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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男

点击:0时间:2020-04-08 05:28:30

单超,90后作者,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德语系。

鸟男出现在街头的新闻从电视上闪过,是在一个温馨柔和的初秋午后。

房间里寂然无声,宛如一面去掉了边框的巨大银镜。窗外树影斑驳,微风轻吐,若伸首窥探,可望见一条似有若无的云线横亘在空中。回看电视,摄像师正在画外之音的调度下将镜头对准目标进行取景。那镜头摇晃之厉害,活似一只奔跑着的柴犬的视角。待得画面稳定在眼中时,油然有种异常亲切的感觉浮入脑海,仿佛那是自记忆回廊直奔出来的往事。

站在画面远端的,就是鸟男。

鸟男的尺骨和桡骨均谈不上发达,跟健硕的胸肌相比,像是生长到某个阶段时赌气停止了发育。“如此一来他没有立即展翅飞走的原因自是一目了然”——未知他的喙部能否使用人类语言,伏在四周的报导者兀自照本宣科般喋喋不休,不见有哪一个鼓起勇气上前跟鸟男接触。画面偶尔一分为二,切入演播厅里的阵仗,只见主持人以普罗大众自居,向不知供职于哪个研究机构的鸟类学家抛出一连串问题。

鸟类学家和主持人的问答取道電视机两侧的扩音器孔播放出来,字句清楚得像被一张网过滤了似的,音色却是十分黯淡。我伏在桌前,将以室景为底面的电视声音收进耳朵,时间一久总觉得身后有摇头风扇在呜呜摇摆,虽然这屋子里确实没有什么摇头风扇。

想这想那的好一会儿功夫里,鸟男一直站在画面原地没有动静,保持着略略抬头仰望的姿势。那个站姿看起来就如同刚刚结束了一段遨游在星空曲面间的孤独旅行。不知几点几分时,房门倏地闪开,同居的恋人康杨欣挪进来,径直走到沙发前俯身面向我。她的长发笔直垂在眼前,因此只能绕过发梢和她相视。那张面孔十分沉静,像从远山上飘来一般。片刻,康杨欣直起腰身,用嘴唇衔起一只半月形发卡,腾出双手将头发绾起来固定在脑后。

她托着发髻从镜子里看它,仿佛在看着某种暂时握在手上、却从未真正属于过自己的什么东西。我想那眼神可以描述为质朴无华,并且泉水般透明。由于它过于透明,让我产生了一种谓之“寻找”的情绪,不禁略略有些茫然地四下探视。

此刻,鸟男正透过摄像机睇视着我。

厨房里的长方形餐桌上,康杨欣将泡有红茶茶包的陶瓷杯一盏一盏推到各人面前,而后第一个落座,用指尖接住跳到杯壁上的一滴残茶送至唇边轻吮。虽然一闪即逝,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浅浅的愉悦神情,仿佛刚刚在耳畔听到了一句有趣的低语。

鸟男的头发短而乌黑,似乎时刻由内而外散发着湿漉漉的雾气。额头是平坦的半弧形,眉骨处则陡峭得宛如一面断崖。细细探看的话,发现其眼睛也如鸟类一般,深邃得几乎触及颅骨中线,虹膜和瞳孔却不算大。持茶杯的手指筋骨铮铮,覆盖着短短一层忧郁的半透明毛发,一对较躯体而言有些玲珑的翅膀收在两边的肩胛处。坐在旁边的我,时而能随着呼吸的频率闻到鸟男身上的清冽气味,并因此产生一种感觉——那副躯壳并非实体,而是由来路上的山峦草原等风景所叠加成的虚像。

“那么,怎么办?”康杨欣双手围拢在茶杯壁上,用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谨慎提问,仿佛这句话也跟茶杯一样有着易碎的特质。问题有一半随着箭头清晰地指向鸟男,而另一半就如同世界上所有不明朗的事情一样不明朗地原地等待着。

那天“壳”的官员把鸟男送来时,天色已经日暮沉沉,挂着“壳”执勤证件的官员正在向我讲述鸟男事件的来龙去脉。

“大致就是这样。”官员轻描淡写地以这样一句话收尾,仿佛不经意地合上一本书那样。

远处的天际已经浮出一小块朦胧的夜空,未参与谈话的鸟男正远眺着那里。我再三确认,“壳”的官员道明这个地址确是从鸟男口中得来无误。

“既然事件已经了结,那么就此告辞。”

