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个博物馆

许冬林

这是一段没有命名的时光。比午后要迟，比黄昏要早，太阳斜挑在牛背上站立的那只白鹭的喙顶上。

许多年前，我是这样躺在一段未命名的时光里，躺在老房子的木床上，看著墙壁一点点暗下去，暗成一副病颜。

到处都是寂静。我听到一只鸡在门后啄食谷粒，是铝制的盆子盛放谷粒，它的喙每一次啄下去，都像是敲更，咚——— 咚———咚。房顶上偶有瓦片的喀嚓声移动，我仿佛看见一只猫，皇后一般迈步，从容，有大气度，向着邻家的墙头方向奔去。

我想，我该起床了。真该起床了。可是我的身体还在床上，意志拖不动身体。我翻了翻身，将被子从脖颈处剥到胸口下，袒露的半截身体好像老冰棍从蜡光的包装纸里剥出来，我努力让一点野游的风把我舔醒。

我的身体，这样蔫巴巴，好像酵母没有放足够的面团，总是发不好，可是也要从蒸笼里出来。

我无限慵懒，无限焦虑，知道门外有一整个黄昏等我去开场。

铁丝绳上晾着一家人的衣服，等我去收。收迟了，衣服上就少了阳光的味道，就软了。晚饭要煮，再不煮，父母从田地里回来，就捧不上一碗冷热相宜的稀饭了。猪圈里的大黑猪像个土匪，再喂迟了，就要嚎，嚎得一整个黄昏支离破碎如乱世……啊，还有我的作业，它们都还整齐躺在书包里。

天翻地覆，我终于诀别一般起身，下床，对付即将来临的黄昏。辫子胡乱扎起，纽扣匆匆扣上，揉揉眼睛拍拍脸，是该上场了。收衣，做饭，喂猪喂鸡，迎接父母的笑脸和表扬。原来我这样勤快，这样乖巧。我的身体在高频率的忙碌中饱满起来，如同皱缩的方便袋里灌饱了风，成型了，有了标记。

黄昏，就这样被我打开，进入……

那个遥远的黄昏，如今回头看去，像个历史博物馆，我差点就被关在门外。

每一段时光，你进入了，填充了它，它就被你拥有。

（张秋伟摘自《深圳商报》2016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