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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遂

点击:0时间:2020-03-30 12:32:55

周伟

1

那天应该算是个晴天,当然天空也说不上湛蓝,他和她在那个半圆旁相遇。

那个半圆从大桥人行道凸向长江,是给人看景的。这些年由于江水变浑、交通拥堵以及桥越建越多等原因,渐渐被人忽略了它的存在。倒是经常有人选中它作为自杀的地方,因为实在方便。

当时三个守桥警卫正好经过那里,他发现他们的枪托比枪管还亮,目光跟着他们走了一段,回头时她正盯着他,目光空洞而笔直,且毫不避让。他只好点上一根烟。烟盒里还有四根,她不会在这里呆上四根烟工夫的。他一口接一口地抽,不时瞄她一眼,她依然盯着他,中间隔着那条很方便的圆弧。

风在嘴边等着撕扯他吐出的烟,毫不疲倦。他一连抽了三根,开始犯恶心,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干嘛的呢,现眼!”他仍掉烟头,朝江里吐了口唾沫。小白点一下子窜出去很远,动力很足的样子。他酝酿着再来一次,她就在这时开口了:“你干吗……跟着我?”

“跟着你?”他一愣,咽下口水,“我就是到这儿来的!”

“我先来的!”

这种时候有人搅局令他非常恼火,嗓门不知不觉就高了。她也跟着叫。双方都列举接近半圆时所看到的事物以证明自己先到,同样的话被嚷嚷了好几遍。他终于拍着栏杆吼道:“知道吗?我到这儿来是自杀的!我想死还有人跟我计较先来后到!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她哭着跺脚:“我是来死的!遇到你这样的人,死都不能清净地死!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喂!你们!”三个守桥警卫朝他们逼近,“谁想死?”

他们面面相觑,这才省悟到对方原来是同路人。

2

大桥警卫队的负责人很会说话。他再三强调这是大桥,是交通要道,桥上桥下都是!影响交通就是影响全国上下齐心协力奔小康的进程!大桥同时又是这个城市的脸面,是在前苏联撤走专家后靠我们自力更生建起来的,其深远的历史意义和重大的现实意义绝不是一两条人命所能比拟的。这难道是寻死的地方吗?他反复摊手质问。

他被训得头昏脑胀,负责人问了几遍他才懵懵懂懂地说他是诗人。负责人问他写过什么,他说:“人行道。”负责人不停地眨眼:“怎么会有叫‘人行道的诗呢?啊?你能把人行道写成诗?”他解释说人行道很窄,而且堆放着很多东西,我们在上面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但我们都得过去,因为这就是人生。

负责人瞪着他半天,终于说:“你看、你看,你写得很明白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那你为什么还要自杀并且破坏……”他努力打住,转向她问,“你也会写诗?”

她不会。她是外地人,被恋人甩了,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这里自杀。负责人顿时拍桌子喝道:“你以为这是哪儿?你跑那么远就为到这里自杀?!你将给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增加什么?!”

“尸体。”她木木地说。她的样子把门口的警卫都逗笑了。

天色擦黑时负责人才放了他们,警卫人员跟着他们走出大桥地界。警卫人员刚走他就站住,犹豫了一下说:“你……怎么办?”

“你晓得哪儿还有合适的地方?”她脱口而出。

“现……现在?”

“害怕了你?!”她大声叫,“要不是你我就……”

他回头张望,警卫人员被大桥的辉煌衬托得愈发高大。“现在上哪儿找合适的地方呢?”他犹豫了一下,“要不,先到我那儿去?”

她惊愕得张开了嘴,半天没出声。他火了,大声道:“现在不是瞎转的时候!你还能去哪里?你说!”