“壳”的官员稍一整束后说道,然后转身离去。走到楼梯拐角后沿着阶梯下行,脚步声一直清晰可辨,几乎可以代替视觉在脑内成影。重新出现在视野中时,他简洁地回身挥了挥手。

那官员的穿着不过普普通通,年约四十岁,头发如同春天来临时的鸟巢一样灰白斑斓。若一声令下,脸上的皱纹也会按照调度示人以欢喜哀怨。

鸟男看罢日落,这才孤独地转向我。被问及来自哪里时,他拾起手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蓦地感到渺然——视线像风筝绳那样迅速旋转着放出去,却依旧看不见终点——不禁想道,他所指的那个地方,一定是非常遥远的世界尽头。并不是不想告诉你答案,只是那并非几句话就能承载的东西,他这么说。那语气异常疲惫,可以看到浮在空中的字句由于漫长的飞行已经开始出现风化的痕迹,确实是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样子。

“明白。不知道为什么,除了相信你没办法产生别的反应。”我说。

由于不习惯面对“壳”那种万事井然的壁垒感,避之不见的康杨欣在客厅里翻读着大开本的时尚杂志。她将怀里的面包型抱枕扑打几下,若有所思地放在沙发上。其间似乎低语了几句,然后站起来捶了捶腰肢。转身时看见走进门廊的鸟男和我。

惊讶自是有几分晾讶—一康杨欣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陌生来客,似乎鸟男在自己脑海里的成像十分缓慢,随着钟摆好几下才缓缓倾注出整体。随后略一舒眉,接受了他的存在。这就是奇怪之处,虽然他没有拿出任何解释,那来意却好像不言自明般渗透进我和康杨欣的思维。不妨这样来描述:他站在现实中一处拱起的地方,非现实沿着那面斜坡涟涟而下,聚势成流。

“无论如何,这里可以当做暂时落脚的地方。是否还要飞,飞到哪里去,等所有事情都办妥以后再去面对也不迟。”康杨欣宣誓似的说。

能谅解当然好,希望不会打扰。鸟男目光深邃,看上去心有别恋。我有些好奇,追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路面上已经不剩什么人,只有限速杆和不断变换色调的信号灯寂然守在那里,像是人烟散尽的嘉年华游乐场。

稍后我们做了青豆蘑菇饭。

从冰箱里取出昨日的牛奶,倒进昨日的玻璃杯里,握进掌心时的冰凉亦如昨日所失去的温度。往常吃饭的时候我和康杨欣习惯对坐,然后相视一眼,像木匠凭借视线确定笔直度那样把彼此的位置修正在横轴上。用的是印有IKEA标志的杯盘,溪边砍来的古树加工而成的筷和筷枕,还有一把尾端镂刻着少了左耳猫像的勺。盛着酱料的厚壁调料瓶稳稳立在桌面上,俨然是万有引力的结晶体。我和康杨欣这样日起日落地维持两人对坐已经长达好几个文明的跨度,直待外人闯进来,才发现两具骷髅凝固在时间将尽的前一刻。

鸟男吃的极少,试探咽下几口便归还似的放下勺子。

“不合口味?”

不是口味的问题,鸟男说,不需要靠进食来维持生命,如此而已。

“那应该提前说明白,又不是非吃不可。”康杨欣歉然说。

没关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更像是在怀念,鸟男说。一触即收的尝试,大多是为了怀念某种东西。

“你这么说,总感觉像在很深的地方埋着什么一样。看是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不过也只能想到这里,再往下想脑袋就开始阵阵发痛。”说罢,康杨欣好像真的头痛一样用手指缓缓挤压额头两侧。

能明白那种感觉。鸟男的声音不无真诚。另外,猫耳非常之漂亮,他看着留在手中的勺说道。

“遗憾的是少了一只耳朵。”康杨欣语带惋惜地说。

大概就像去年冬天没有落雪那样的一点小遗憾,不必在意。鸟男露出类似微笑的神态。

如果没有记错,这副神态有别于他出现之始就一直挂在脸上的忧郁——类似刻在厚铁门上的蔷薇那种忧郁。

如此,鸟男开始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由于“壳”内禁止未经注册的飞行,翅膀也暂时封存在了冰柜中。

所谓的“壳”,并非强制性的裁管机构,而是将共识实体化的地方——就某种秩序达成的共识。要离开这个地方尽管离开就好,没有人会过来横加拦阻,只不过相应的条件是无法再次入境,即一生只能做出一次的选择。因此留在“壳”内的人本身就意味着对于“壳”所持秩序的认同,是作为“壳”的一部分延伸在此地生存下去。

