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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兽

点击:0时间:2020-03-30 00:33:33

王啸峰,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在《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作家》《花城》《钟山》等文学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作品曾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

三五牌台钟敲过零点,阿斌紧张起来。他拍醒伏在桌上打鼾流涕的二胖。严肃地指指时针。二胖顿时清醒。时针随着钟摆节奏歪下头,二胖的头也跟着偏转。

阿斌警惕地搜索着所有声音。“噗嗤”,长长一声尖啸,吓得二胖蹦起来。

“嘘、嘘!坐下坐下!早告诉过你,棉纺厂锅炉房放蒸汽。”

时针继续运动,过了零点零五分,过了一刻钟,又过了半点,什么都没有发生。

二胖伸展一下四肢,“以后骗我,再多摆点噱头哦。”

阿斌只好去卫生间打来洗脚水,扔给二胖一条蓝毛巾。二胖洗脚时注意力却到了地板上。

“这楼危险了。”

“你的口气怎么和拆迁队一样?”

“你看这条缝,东西贯通房间,我没进你爸妈房间看,估计也裂到那里。”

“睡吧,睡吧,明天一早英语老师还要在早自习上抽背单词。我也不是让你来做勘探员的。”话虽这么说,阿斌还是信任二胖。

二胖说得有一定道理。要不是父亲工作在郊县,没有时间谈判,没有时间看新楼房,他们家早就像大部分邻居那样搬离“危楼”了。

如今六层四单元总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家人了。那三十几户大都被吓跑的。最该被吓跑的是孤单的阿斌家,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还在漆黑夜里点亮孤独的灯。母亲几乎什么都想到了,她买了蜡烛,还弄来一个精致打火机。

阿斌揣着那个打火机悄悄跟在妈妈身后。一辆摩托车停在路边,母亲接过车手递过来的黄色头盔,熟练地翻身上车。那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此时像累赘,一会儿荡在车右,一会儿又甩到车左。阿斌掏出打火机扔向摩托车消失的方向。母亲说去四川十天。他真怕有一天在路上遇见那辆摩托车,甚至劈面碰到她。于是,他决定这个十天内,家里、学校两点一线简单过活。

独自在家的情况经常有。这次却有微妙不同。

阿斌家在五楼,最靠东。阿斌卧室有一扇东窗。推开窗,护城河以及不远处的娄江尽收眼底。每天早晨,阿斌总要望着旭日江河自勉一番才去上学。

半年前的一个黄昏,阿斌放学回家,发现楼下邻居集聚,都在谈论同一个问题。这栋古城最靠东的房子,犯了大忌。传说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下盘着一条龙,它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最近有“大师”指出,阿斌家所在的这栋楼,不偏不倚正钉在龙眼上。这几年古城里发了大水、吹了怪风、出了疯子,都是龙不舒服的结果。从小的方面看,龙挣扎扭动,楼房出现裂缝。

平时谁都不注意的细节,在那个黄昏被放大。

“喔呦,墙基真的有点下沉。”

“你们看,这堵东墙至少有三条裂缝。”

当天晚上,阿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在房间里和二胖聊天,呼地一下,整面东墙以及靠墙坐的二胖都没了踪影。他爬到东面,下面是无底深渊,一股力量正拼命往下吸他。黑暗中,他似乎望见独眼龙痛苦地扭曲身子,凄厉哀嚎声传遍古城。他被吓醒了,既恐慌又心痛,从此不开东窗。

这些其实都不是阿斌请二胖来的主要原因。后来又有人说,那些有关房子的传言都是有人蓄意制造,目的是赶跑住户。阿斌才不在意这个。楼上住户搬走后,一天深夜,他还在绞尽脑汁解一道数学题。突然,楼上有了动静。

起初阿斌并没有在意,等他回过神来,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声音就像小孩在玩玻璃弹珠,骨碌碌、骨碌碌,声音单调清晰。阿斌站起来,仰头望着天花板,恐瞑逐渐压倒他想冲上去查看的勇气。