她浑身一颤,路人惊惶地避开。他忽然后悔做这样的提议,但她就在这时机械地挪了一步。他愣了一下才转身,脚步声迟疑却明白无误地跟了上来。他在超市门口丢下一句“在这儿等我”就上了台阶,到了食品架前才回头:她站在人行道边直愣愣地看着滚滚车流。

她可能选择这儿!他一惊,抓了东西就朝收银台挤,解释说门外的女同志可能会出意外,扔下钱就冲到了外面。

她瞪着他:“你……?!”

谴责声从后面追上来:“神经病!缺德!”

他憋出笑,“我……我没排队。”

“你没权力对我那样!”她说。

“我?我……怎么啦?”

“你没有权力对我嚷嚷!”

声音在他身后说:“活该!”

他想大叫、想把东西摔在地上扬长而去,但不知怎的一下子没了斗志。“好吧。我不该,行了吧?我们长话短说,你到底去不去我那儿?”

她依然瞪着他。他决定不再等了,毕竟她只是一个与他争抢那个半圆的人。他刚想开口她却说:“你真的写了那个?”

“唔?!”

“那个叫《人行道》的诗?”

他疑惑地点头。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嗫嚅道:“那我们……”她又朝他挪了一步。

3

灯一开,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遗诗。

有一幕离家前在他脑海里上演了好几遍:或许是在遥远的将来,邻居们冷不丁地觉得有几天没见他了,合计之后叫来了民警。屋里的气味有点陈腐,但绝对没有尸臭。他们四处查看,最后才发现了就搁在桌子上的遗诗,时间在纸上泛黄……

但遗诗此刻就白花花地躺在灯下,而他又回来了。

她没等他招呼就坐下。“这就是……?”她抓过遗诗,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良久脑袋才开始随诗行晃动。

他琢磨在这种时候该怎么说客套话,她却恨恨地把诗推开。“你知道不会成的!你知道!”

“你……说什么?”

“你写的就叫《未遂》!未遂就是不成的意思!”

他急了。“那是诗!它不是我们平常说的那个意思!这里的未遂是指生活要慢慢地把我磨平,我用自杀宣告它们未遂!”

“它们是谁?”

“它们是……一切。”

“一切?包括我们俩?”

他被问住了。她开始揉腿,似乎并不指望回答。

没辙。诗的处境就是如此令人绝望。不用再说什么了,毕竟所有的见解都只对生有用。“你下面条怎么样?”他指着超市的塑料袋,“我买了面条,还有鸡蛋……”

她瞪着他。

“我下的面条不好吃。”他只好解释。

“我不吃。”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冷冷地说,“你想我给你下?”

“不、不。算了、算了。”他坐下,不过肚子的确有点饿。“嗳,江边有个地方叫燕子矶,一座石头山突出在江上,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怎么样?”

“我不和你一路去,”她顿了顿,“你的遗书不叫‘绝命书而叫‘未遂,这肯定不会成的。再说,你写的我不同意,世界不坏,是我命苦,没摊上好人。”

“那是因为你幼稚,还对‘好人抱有幻想。哪有好人?”他质问,“谁?”

“我就是。我没对不起他!”

他又好气又好笑,“好、好,就算你是……可能你的确也是……这么说吧你就是,不过那都是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说的……”

“什么条件?”

“比如距离,我们现在互相不了解,那么,我们对于对方来说都是好人,但假设我们彼此了解了呢?”

她叫了起来:“你也这么说?!那你了解、你来了解呀!除了他,其他人我连想都没想过!”

他还愣着,她却扑在桌上哭出了声,“我对天发誓!”

他想说点什么,但由一个自杀者来劝说另一个自杀者总有些不太合适,话几次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哭声忽高忽低,邻舍们恐怕都听到了。听到就听到吧,已经无所谓了。不过他有点为她惋惜:一个被遗弃的存在,万念俱灰的背后是憧憬和信念,而他缺乏的就是这些。

4

《未遂》

“奋力跳出

割裂生死的弧度

风为我呼啸着

宣告未遂!