清晨搭乘轨道列车出门,在换乘站的月台上领取免费报纸,咽下咖啡和夹有培根煎蛋的卷饼当做早餐。车门甫一打开,人们便大步迈出,沿看不见的虚线各奔自己的职责所在。傍晚归来,又如时间倒流一般从彼处退回此处。

这里的冬季十分漫长,紧紧裹住衣襟的时间差不多可以贯穿整条白茫茫的街道。街心喷泉干涸见底,铺满梧桐树的树叶,道旁橱窗的展示架上也只是萧索地摆着几件意兴阑珊之作。秋日降临时,我和康杨欣总是漫然行走在长满枞树和参天杉树的盘山路上。缓缓爬上半山腰,然后沿斜坡踩着石块登上一片野草没过膝盖的荒原。风势在穿过树丛后依旧没有减弱,飒飒的树叶摩擦声吹拂过来弥散成股,环伺在一前一后跋涉荒原的我和康杨欣身边。八月份,海岸线已经变得相当遥远,抬头可以望见飞机的底面如同游过浅海的鲸鱼腹部一样巍巍漾动着滑过我们的头顶。关于春天的记忆则不怎么明朗,势如缓慢渗出地表的泉水,来时无言去亦不闻。

该有的一样不缺,却总觉得并未实质经历过什么。

“一直头也不回地往前赶。”康杨欣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壳”里的生活。站在其中心点四处眺望,恍然发现那似乎是将剪影倾注在线条骨架上、用尺和规谋划出来的几何世界。

鸟男留在家中,基本上不怎么出门。偶尔有空轨列车从公寓旁架起的桥上驶过,鸟男便凭窗凝睇。列车可长可短,一如鸟男身影悬映在车身上的时间。除此之外鸟男没有任何喜好,像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光标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昼。

孤独必然很孤独,而且是像牧马人皮靴底那么坚硬的孤独。

一天,鸟男走到康杨欣面前,略一欠身。虽然很冒昧——可否邀请你一起飞行?

飞行?就是指那个飞行?

就是那个飞行,到处是云的那种飞行。

鸟男的翅膀已经物归原处,或者不如说是重生出来比较合适。因为那对旧翼仍然在众目暌睽的看管之下,长眠未醒,也永远不会醒来。新的翅膀如同钻破蛹壳的蝶类一般,要远远大过出现在电视台时的尺寸。

将康杨欣揽进怀中后鸟男拔地而起,从落地长窗的窗扇钻出,朝着天空的中心线飞去。

窗外凉风如浸,吹拂的节奏跟往来不息的行人车辆丝丝相扣,像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风壳。我蓦地想道,眼前繁华的源头所属何处?很可能就跟这股秋风发祥于同一地点。若是逆风循迹地找过去,或许会发现一个黑乎乎如心脏般搏动的洞口,乃是万物的起点。或许。

“那么,怎么办?”康杨欣的问题重新绕回耳朵旁边。这时看见那张面孔,好像久违了一样感动。

怎么办?是指什么来着?想起来了,由于鸟男擅自飞行,“壳”已经彬彬有礼地发出了逐客令。

如果飞行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还请原谅,我并非有意。鸟男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就算肯原谅恐怕也难免要卷铺盖走人了,”我苦笑着说,“你可有什么去处。”

“岛。”鸟男说。

“当作一次旅行也不坏啊,反正很早就想去旅行了。三个人一起。”康杨欣好似不相干的服务生那样在一旁轻轻提议,是她惯常的说话方式。

“别说任性的话……”

“或许是很任性的话,不过真的是认认真真考虑过以后才说出来的。”

康楊欣定定地直视我的眼睛,像要把辗转无眠了很多个夜晚,却没有途径使之顺利诉诸语言的考虑过程直接从脑海里展示给我。

这不是可以轻易下决定的事,我本想这么说。如果真要成行,势必得把过去的生活连根拔起,而且无论前景如何都不可能再次回头。各类麻烦手续且不用说,朋友虽然没几个,好歹也要登门去一刀两断。家人那边少不了要使尽全身力气去解释,而且恐怕效果不大,难免心灰落泪,怨恨不解。