这是第一次阿斌天一亮就穿衣下床。打开大门的一瞬间,清冽空气灌进鼻孔,虽然迎风打了几个喷嚏,但是阿斌从内心却是喜欢这种感受。所有的门,几乎在住户搬走后的三天内全坏了。现在,除了十户人家,其他人家,阿斌都可以随意进出。他上到顶楼。莫名其妙的噪音侵袭他脑子。他说不清是锅炉声、汽车声还是人的聒噪声。

果然,楼上房门虚掩着。房里阿斌去过好几次。搬走的每家他都进去了。进去后,他还会在脑子里核对谁谁住在哪个房间之类的自以为是的信息。楼上这家他去得次数最多,他们家有个女孩,成绩非常好,不在阿斌所在的普通中学。樓梯上碰到,她全是匆匆低头而过。阿斌从老宅住到楼房,这一点非常不适应,每天睡觉与她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三四米,这么多年来,却没互相正面看过一眼。“我们难道都是在监狱里吗?”阿斌时常自嘲。

平日的神秘感,随着阿斌的多次实地踏勘,渐渐消失。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这房子被其他人占领”的想法突如其来,使得他来回伸缩了几次手。

房里与他最后一次来几乎没什么两样,除了又多了些灰尘。他扶起倒在地上的扫帚,发现楼上的裂缝比楼下还严重。“我们恐怕真的得罪了龙。”阿斌啧啧嘴。

他呼吸着充满霉味的空气,踱到女孩房间。他认定天花板上就是她的空间。碎纸片、纸板条、木屑、玻璃瓶、铁罐、破碗碟等等,覆盖了地面。一点声音都被放大仿佛空谷回响。在阳台门口,他发现了三颗玻璃弹珠。这既使他安心,又让他生出另一种担忧。

半夜滚珠声音源头找到了,但是谁滚动它们呢?他抓起弹珠,东窗已有阳光射入。弹珠当中有红黄蓝三条色片,在光线下滚动,形成一条色带。阿斌就这样无聊地依次将三颗弹珠滚来滚去。老宅院子里挖坑打弹珠的记忆鲜活起来。

滚着滚着,他突然怪叫一声,把自己都吓得跳起来。房间寂静无声,弹珠在地板上平稳滚动,发出微弱声音,根本不可能传递到楼下。他站直身子,用力将弹珠抛向地面,弹珠受力后反弹几次,这些声音既单调又乏力,完全不能跟夜半滚珠声相比。

阿斌把弹珠装进口袋,就像没收顽皮孩子手中玩具那样。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彻底,那天放学后,他拿自己的链条锁,把楼上那户的防盗门锁住。然后,静静地在自己房里等待零点到来。

梅子阿姨进门的时候,阿斌闻到一股焦味。空气也变得沉重。他担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相反,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哎呀,梅子来了。快坐快坐。长途汽车上累了吧?先喝茶,我去弄点心。”

母亲高规格接待、高调表情,让阿斌走入戏中。

梅子阿姨其实长得不比母亲好看,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好。阿斌首先觉得是眼睛好,她笑起来,两侧的鱼尾纹像花一样绽放。等她脱下米色风衣,露出白色衬衣时,跳出来的胸脯看得阿斌的心“砰砰”直跳。她黑点,却与柔嫩结合到最佳,只一会儿,阿斌就适应了那种带有野蛮气息的黑。

相比母亲,父亲对梅子阿姨的到来,显得很紧张。阿斌注意到他伸手拿烟,叼在嘴上时,过滤嘴朝外了。

梅子阿姨两个酒酿水浦蛋吃完,父亲镇定不少。他默默收走碗、勺,去水龙头边洗刷。

两个女人坐在餐桌边聊起家常。时不时地,母亲显出对梅子阿姨两个女儿的羡慕。

“男孩子什么都不懂。家里的事情帮不上忙,还老闯祸添乱。”

梅子阿姨瞟了阿斌一眼。“阿斌长成大小伙子了,高大英俊,女同学最喜欢这种类型了。”

六月的天,吊扇还没有装上翅膀。阿斌头上有点冒汗。似乎梅子阿姨也有点热,她随手拿起桌上阿斌的作业本翻了一两页,合上,对着脸轻轻扇了两下。

“天真反常,现在就这么热,到了三伏天不知怎么办了。你热成这样,等会还要去办事,要不去浴室洗个澡吧?”