“——掠过生活

口哨吹丢了旋律

爱的梦呓把诗魂缠绕成

喃喃低语。重新起飞

挣扎中

喘息带上了呼哨的尾音

翅膀未遂了——

“所以有了登高临风的飞行

空气会填满我的弧度

或许有垂柳的影子闪过

晚了!我必须砸出

感叹号的最后一笔

世界,你对诗人的设计永远未遂!”

这就是他的遗诗。它应该有振聋发聩或者当头棒喝的力度,但现在看来它没有。当然这和标题无关,问题在于不到位。写不到位的情况已经出现几年了。他们肯定会把他的遗诗传来传去研究上好一阵子,得出的结论是他已经枯竭,所以选择自杀。

这想法令他气恼。她忽然说:“我去下面条?”

“你……饿了?”

“是你的肚子在叫。”

“唔?什么时候?”

“刚才。”

“刚才?”他一愣,“就算叫了吧,但现在吃已没有任何意义……”

“你并不真的想死。”她打断他。

“你说什么?”他嗓门又高了。

“标题不说,你也没有理由!”她指着遗诗站起来,“要自杀你总得恨个什么,人也行,东西也行。可你……算了,我还是下面条去。”

“我恨!我连生命都恨!”他赶紧拦住她,“你看、你看,我这屋里连一点生命的痕迹都没有!——恨的太久,都绝望了!你坐下,听我给你解释……”

她推开他的手。“我有点饿了。那是厨房?”

距离。永远的距离——诗歌和生活、诗人和非诗人——即便面对死亡也无法使这个距离稍稍弥合。他喟然长叹,双脚像是灌了铅。

她在水池边回身瞪着他,目光中尽是鄙夷。

“怎么……?”

“你说怎么?”她指着身边的一个土豆和半根大葱。

土豆绽出紫色的苞芽,大葱则一层一层地伸出去很长,最前端是完好无损的葱尖,嫩绿地上翘。

“这……哪儿来的?”

“问你呀!你不是说啥生命都没了吗?它们就在这儿!菜板后面!”

“啊?!”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忽然捂着脸啜泣起来。

“你……?”

“它们发芽……”她泣不成声,“搁在那样的地方都……都发芽了!”

5

面条没吃成。他们坐得远远的,都不说话。要是搁在平时,这样的土豆和大葱他没准随手就扔了,而她却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她受刺激的样子又刺激了他。

他隐隐觉得死的欲望在消退,从争抢半圆到被带去训话、从诗的标题到表述不到位、从饥饿到土豆和大葱的芽——他原以为死很容易,不料一连串麻烦,和生一样。

都市的夜在窗外闪烁,稀疏的脚步和偶尔经过的汽车越来越响,该是后半夜了。她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声音,估计也是在重新掂量自杀的决定。

“思想在天平上探求支点

左右进退

总在生死之间”

几句诗忽然冒了出来,而且到位!他正想找纸笔,她却开口了,如同竹筒倒豆,一发不可收。他先一愣,然后听出这是个了无新意的故事:她不顾家人反对和他好了,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她甚至抛弃了工作,一到外地就和他住在了一起,还为他做过两次人流,但他忽然宣布他不爱她了。“我什么都给了他,”她的目光停在虚无间,“真冤呐。”

他看到了松动的迹象,赶紧问:“那你还为他自杀?”

她瞪着他,半天才说:“我……我让他从此活得有愧!”

“他会有愧吗?”

“我……我不能太便宜他!”

“你自杀了就更便宜他!”

她嘴角抽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一辆汽车开过,她茫然的脸在车灯中明灭。

他径直去把床铺好。“你睡吧。要不要洗一洗?”

她猛地捂住前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嗨!你想哪儿去了?”他哭笑不得,“不会!要是还有那念头我会自杀?说实在的我觉得你这样不值,一个男人算不了什么。你的问题充其量就是你爱了他一阵子,两年?好,两年,还为他做过人流。两次?行、行,两次,但这仍然不能说明什么,我甚至觉得你是幸运的!你得这样想,这事如果发生在你和他结婚以后,甚至有了孩子,那怎么办?”