然而现在这些通通开不了口。

她那“无法顺利诉诸语言”的一部分揭起了我心中同样不能以语言喻明的一块角落,是我一度忘了其存在,如今幡然醒悟仍觉得有着丝丝陌生的地方。

因此,假如拒绝了她这次旅行请求——实际上她几乎从未对我有过任何请求——我们的关系会就此崩塌也说不定。我,和康杨欣,是一对有悖常理的恋人,总是在一墙之隔的两面相背而坐,无论思念,柔情还是倾诉,这些动作跟情绪都依靠着咚咚咚的敲墙声来传递。

“明白了,既然是你的心愿,”我说,“明天一早就出发。”

鸟男再一次道了歉,不过没有人伸手去截住它。那声道歉如同失去方向感的萤火虫一般渐渐隐没在海蓝洄涌的夜色里。

翌日,我们把个人所需如衣物牙具等东西和一部分应急物品填进背包,然后走下楼去,在公寓门口拦下出租车,告诉司机直驶出境车站。

原本是有做周全打算的想法,但是细细罗列到纸上才意识到那是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完成的庞大工程。

所告别的唯有一只名叫“乌龟”、偶尔会在我闭门工作时爬到窗口上讨要食物的白猫。

刚下过雨的地面一片黯然,湿漉漉的。偶尔在距离树丛很远的地方躺着一片落叶,像是古老家族世代流传的族徽。“乌龟”探步过来,却并未和我正面相遇,而是斜线走向自己刚刚定下的什么目标上。经过我身边时,它忽然侧脸望过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那真的非常之短——好像那就是我苦苦等待着的某种答复,就算离开也没有关系的答复。

康杨欣换上了长外套站在锈迹斑斑的公寓门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同另一个康杨欣现身在眼前—一只属于深秋的康杨欣。夏天的康杨欣早已经杳无音信,大概正站在八月的断口处寂寂眺望着来年的六月份。

出租车很快驶离了主干道,爬上城际公路入口处的斜坡,不多时,钻进一条黑压压的隧道。脊柱状的一排照明灯吸附在隧道顶上,淋洒出橘子颗粒般的暗光,光粒落在挡风玻璃上时发出一种近似酣睡的沙沙声。或许应该把雨刷打开,我这么想。稍顷,司机竟真的伸手触动了雨刷器的开关。于是两根以琴弓状支架支撑的橡胶面醒来似的伸展了躯壳,开始一板一眼地上下筛动。

横截面是可以背负世界的巨龟一样的厚厚地层,我们正在横截面的最底部,在几乎看不见的一线缝隙里驱车前行。想到头顶上是一望无尽的地层,胸中立刻感到一阵窒息的压力。压力之下,后视镜中的康杨欣不能承受似的闭起双眼,紧紧抓着鸟男的手,好像一旦放开就会无可挽回地失却前路。

我们是行将离开的陌生人,所离开的也是个陌生的世界。

隧道长得漫无止境,一度给我以“文明社会不过是隧道的变体”这种感觉。不过随着车程继续延伸,眼前还是出现了那个小小的光痕。刚开始的时候不知是眼睛焦距的问题还是车身底盘不大稳固,那个光痕的边缘一直在不定型地曳动,而后渐渐逼近,才渐渐将现实感固化下来。

绕过槲叶铺满斜坡的山头,前面就是出境车站。

说是车站,偌大的视野内就只有一座仓房式的长屋形影相吊。长屋通身不见一颗铁钉,是地地道道的榫卯结构。几只灰鸽落脚在屋脊上,四周却不见有鸽舍。房屋左近的地面上裂然有一口深井出现,被几截挂着粗绳的木桩围绕起来。井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与其说井本身不足为道,倒不如说是盖在井口的竹质取水器令其黯然失色。那根长长的竹管,像个欢快的小和尚一样,散发着荧光般的夺目翠色,仿佛全世界的春天都供应自这口平平无奇的水井井底。

着实是平坦的旷野,只有这座长屋营造出了一点瀚海孤星的感觉。若是长居此处,恐怕每天都将笼罩在太阳升起然后落下的完整轨迹中。

这期间,鸟男自始至终都站在一尊矮矮的、形如带着斗笠的老渔翁的石灯旁边。等待的时间里,康杨欣的母亲先于列车出现在站台。

那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红白色出租车,从山道上有些犹豫地蜿蜒而下,停在一株落叶落得反比怒放还要绚丽的梧桐树旁边。然后车门闪开,走下穿着素色驼绒大衣、没有任何妆饰的高雅女性。

那真是个奇妙的女性,像是从时间流逝的反方向走过来一般。而且无论何时,她都站在所处画面的黄金比例切线上,有如油画里的远景构图般美丽。蒙这位女性所赐,似乎自己也因为跟她脚下的比例线条相吻合而获得了天地间一个奇妙的位置。