阿斌对母亲提出这个大胆的邀请吓了一跳,不知不觉脸都红了。厨房里洗刷声停止了,他知道父亲又开始新一轮紧张。

梅子阿姨欣然接受了洗澡的邀请。阿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好,谢谢嫂子提醒,不然一身臭汗被人家赶出来都有份。”

母亲连声说是。还补充说,那个老中医她非常熟悉,祖传的治疗白癜风秘方很管用。但是用这个药有一定风险,不是可靠熟人介绍过去,他不肯开方子。

“可不是都托嫂子的福,我家老郭才有希望治好呢。”

“他怎么不自己过来?”

“他每天对着镜子发愁,抱怨这里多了一摊,那里一块又大了点。根本不肯出门。”

梅子阿姨拿著母亲递过来的柔软的新的鹅黄色毛巾进了浴室。关门的一刹那,她对阿斌微微一笑,似乎还眨了眨眼。阿斌感到一阵晕眩。

阿斌躺倒在狭窄单人床上,用手轻轻触摸淡蓝色墙,墙的另一侧,梅子阿姨正在洗澡。不对,此刻她应该还在脱白衬衫,或许黑色长裤和丝袜,还有…··总之花洒还没有激烈喷水。墙内后排的热水管还没有欢快震动、发热。

阿斌闭上眼。眼前浮现梅子阿姨这一天行程。

她出门前认真地化了淡妆。独自走到镇长途汽车站,安静地坐在长条木椅上,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把头发拢一拢,一把扎住。不远处,两个巨大烟囱正在冒白烟。这是父亲和梅子阿姨工作的电厂。

她上了混杂着塑料味和汗臭味的长途车。车在灰尘漫天的路上颠簸行驶。她双手抱紧皮包,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车内燠热,她不时用纸巾轻按额头、脸颊和脖颈。

出了市长途汽车站,她跑了几处站台,终于登上一辆开往城东的公交车。没有座位,她一只手拉住横杆,另一只手把皮包捂在胸前。

她一进门就拉开皮包,把一只免税店塑料袋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惊喜快活地收下。她把皮包随手放在鞋柜上。包敞着口,似乎跑完长路后粗重而轻松地喘气。

阿斌手敏锐地感受到热水管欢陕地复活。他分不清哪些是幻想,哪些是真实细节,只觉得手上的热量传递下来,经过手臂、胸口、肚脐,直抵小腹。他拉过一条毛巾被,蜷起双脚,才把坚挺部位粉饰停当。这时,他听到头脑里海浪般声音。

二胖把耳朵贴在管子上、管道边,做完几个动作,天色有点暗了。阿斌在边上连声问结果。二胖显然拿腔拿调。

“有!也可能没有!还要观察观察。”

“你这不是放屁吗?”

刚才顺着天窗下的U型铁扶手爬上楼顶时,二胖屁股卡在天窗口里,阿斌从下面狠狠地顶了他一下,二胖像炮弹射出天窗。

“离墙边只有几公分,你要害死我啊!”二胖有恐高症。

几天来,凡是二胖没来的子夜,楼上都传来滚珠声。二胖一来,什么声音都没了。这天,阿斌以午餐肉加奶油面包双重诱惑,二胖才勉强跟过来。

楼顶是另外一个世界。各种管子、管道都从这里冒出,经过一段时间辨识、检验,他们认出了水管、下水管、粪水管、烟道、垃圾通道等。他们一推一拉,爬上水箱,掀开水箱盖子,发现两具肥胖的老鼠尸体,想到自己每天在喝浸泡死老鼠的水,阿斌干呕了好一阵子。

除了风声,楼顶静悄悄的。阿斌让二胖凑到每根管子、每个口子上听,但是二胖听不出什么名堂。

忽然,阿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扑向一块碎的隔热板,清除碎石后,他趴下身子,耳朵紧紧贴在柏油层上。他已准确定位,下面就是他楼上那家。一股凉意袭来,他感觉半边脑袋又冷又毛糙。但是,隐隐约约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午夜那种小范围的鼓噪,集中在一个点或一个面上发出的声音。这是运动的声音,像摩托车驶过后,又远远地兜回来,不停地靠近、远去。声音也不是咕噜噜,而像水的滚动,有压力的水。寒意由头部向他背部延伸。他赶忙站起来,让二胖来听。