“可我们头天还睡在一张床上,天亮了他就说不爱了、算了,那是人话吗?”

“肯定不是。不过其实他原本就没爱你。他那是情欲,别把它当成爱。”

“没有爱哪来的情欲?人又不是牲口!”她的眼睛重新放光。

他赶紧拦住她的话头:“他的行为是什么或不是什么都不是我们半夜三更要讨论的话题。反正你为他这样的人自杀绝对不值。你自己说值吗?睡吧,洗不洗都无所谓,明天再说明天的话。”

“我说过我不和你去那个什么矶!你成不了的!”

“你……你还想自杀?!”

她瘪了,站起来走到床边,忽然问:“那你呢?”

“我的动机和你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具体的某一件事。我是出于彻底的绝望……”

“我是说今晚你怎么办。”她打断他。

“哦,我得写诗。”

“还写诗?”

“我只写诗。”

“你这写得不好。”

“怎么不好?”

“你没有理由。真的,一点理由都没有。”

他看着她和衣躺下,再次琢磨自己的遗诗。

理由?理由到底是什么?感觉到了怎么说不出来?

我的理由……他的眼皮渐渐架不住了。

6

他被推醒,一阵眩晕。“唔……?”

一张皱巴巴的纸无力地坠落——他趴在自己的遗诗上睡了半宿!头天发生的事他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阳光倾泻进来,床收拾得方方正正。她避开他的目光:“你,是好人……”

“不客气。”

“其实我没怎么睡,你……真是好人。”她的脸红了,“我下面条你吃?”

“嗳、嗳,鸡蛋面、鸡蛋面。”

她在厨房门口站住,幽幽地问:“你怎么说?”

他知道“怎么说”的意思。决定自杀是一道坎,跨过去不容易,但面对挤满阳光的房间,死的欲望几乎察觉不到了,但似乎也不能就这么再跨回来。他憋了半天,“我的理由……还没表达出来。”

“你肯定没理由!”她不等他回答就进了厨房。

她吃面条时发出声响,额头上还沁出了一层汗。不知她几天没吃东西了,他想,每一个细胞都扑向营养。

又是一个好句子!他愕然。

“面条不好吃?”她扬着眉毛问。他说面条味道不错,但他正在思考,因为理由必须明白无误。她把碗推开,“你比我还倔。你虽然是好人但确实比我还倔。”

他说所有认识他的人没一个说他倔的。他真的不倔只是理由不说明白就永远说不明白了。

“那你快吃,完了我们去那个叫什么矶的地方。”

“你?!你不是说……?”

她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她的嘴唇上有一层绒毛,他忽然意识到从昨天开始他的感觉力有复苏的迹象。

7

她向护栏外探出身去,似乎急于穿越崖壁上枝丫。“你……!”他顿时一身冷汗。

她缩回身子:“你真的……觉得这儿好?”

他很久没来这儿了,和记忆中有点不一样。大桥没建以前这里的确是恋人们殉情的地方。这里不如大桥高,但景色优美。把生命结束在这里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错?!你看长江在哪儿?”

江面很远,浑黄地斑驳在枝叶间。

“这是要在石头上摔死呀!”她又说。

“啊。反正是死。”他嘟囔道。

“你愿意那样?”

“我……?”

“太难看了!”她叫了起来,脸憋得通红,“那会成什么样?想到那样……我不死了!”他一愣,赶紧应和:“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本来就不该为那样的人自杀!好,想通了就好。”

“那你也不死。你不死我就不死!”