因为告别场合的出现,母亲这一角色才得以顺利登场,是这种感觉。只是登场了的人物久久没有开口,跟我们一起坐在站台冷冰冰的铁椅上。鸟男此时已从石灯旁边移过来,站在椅背的后侧。所有人屏息以待,仿佛正在等一位手持老式照相机的摄影师前来捕捉这幅画面。然而左等右等,那人始终不来。

沿铁轨的方向而去,可以望见一片枫树林落在山脚的位置,叶子红得相当凄清。半山腰处挂满灌木丛的枯枝,枯枝后面则是苍凉的光秃秃的石壁。山顶是雪,淡而薄的一层皑皑白色。若凝神细看,能看到漂浮着的云掠过山尖。

那女性还是说话了。像是苦苦熬过了漫长的失语诅咒一样,她长叹了一声,问康杨欣是否觉得冷。

有一点,但还能抵御。康杨欣说。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语句里也不见了引号。

北方自来都是这么冷,从你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冷了,那女性说。不过到了南方就会温暖很多,那里是临近阳光的灿烂地带。要去就去吧,趁还没有完全冻住。

分别的话一句不提,连此去何处都没有问——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列车徐徐驶过来—所经过的地方,景色像透明的积木碎块一般倒塌下去,辟出焕然一新的天地

康杨欣满面眼淚,在阵阵秋风里投入母亲的怀抱。

鸟男展开翅膀,在她们身后挡住呼号不止的寒风。

经过秋季的最深处后,列车便奔驶在漫长的凛冬之中。这时车窗外翻然坠落的枫树叶已经不见,代之以白茫茫、雾滚滚的雪原景象。那是十分广阔的雪原,远近没有斜坡和植被,时间一长反倒混淆了空间感,有时像远至天际,有时又近若身前。

短暂靠站的期间,列车上的电子显示屏倏然点亮,滚过一行务必不要被雪景迷惑的警告。

那里是禁止涉足的地方,万万不能滋生一探究竟的情绪,一旦被迷惑可就糟糕了,任谁也救不回来。列车广播里的声音如是说,接着又列举出每年在雪地里迷路的乘客数字,因为下落不明而通通划为离世,以此来告诫大家不要擅自离车。

康杨欣把目光探向窗外,结果烫伤般马上收了回来,仿佛那确乎是非常可怕的迷惑之地—没有一丝风声、沿着万有引力的虚线垂直落下的大雪。走在那里,可以感觉到雪花在身上片片堆叠起来的感觉,扫描仪似的一行一行把自己给吞掉。掸落是可以掸落,但最终还是会被雪给吞掉的,那宛如绝望般耐心且源源不绝的大雪。

这时车厢后部忽然有个女孩爆发出恸哭声。朝后一看,她正捂着脸瘫倒在地上嘤嘤啜泣,几缕泪光从指缝间流泻下来。列车员赶过来询问,得知她的男友因为被雪景缠住,趁她靠在椅背上睡着的时候悄悄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救不回来了,他。那女孩哭得伤心欲绝。

乘务员取来热水和镇静药让女孩服下,见怪不怪地收拾罢残局,然后通过挂在肩头的对讲机将事态步步报给列车长。讲毕,他望着外面叹息一阵,像是射击结束后枪膛“锵”地一下退出弹壳来。

康杨欣原本紧闭着双目,这时忽然想起似的睁开眼,担忧地看着对面的鸟男。

我不要紧,那里没有值得我去的东西。鸟男如此说。也的确是这样,自打上车以来他的目光就没有收回来过。这时列车徐徐起步,载着只剩下一个的孤独恋人奋起奔驰——我往后觑视一眼,看见那女孩歪头倒在椅背上沉睡着,眼角兀自留有泪痕。

越往前走,风雪越是团团袭来。列车的脑袋已然沾满积雪,眼睛也无法顺利睁开,只得拼命催动扫雨器左右扫动。就像文物出土现场的毛刷一样。我脑中那个康杨欣的形象也得以被扫露出来。

那时康杨欣还没有蓄上长发,只留到了齐耳的位置。发梢带着微微卷起的可爱弧度,从侧面看过去,淡如月痕——那道痕浅得几不可见,却有着清晰的触感。稍一走动,短发便开始随着步频前后摇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气象塔顶端的风速计呜呜旋转在遥远的来风之中。若长久地把意念倾注在她的秀发上,大概随后就会接到来自风中使者的书信。