二胖卧下时,又搞碎了一块隔热板。二胖把脸埋进隔热层的时候,阿斌望了望远处其他房顶,还好,放鸽子的、练太极拳的、练铁砂学的,都没在。要是有人从远处看到二胖,十有八九以为是一具无头尸体。

二胖茫然地对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双手摊开,圆滚滚的身子镀了金似的更加浑厚。

这次阿斌扑下去听的时间更长,他闭上了眼睛。隔了不久,远远地,声音出现了,像一列火车向他奔袭而来,同时,恐惧也向他压过来。但是他强忍着,不让耳朵离开柏油半分。声音似乎知道他的存在,居然在他身体里绕了个圈子。他清清楚楚感受到声音从耳朵进入后的途径,先是探索着前进,后来它在腹股沟那里打了个弯,就加快了速度,“忽”地一下,从原路返回,跃出耳朵,钻进楼里,渐渐远去。

阿斌摸着冻得冰冷的面颊,脑子里猛地跳出祖父与他之间的“秘密”。只有祖孙两人在的场合,祖父才会讲述“独角兽”故事。

祖父是电厂器材仓库管理员。自从祖母去世后,他就不再住老宅。一个人待在散发着铁腥味的木结构库房里。父亲是电厂值班长,常年要顶岗,宿舍就在厂边上的镇里。每次阿斌去厂里,父亲总把他扔在祖父那里半天或者一夜时间。

祖父是个瘦小老头,头部比例却特别大,五官都往外鼓,腮帮子也肥嘟嘟的。他永远红光满面,一开口,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腥味。父亲经常劝祖父吃一点降火的食物或者药物。祖父却把手一挥,“我哪来的火气?”但是,阿斌每次都看到祖父对领料或者退料的工人大声嚷嚷,横竖挑毛病。那些工人在他厉声质问下,倒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解释,全都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开。

即便对孙子,老头也直言相待。他尽量用平和语调讲述独角兽故事,他以为在讲童话,但在阿斌幼小心里留下的恐怖成分占了上风。

“小时候,我喜欢去后院玩。我们可是大家族,那时半条弄堂都是我家房产。后院很大,还通过边门与其他院子连起来。一天深夜,我起床小便。我有个习惯,不喜欢蹲马桶,春夏交接时节,外头凉爽,我就跑到院子里撤尿。正当我对着墙角酣畅淋漓的时候,感觉小腿上湿湿的,带露水的叶子不停地扫到皮肤,我往边上缩一缩,叶子也跟了上来。我转身低头看,不是叶子,而是一只白色小羊,在轻轻舔我的小腿肚。我看它,它也在看我。令我惊奇的是这只小白羊的头顶上长了一个角,因为羊还小,所以角在明亮月光下,显得粉嫩,更增加了它的可爱。

“第一个晚上,我没有意识到它的特殊性,认为是哪个佣人牵来的羊没有拴好。我摸了摸它的头后,就回房接着睡觉。白天问家里所有人,都不知道后院养了只羊。当天晚上我再也睡不着,熬到一定时间,翻身起来,到后院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小白羊。正当我准备回去,羊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绕着我、望着我,神情像是希望我跟它玩。于是我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它一会儿在后面追,一会儿在前面跑。它追我容易,我总追它不着。有一次,眼看我马上要抓住它尾巴,它突然往墙里—跳,消失了。我差点撞上墙壁。正在我惊恐的时候,它又从边上的墙壁里蹦了出來。亲热地向我扑来。更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可以扎扎实实撞得我胸口疼,也可以“呼”地一下穿过我的身子。顶顶厉害的是,它可以钻进我的身体,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每次说到这里,阿斌就知道最恐怖的情形要出现。祖父先是伸出瘦弱胳膊,对阿斌说:“它现在就在我的手臂里。”然后高喊一声:“来吧,我的朋友。”瘦弱胳膊渐渐膨胀,有一股气流在骨头和肌肉间活动,活像一只老鼠在里面钻来钻去。祖父接着又喊道:“冲向天门!”

