让我坐在院子里,坐在小时候用到现在的竹凳上,看她给腊梅树修剪。风一吹,所有的落叶吹起,奶奶的容颜却是没有丝毫变化。“老头子肯定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哩。”这是奶奶每每在我学习之后回来必须要念叨的话。

奶奶没有上过学,不懂什么字,父亲说爷爷和奶奶闹脾气时,经常会在父亲耳旁说:“女子和小人难养哟。”而奶奶听不懂,总会双手插着纤细的腰,指着爷爷的脸,把他从上到下骂得狗血淋头,只给爷爷留下一张无法安放闷气的脸。

“长大了学习好哩,可以给奶奶读读古人的诗句。”奶奶微笑着脸,喃喃自语着。

“嗯。”我总会在一旁轻声应道。

上了大学之后,去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奶奶总会在电话里头和母亲抱怨,母亲总是会帮我想着各种理由推脱。人总是越长大越有个性,步入老年时,又回归如初。

当我去老家时,奶奶便会和我讲起那听了百遍的故事,可我依然会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在一旁比划起动作来。

我和奶奶几乎没有可以不谈的话题,唯一被奶奶嫌弃的,便是挑食。

从小到大,奶奶每餐都会给我准备排骨,她知晓我最喜欢吃的是肉,而不是海鲜。每每我要去她家吃饭的时候,她总会调侃地道:“给奶奶个菜单哩。”这时而蹦出的一句话,让我觉得在严寒的冬日里异常的暖和。

而每當我吃到她做的排骨菜,都能感受到那味道渐渐地不如以前,于是和奶奶抱怨这厨艺怎么变差了。

“你奶奶老喽。”奶奶笑着说,“你看你都这么大了,不都是吃着我的菜长大的,现在也没瘦到哪里去哩!”我再次夹起一块排骨,放入口中,淡淡的味道,此刻却是比放了味精还鲜。

仔细地望着奶奶的脸,就像时光的沙斗,那样的无力。苍老的面容,就像隔天了的菜叶子。

尔后奶奶会拉起我的手,去老屋子旁的公园逛逛,这里没有人,只有很多的杂草,运动器材已经变得生锈,少有人会来这边走动。而奶奶会牵着我的手,在公园的石子路上踱着步,阳光倾泻下来,能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

在实习期间经历外公的去世之后,大学毕业后的我变得异常恋家,经常在奶奶和自己新家之间来回走动。

现在,我总会带着一袋袋茶到老屋子给奶奶泡上,然后聊着天,愈来愈冷的天,奶奶除了腊梅树,现又多了暖茶。早年喜好海鲜,如今热爱茶道,也好。

奶奶会继续坐在院子里,手里端着我给她泡的暖茶,望着腊梅树。腊梅的枝干盘虬卧龙一般,复杂而又盘旋,粗糙的外表和奶奶一个样。

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纵是奶奶年轻时血气方刚,也终究跟了爷爷这样的精明人;纵是奶奶年轻时如泼猴,也总归是保护不了那条我从未见过的河;纵是奶奶年轻时健步如飞,如今也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院子里,看着架上倏地落下两三串花的腊梅树。

那淅淅沥沥的曾经如今都化为一阵阵凉风,吹动着眼前的树,吹动着奶奶的发丝。

夹杂着鱼腥味的风从江边吹来,吹向公园,吹向院子,吹向腊梅树,吹向奶奶,吹向我。

暖茶热腾的气飘入空中,像是人活着的一口气,总会历经忽冷忽热,也总会有烟消云散的时刻。只要当下,还能冒着热气便好。

我再次抬头看着那腊梅树,转头望着奶奶浑浊混沌的目光,情不自禁想着:

还好。

腊梅树还在。

暖茶还在。

标签: 奶奶 石头 爷爷
相关新闻
最新新闻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