她习惯坐在书店咖啡区靠窗的座位上,这点我记得清楚。咖啡始终是面前那杯咖啡,书也始终是捧在她手里的那本书,无论天晴雨霁,日升日落,那杯咖啡,那本书,还有她自己始终恒然不变。久而久之,那个位置成为只有她坐上去画面才会随之完整的特殊位置。

回想着她那时的一颦一笑,周围的环境也像由天空深处滴流下来的各色油彩浇注成形一样,变得清晰可见,连笼罩四周的杂音都可以一一对照出字句。在镜头的远景,互相牵挽着手臂的男女占据了大大小小的角落,欣然私语着什么。服务生则如飞行编队般从各个方向直来直去,把空间划分成不等的聚落。我不断穿行,经过一张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走到康杨欣身前,她便收起书本,扬起脸朝我柔柔一笑。

那是既有歉意又有羞涩的一笑,仿佛她刚刚领着我走过一段很长的路途。然后,就如同真的跋涉了山水那样,康杨欣露出难掩的倦意,告诉我想要小憩一阵。

两分钟,两分钟就好。我,因为身量太小,所以能源容易耗光。不过只要稍微闭目养神一小会儿,就又回到那个神采奕奕的我了。

说罢她支起肘弯,下颏枕在手背上,就势合拢眼帘。

真的在B垂?我有些疑惑。

周围的杂音恍如不断扩散的光环一样一圈圈向外退去,最后几不可闻。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悬在我俩的头顶,正款款飘泻下来冬夜打更声般悠长的钢琴旋律。

我几番朝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脸颊,不过总是中途而止。康杨欣的眉略略蹙起,弯出泫然泪下时才有的那种弧度。眼睑潇潇抖动,仿佛想要拼命隐藏住某些不欲人知的梦魇。她,一定是无条件地信任着我,才将这幅无助模样无所顾忌地展示出来,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去打破它。

片刻,她醒过来,眸子深处的云阴果然已经一扫而空。我觑了一眼手表,两分钟不到。

睡了多久?

一分四十八秒。

还行嘛,以前都是两分钟以上的。康杨欣把鬓角的头发勾拢回去,露出精巧的耳廓。因为是清爽的短发,手部动作也利落得点到即止。

真的睡着了?我半信半疑地问。

说了是闭目养神啊,康杨欣一笑。

好像小女孩捡麦穗那样,她又想了想,说道,把分散得哪里都是的能量捡起来装进裙兜里。不过,也只有你坐在身边时才能安安稳稳地把那些能量捡起来,因为闭上眼漆黑一片,害怕得寸步难移。那种黑暗就像拔掉了栓塞的浴缸。感觉自己是飘荡在浴缸里的塑料鸭,随着水流翻滚得天旋地转。明明那些能量的光点就在眼前,可怎么都没办法稳定住身体。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没有切身体会过,但听了你的描述想象得到那种恐惧感。

那可真是让人害怕,简直像自己一个人被遗忘在铁轨的尽头,谁都看不见。还好有你。

我什么也没做呀。

这正是你的温柔之处。我,害怕别人强加而来的善意,害怕指这指那的热情。虽然你一言不发,不过能感觉到就在那里。既没有过近,也不会走远,就在那里。所以,虽然到处是黑暗,而且还摇晃个不停,心里仍然有期待。

康杨欣落下话音,代以剔透的目光凝视着我。

这大概就是她选择我当作恋人的原因?我一时有些迷惑。康杨欣起身挨我坐下,够到我的眉梢轻轻印下一吻,触感异常鲜明。然而她的面容却渐渐隐没,如同步步后退的显影过程。

睁开眼,才發现列车已经驶停在终点站的站台旁,康杨欣正在眼前伸手可触的地方凝视着我。鸟男早早下了车,站在靠近石柱的地方孤独地巡视四周。

站台上人流不盛,而且所见都是下车的乘客,方圆看不到任何翘首等候的面孔。列车头端此时挂着霜须,沾满雾气,无一处不是冻得硬邦邦的。虽然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温暖得能听见到处都是劈然发响的盛开声——列车脑袋仍旧固执得缩成冷硬冷硬的一团。而且看那眉目的形状,恐怕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次溶解。