在祖父本已突兀的五官轮流再弹出一遍后,阿斌看到祖父的眉间缓缓鼓出一个角,不算太尖,但是往上翘,颜色比其他皮肤来得白、来得嫩。

外面一有动静,祖父的演示立刻终止。站起身的时候,他拍拍胸膛:“这是独角兽。”

浴室花洒喷淋声时断时续,阿斌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几何原理》上,但是纸上的线条却汇集到一起,形成一束水流。水流下那个赤裸的身体,冲了一遍又一遍。阿斌想象着洗澡的过程,时间之长已经超出他的体验和认知。至今,他还不完全了解女人的那些沟沟壑壑。只在二胖从家里偷出来的西洋画册上扫过几眼裸女像,但他后悔当初把有限的时间都用在盯胸脯上了。班级里那些女生,他认为即使再发育十次,都达不到画册上胸脯的高度。

但是,梅子阿姨不一样,水珠在她身上,要经过多少曲折回转才能“啪啪”落地?她的皮肤要经过多少次搓揉,才能在微黑中产生柔嫩效果。忽然,“独角兽”这词显露在阿斌脑子里。他似乎有点明白这个词的现实意义了。他体内涌动着一股气流,从头顶开始,往下在体内乱窜。如果祖父现在还在,就可以指导他怎样调理气息、梳理经络。不幸的是,三年前老人死于一场车祸。在殡仪馆,阿斌见到了被化妆的祖父,刚开始简直不敢认,后来多看几眼,才明白错觉来源于自己的习惯,老人五官瘪下去,头部比例正常了。他神态安详,像一盆水静静摆在那里。阿斌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撤走了。而在梅子阿姨洗澡的时候,他猛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探着进入自己的身体。

浴室门终于开了。平时也是这些洗发水、沐浴液,为什么梅子阿姨带出来的香气就和母亲不一样?甚至隔了好几天,阿斌提鼻一闻,就能认出梅子阿姨的气味。他故意延长洗澡时间,体验温暖水流自然冲刷身体的快感。他是从内心喜欢她。虽然他因此差点挨了母亲一“飞瓶”。

母亲陪梅子阿姨走出门时,还好好地,两人手挽手,对身后两个男人打招呼说再见。母亲坚持请梅子阿姨回来吃饭,梅子阿姨坚持看完中医就赶末班长途车回去。阿斌还听母亲对梅子阿姨说,那个中医特别在意时间,所以一定要赶早不能迟到。梅子阿姨甩着刚刚放下的披肩发,连声说“太感谢嫂子了,我们赶紧去,赶紧去。”

母亲进门时,天早就黑了。父亲没有心思做晚饭,阿斌一直沉浸在幻想当中,感觉脑袋沉沉的。一看家里什么都没准备,母亲发了火。

“你们还要不要过了?我忙进忙出,还像个丫鬟一样扮着笑脸去陪人。”

“我们这不是等你回来,一起到外面吃好的吗?”父亲声音很低。

“你有这么好心吗?你不就等我回来再出一身臭汗服侍两位老爷吃饭啊?”

父亲干脆坐下,什么话都不说。长年值班工作让他练就沉默本领。

母亲把包扔到椅子上到时候,梅子阿姨送的礼品被撞落地。一股浓烈的香味散开来,阿斌立刻想起梅子阿姨身上的气息。母亲看到瓶子碎掉,愣了一下,然后拎起免税店袋子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把袋子拿出来,出门往墙上甩几下,确认几个瓶子碎后,才重新扔回垃圾桶。

父亲开了口:“你这是何必呢?”

“我何必?你不问问自己啊?”母亲拉开刚刚关上的大门,声音大了起来:“你有本事向大家说清楚啊。我看你是被妖精迷住了。”

阿斌顿时佩服母亲用词精准,妖精好啊,谁不愿意被妖精迷住?

父亲关上门,开始收拾行李。

“你心里早就没这个家了。你的家在那个妖精那里!”母亲一脚踢翻垃圾桶,往里面啐吐沫。看到两个男人木讷地看着自己,她抓起掉落在垃圾桶外的一个破化妆水瓶砸过去:“臭不要脸的!”父亲和阿斌避开了瓶,一些液体从墙面反弹到他俩身上。

阿斌狂躁起来,恶狠狠地对着母亲说:“你看看自己的鬼样!”摔门而去。

阿斌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发现正朝祖父老宅方向而去。不久前,他去过一趟。弄堂里的老房子被分割成若干小户。来自五湖四海的嗓音在狭小空间回响。祖上的房产只剩下一房一院,阿斌静静坐在窗边看院子枯萎盆景。那些植物,在祖父突然去世后七天之内全部枯死。而此前,虽然祖父已不住在这里,但它们仍然生长旺盛,梅子、枇杷、橘子常常落满一地。正望着院子发呆,阿斌忽地感觉一个白影一闪。街巷里野猫多,他也没有在意。后来那个白影又在院子里闪了几次。现在想来,白猫没这么大胆。

院里青砖缝中长满过膝杂草。阿斌把所有灯都打开,还打了手电,草丛里没有可疑线索。阿斌突然松了口气,传说和隐秘都被祖父带走了。他只需要简单地活着。

祖父跟他说,体内必须要增加一个泵。单靠心脏催动独角兽,动力不够。祖父拿出一个细颈玻璃瓶,里面是红色液体。打开盖子,刺鼻的酒精味夹杂着腥气。

“这就是我自己加的‘泵。高度粮食白酒加黄鳝血。阿斌似乎看见红色液体缓缓进入祖父体内,与血液融合,点燃血液,血液愤怒翻滚,推动独角兽在体内狂奔猛突。

每次仰脖喝下红色液体后,祖父都要出去奔跑,他眨眨眼睛对阿斌说:“我和独角兽一起跑。给,瓶子帮我收好,这可是宝贝。”

不管外面什么天,他都要跑。有一次,父亲劝他不要喝、不要跑,他额头突然伸出那个角,直指父亲面门。

“你看看,独角兽对着你,说明邪恶在你体内。”

父亲顿时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祖父短衫短裤跑进雨中。他回过神,看到阿斌正望着他,搪塞了句:“你爷爷会变戏法。”匆匆撑伞离去。

祖父最终还是死在跑步上。那天清晨起了霧。祖父沿着公路跑向太湖。一个宿醉的司机高速行驶打方向,把车子开上了路肩,撞倒了祖父。驾驶员逃逸。祖父被环卫工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阿斌冷眼观察父亲,他在悲伤之外,流露出的轻松解脱,压都压不住。

整理祖父遗物的时候,阿斌拿走了还剩大半瓶红色液体的玻璃酒瓶,把它放在自己书柜里。每次看见瓶子,就想起祖父和他的最后一次聊天,话题还是独角兽。

“独角兽要有‘宿主。自从那年独角兽在老宅后院找到我,我俩的生命就结合在一起。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奸恶之事。并不是我一身正气,而是我做不得。你父亲不行,做不了宿主。他自己也明白。我就指望你了。”

夜深了,阿斌有点失落地准备去关灯锁门。突然,一只白羊挡在他面前。但是刚才这里什么都没有。阿斌真真切切地看到羊的双角之间多出一个角,虽然颜色比较浅,但是显得更尖锐。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摸一下那个角,就在快要碰到的一瞬间,它往边上一闪,消失了。老宅又陷入死寂。

阿斌叹了口气。祖父作出了选择,但独角兽还没有选上自己。

阿斌做足功课后,决定在最后一个晚上行动。再过一天,母亲就回。接着,父亲也休息。楼上弹珠滚动也升级了,一过午夜,房间天花板上似乎满是跑动的弹珠,有时还出现跳跃的情况,似乎上面交通出现拥堵。阿斌已经断定楼上闹鬼。他没有叫二胖,这个胖子对鬼怪怕得要命。