走到车站外面,已然是暖意融融的初春。柳树枝头浮出点点嫩绿,在风道里或扬或抑,街上的车辆则都以悠然轻盈的姿态往来行驶。摩天大楼断然也有不少,但都藏在远处的城际线上,看起来宛如一条浅浅起伏的堤影。近处,几个不知从事什么职业、也分辨不出多大年龄的长袍女郎正骑着自行车缓缓爬上红色砖道的斜坡,前后车毂里的辐条在阳光下旋成了闪闪的光轮。

问鸟男这是哪里,鸟男说这哪里也不是。又问“岛”在何处,鸟男说“岛”自然是在海上。要上岛去还需抵达海岸线,然后寻得一艘客轮,方能横渡那片盘旋着海鸟与信风的水域。

看,那里就是海岸线。

遥望鸟男所指的方向,视线一经翻过摩天大楼那挨挨挤挤的剪影,果然可以看见形状像是掰碎了的拼图边缘的海岸线。岬的隆起,沙的堆叠,浪的起伏,还有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一跃而起的海豚。

看见了吧,“岛”就在那不远的附近。鸟男虽然归乡在望,语调里却是一番怅然,硬质的一串尾音在风里喀拉拉、喀拉拉地响动。

所走的那条路沿途有不少树丛,一旦走近就感到袭来的森森凉意砭人肌肤,树丛消失后温度又陡然回升,简直像在等温线地图上行走一样——气象播报员使用一根指挥棒,步步紧跟着我们的脚程加以解说,这里是多少度,那里又是多少度,这里是冷锋的肆虐带,那里则产生了热带高压气旋。

远处可以看见淡云萦绕的几座山峦,人们穿行在山脚下类似某种禁锢装置的高架桥面上。那山峦,则像是某种巨大到无法遍览其全貌的庞然之物的一小部分。左右的建筑都不能说具有现代感,多数是以红砖起步、部分主体用褐色石块代替的楼屋,宛如巨型蜡烛的底座。从这些楼体下经过,会联想到以这些赭红色建筑为背景、大雪簌簌飘落的场面。

虽然是暖然生光的春日白昼——头顶稍有两三块阴云低垂——街边蒸汽时代遗留下来的铁制路灯依然孜孜照明。那本可以在夜晚光度相当丰沛的明灯,此刻竟然微弱得只如一点烛火,闪闪欲灭。这一幕,给人以十分凄楚的感觉。

到了晚上,我们预备去找旅馆栖身。

康杨欣走在我的前侧,有意选择着行人步履稀疏的地方。走到百货商场的门口时她停下脚步,略略仰头沿着楼壁往上看,那样子似乎要表达并不是在等我赶上去,而是到了一个非停不可的地方。商场门口进出着众多青年男女,脸上各有期待,而且是那种不钻进其魂窍里就没办法完全体会的独一无二的期待。

走到康杨欣身边时,她依然在抬头仰视。究竟在看些什么呐,我不禁也昂起头来——四围林立着连绵成势的高楼大厦,几乎没有缺口,即便有,也在夜色里变成了淡淡的阴影。楼壁上的一扇扇窗户,有的黑黢黢连成片,有的熠熠明亮,有的则只是在窗帘后面闪烁着微弱的烛影。我们两个站在这些窗户下面,宛如置身于一片冉冉飞起的孔明灯之中。

旅馆是古色古香的旅馆,不过也着实历久沧桑,可追溯的历史看上去达百年之长。选址是在连绵山体的一角,山庄式样的整套建筑浑然一体。从门前平坦草皮的尽头处开始铺下一道道古朴的石阶,参差直达地平线上。夜幕合拢住天空后,通往旅馆的小径便洒满月光,走在上面只能看见月光引路,仿佛世界的其他部分已经塌陷,唯独剩下这条小径。

敞开门迎接的店主冷冷淡淡,不加盘问就领我们进了客房。几间房,住多久,来自哪里,诸如此类一般经营者都会抛出的问题,这里全然没有。

在这里住到世纪末也没有关系,康杨欣说。

城区里的霓虹灯沾着灰尘,像是工业文明的某种遗迹。寂静的夜里,唯有虫鸣声清晰可闻,仿佛这片无限伸展的夜色就是以那虫鸣为原点扩散而来。更远的地方,在能听见隐隐涛声的海岸线,无数透明的鸟类摔碎在地上。

城中似乎没有类似政府的场所。购物超市和餐厅也挂上了打烊的横锁。锁的样子异常稳固,似乎开门营业的日子永难再期。

随着我们三人的闯入,这座城市也开始变得徒具虚壳了,想到这点不禁涌起深深的恐惧。

陷入深深睡眠的我,像是在茫无一物的北极冰盖上孤独行走的熊。

妊娠确认书有没有给他看?