午夜一过,骨碌碌的声音准时响起。阿斌奇怪,二胖住了三天,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是他耳朵出问题,还是另有原因?他一边思考,一边摸黑走上楼梯。他右手紧握着父亲留在家里的巡检强光电筒。胸前挂着装有朱砂、灯芯草、黑豆和经文的黄色小布袋。左手摸到链条锁,轻轻开锁。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咬咬牙,猛地把推开房门,打开电筒。

白色强光里灰尘的游走路径清晰,偶尔有几个小昆虫掠过。光束下面的景物夸张变形。比白天更加凄凉。

突然,熟悉的骨碌碌、骨碌碌声又传来。阿斌把光移向地面,但是地上平静安宁。

他突然一激灵,缓缓拾起手电,光束由地面转向墙壁,最后到达天花板。他呆呆地仰望着,一动不动地听了五分钟,声音的确来自天花板!

阿斌发了狠心,三步两步攀登铁扶手,用头顶开天窗盖。跑到楼顶那个熟悉的地方,耳朵紧紧贴在柏油层上,冷风吹遍他全身,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是,他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他站起身来,用电筒四处扫射,希望发现发声源。

“噗嗤”,一声尖啸,楼下又放了蒸汽。

阿斌把光射向邻楼,这个时间,全是黑漆漆的钢筋水泥。偶尔几个窗口亮着灯,也是光线微弱。强光到处,像贴了一张伤膏药。

就在阿斌思绪飘向远方时,由轻到重,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加重。渐渐地,像一座大山,向他压来。

弹珠有节奏的滚动声,来自头顶!这是一个无月之夜,阿斌拾起头,满天的星星就像一颗颗小弹珠,在他眼前滚来滚去,发出清脆声响。

他摆脱不了这听似微小,却异常顽固的奇特声音,就像无法躲避他的父母亲。

从记事起,这两个人一直在吵架。别人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阿斌看他们之间的仇恨却比天高、比海深。母亲咒骂父亲,用尽人间刻薄、恶毒词汇。父亲讥讽母亲,挖空心思,兵不血刃。

就在阿斌爬下扶手时,他一阵晕眩,手脚发冷,差点掉落。回到家里,根本没有思考,极其自然地,他拿起了玻璃酒瓶。祖父通常喝三盅,他没有益,就凑着瓶口狠狠地喝了三口。一股热流从咽喉开始,直抵腹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花苞一样,悄悄地绽放。热流向四肢、脑袋扩散,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温暖。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脑子充满热血,思维既清晰又模糊。

身体里一个声音关照他,穿上跑鞋,到街上去。

凌晨一点的街道,畅通无阻。阿斌可以選择向任何方向跑。

夜风吹来,酒劲上头。热量钻到眉心,阿斌觉得痒痒地,用手一搔,软软地有个东西在顶出来。他吓了一跳,随即平静下来。他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以最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那个角迎着风,慢慢长大,慢慢变硬。到最后,它停止生长,阿斌双眼余光往上能够轻松瞄见。除了凸出时肌肤的一些不适,角本身没有任何触觉。虽然长在阿斌头上,但它不受他控制,反倒阿斌被他牵着跑。但是他信任祖父,祖父每次都说自己耿直的力量来自于独角兽。独角兽代表正义,它直面的,就是邪恶。

母亲主动减少争吵,也就在半年前。房子是母亲单位建造,出现裂痕,住户在单位里一闹,领导就派基建科的人来查。

阿斌移开北窗一条缝,往楼下张望。其他邻居都回屋烧晚饭了。母亲还在一楼。她帮着测量员拉皮尺、记数据,认真地对房子指指点点。阿斌连忙缩回头。

摩托车声Ⅱ向起。过不久,母亲高跟鞋“橐、橐、橐”的声音传来。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她哼起一首老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虽然半年来,母亲情绪也有起伏,但总体上晴多阴少。对母亲的变化,父亲没有流露出任何语言、动作,他还是沉默,准时离家,又差不多按时回来。他从不问儿子他不在家时发生的事情。阿斌渐渐地对他有了一点好感。

这个午夜,阿斌将成为祖父的传人。他没有选择,只能跟着角指引的方向跑。

测量员有一次来的时候,母亲正好出去。阿斌看他楼上楼下反复做着几个简单动作,别人问他问题,他完全心不在焉。那天他没骑摩托车,悻悻走回去时,把工具包搭在肩头,烟不断从三七开头发中飘出。一根接一根,几乎没有间断。阿斌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家。

这是城西破旧弄堂里的一间小屋,过道口停着阿斌熟悉的摩托车。测量员走进屋子,灯亮起来。一会儿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

虽然角在指挥阿斌奔跑,可是阿斌越跑越惊讶。那个方向正是他心里想去的地方。

弄堂昏暗灯光下,摩托车两个反光镜上分别挂着一个头盔。那个黄色头盔最醒目,直刺他眼睛。他悄悄摸了下额头,角消失了。把阿斌领到这里,独角兽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是阿斌展示与独角兽默契配合的时刻。

阿斌笑了笑,取出小刀,快速地在前后轮胎上各扎几个洞。在黄色头盔下,找到油门线,割断。静谧夜里,快速撒气的声音,像一阵警报。阿斌不慌不忙做完这些,走出弄堂,心里一动,又拐回来,在皮车座上划了两个大大的叉。绽开暴露出的白色海绵,像强行被扯开的女人肌肤。

阿斌带着微笑远远地绕到运河边跑了一圈。

搬家的车子分了两辆,阿斌坐在一辆厢式小货车上,一出新村就和父母坐的“天堂蚁”公司的东风130分道扬镳。他们的车将开往遥远的城乡结合部,在那里,他们家补偿到一套三室两斤两卫的新房。阿斌远远望着包工头,他正迫不及待指挥着民工扑向那幢阿斌住了十多年的老楼房。阿斌不停地用手抚摸抱在怀里的玻璃酒瓶。随着老楼的拆除,他家的秘密也将同时埋葬。

与父母谈判的结果是,他一个人搬到祖父老宅居住,他的理由是马上高考,新楼房离学校太远。为了得到老宅的居住权,他与父母冷战抗争,有时再施加一点绝食的技巧。障碍主要在母亲,她对儿子一阵子哭天喊地,又一阵子感天动地。还是父亲出来做了主,同意阿斌独自居住。作为交换条件,他每周末必须回去住。

厢式货车灵活,小街小巷钻来钻去,绕过一个又一个障碍。阿斌感觉到现在自己远远不及小货车水平。独角兽、黄鳝血、高度粮食白酒、弹珠声音等,还有它们之间的关系,刚在他脑子里有个模糊轮廓,他一个角刚跨进门,决不能放弃。

自从那次深夜跑步回来之后,弹珠声消失了,几个月来一直困扰阿斌的声音一下子没了,他感到不适和不安。白天上学前、放学后,他都爬到楼顶,但是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声音。他每天都在子夜过了好久才躺下,耳朵却还竖着,哪怕楼上有那么一点点微小的动静,他也会满足。但等来的还是长长的寂静。

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东西春草般生长。生长需要雨露阳光,阿斌尝试了好多方法,最有效的就是祖父教他的。他有了夜跑的习惯,酒点燃了浑身血液,经过漫长的奔跑,一些概念又模糊起来。到底是奔跑消解酒劲,还是酒力助长体内东西的生长,还是体内东西呼唤血液快速循环。太多东西等待阿斌摸索。从老宅亦真亦幻地见过一次白羊后,阿斌的心思全部用在探寻独角兽上。

他固执地认为,这个人生终极问题不解决,什么高考,什么生活,对自己来说,都是虚幻飘渺的。祖父鼓起的五官,还有那个奇怪的角,都在暗示他应该回到老宅。他也相信,自己的一切疑问,都将在老宅得到圆满解答。

厢式货车拐进那条熟悉弄堂,老宅就在眼前了。阿斌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把父母、梅子阿姨、测量员、二胖等人,抛在脑后了。

突然,弹珠声清晰明了地响了起来,阿斌细找声源,似乎来自老宅里。而此时,阿斌感觉自己眉心中间,正热热地紧缩起来。他一拍脑门,“哎!原来是我脑袋里的声音呐。”

责任编辑◎李樯

标签: 东西 梅子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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