鳥男的声音忽然窜入脑海里,类似于冰盖上忽然卷起的风雪。接着康杨欣的面孔也呈现出来,只见康杨欣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毕竟这是某种责任一样的东西,需要双方共同担负。若不告诉他,只能让自己白白承受痛苦。鸟男说。

康杨欣低下头注视着自己小腹的区域,不胜怜爱地轻抚在上面,随后开口说,现在的我非常幸福,幸福到连痛苦都不舍得丢掉。

为何会目睹这幅场景?房间的近景仅仅大致看得出轮廓,两人的身影也只是一小片一小片断断续续,好像跟他们隔着一道图书馆里的书架—_只能通过那一长列书脊的间隙窥伺对面。我垂下头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掌,仍然是熊无疑。既然是熊,又何以置身图书馆中呢?

并不想告诉他,而且那也不是问题所在。一阵倾诉就能化解的痛苦根本不足以称之为痛苦。我的问题要比这严重得多,这点能感觉到。康杨欣声音平缓地述说。

然后康杨欣退场,剩鸟男独自与我对垒。这,你都听到了吧。鸟男用出乎意料的质询口吻说道。

听是听到了。我的话音一出口就变成了带着共鸣腔调的呜嗷熊语。

既然听到了,就应该拿出担当。你深爱着她的,对吧?鸟男连熊语都懂,所说的话也以熊语的方式传到耳畔。然后鼓动翅膀蹬地而起。

鸟男消失了。

极地的冷风把雪粒和冰屑兜底卷在空中横扫而过,露出光滑平整的厚厚冰面。透冰而望,看见鱼群从脚底下巡游过去,以及一座座植根在海底的巨大冰山。

鸟男消失的第一天,我穿上跑鞋沿着环山路慢跑。

“喂,喂,不要紧吧?脸色不怎么好哟。”

一个穿着防雨布料风衣的活力女孩向我搭话。

我失神地四下望了望,问她知不知道“壳”。

“壳?从没听过啊,是哪种艺术流派?”她哧哧笑着回答。

那可曾到过这个城市以外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我几乎是绝望地问。

那女孩兀自娇笑道:“你这人难道是从‘别处来的不成?哪里有什么别处嘛,这周围除了水还是水。”

鸟男的确是不见了,而且是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去。倘若寻根究底,应该是因为他和我的融合没有完全洽然。这就像左和右的趋近背离关系,现在其中一面消失了,只剩下左侧。我的视力,语言,乃至步伐,也都只剩下左侧的部分可以使用。

康杨欣在我身边醒来,告诉我她能感觉到子宫里的胎儿渐渐发育成形,终有一天会将这座城市笼罩在内,代替旧“壳”所在成为新“壳”。

去“岛”上吧,我说,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真的可以出生吗,康杨欣嘤嘤哭泣着问,生下来的话,又会成为新“壳”的开始,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哪怕一眼也好,也想看看属于我们的孩子。我怀抱那剧烈颤抖的柔软躯体,轻抚着她的背。

离开旅店,踏上客轮鲸须般纹路细密的甲板,已是午夜。海上冷得异常,然而千头万绪缠在一起纷纷扰扰,并没有回想起具体的东西。我在月光中挥了一把。当然什么都没有触到,却感觉空气像水波纹—样往两边散开。

踏上“岛”,光是站在那个地方,都可以感受到深埋地下的巨大经纬线框架的稳固。

或许是“壳”在子宫内不断发育的缘故,康杨欣的曲线如同缓缓撑开的花瓣那样日渐丰腴起来。面容似乎正被身体深处鼓涌出来的东西一朝一夕地湮没下去,虽然仍旧时常露出略带凄楚的微笑。目睹她的这种变化,我有了一种已经错过什么的感觉。若要掉头去寻找,要赶在“壳”尚未成型的时候把那失却的往日挽回手里,势必要洄游很远才行,游到遥远的过去。

时日推移的过程中,自己的胁下也越来越坚硬,是即将长出翅膀的前兆。手和脚无一不开始硬质化,瞳孔也越来越深邃。声带渐渐过渡到一出口便是带着共鸣腔的呜啼,只能在心里呼唤着康杨欣。

康杨欣在哪里?

站在树下探向四周,哪里也没有康杨欣的身影。

我在不断落下的枯叶中加快脚步,却越走越远,沿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进过去,走进那个温馨柔和的午后秋日里。

特约编辑◎唐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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