他立刻点头,然后才觉得自己反应快得有点丢面子,但实在也没有反悔的理由。她又哭了,抽抽搭搭解释昨天在桥上她很生气,是警卫队负责人太凶,把她给镇住了,还有他那个叫《人行道》的诗,最重要的是土豆和大葱……都是生灵呀!她在脸上胡乱抹,弄得到处都是眼泪,“我今天只是想来看看,朝下一望我就知道肯定不行。”

自杀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他嘴上应付着,在心里搜寻自己的变化轨迹。令他惊讶的是自杀的念头竟是在大桥警卫处办公室里消退的。她木木地说“尸体”,警卫在门口笑,他那时也有笑的冲动。那是一个信号,为什么是他不清楚,反正真正的义无反顾是不会想笑的。就是说他的转变其实比她还早。

习习江风从小亭子里穿过,四下树影婆娑,但他们被重生的尴尬笼罩。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送她回家。他并不觉得这样很突兀,毕竟她是女的、是外地人,更重要的是她的痛苦很具体。他没料到她会拒绝。哎呀你担心什么呢?你到了家我就走还不行吗?

她泪眼朦胧地看了他很久。我现在回去就是送给人家笑话,即使公开不笑他们也在肚子里笑。那是不能忍受的。谢谢你,真的很感谢。她离他很近,他有了再凑近点的愿望。这时小亭子旁卖饮料的给他们拿来了矿泉水。卖饮料的刚才一直歪着脑袋端详他们,现在终于挺身而出。卖饮料的一再声明矿泉水不要钱,随即开始为他们支招,被他抢白了几次也没朝心里去。最后他们决定:她先试着在这里找工作,实在不行就到南边去投靠她的老同学。路费由他先垫着,她一定会还的。

下到山脚时她叹道:“这下就像你说的那样了。”

“哪样?”

“未遂了。”她眯着眼睛朝上回望,“而且可能是永远。”

“永远”这个词在石板台阶上跳荡。卖饮料的勾着脖子朝这边望。

“他不会自杀的。”她说。

“当然不会,他每天都在自杀未遂现场卖饮料呢!”他还是不喜欢卖饮料的。

卖饮料的显然没听到,直向他们挥手,依然是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

8

作协李秘书长从楼道里扑出来:哎哟我的大诗人你可把我急死了!一早人家就打电话来核实情况打你的电话说是停了机你这地方又不好找左邻右舍还一问三不知我急得腿都发软了衣服也湿透了看你把我急的!

他被摇晃得像一片树叶,使劲朝外挣。李秘书长乱抓的手忽然在空中停住——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李秘书长嘴巴动了几下,终于什么都没问,埋头跟着进了屋。

他看出李秘书长浑身不自在,可不知该怎么说。毕竟他是自杀者,虽然未遂也是该接受安慰的一方。“你喝水……?”

李秘书长点头。她在厨房里大声说:“水烧上了!”

“还在烧水、还在烧水……”他嗫嗫地重复。人家因他自杀而赶来,看见的却是一个年青女子在为他做家务!

喝过水,李秘书长犹豫地放下杯子,“我想……我该走了。”他怔怔地跟到门外。“我估计你没事了。唔?”李秘书长压低嗓门说,“这就对了!其实你早该这样……”

“李秘书长你别误解!她不是……”

“什么是不是?你是艺术家!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欲望强烈并且受到压抑才搞艺术。可你也别太压抑呀!都什么时代了?身体平衡才能心理平衡,这个我懂!”他拍拍他的肩,连手都没握就走了。

李秘书长从不写作,以前主持会议尽说客气话,老师长老师短的,后来忽然满口各种概念、理论,听得人直犯晕。李秘书长的解释是:“你们务实我务虚,这不是这份工作给逼的嘛?”根据刚才的一番话,他现在分明已经很务实了。他看着李秘书长匆匆走在阳光里,意识到这年头只有诗歌是虚,虚得连空气中的游丝都不如。

“他是官?”她在门口迎着他,“怎么火急火燎地跑来啥没说又走了呢?”

他不好回答,回身把门关上。

“是我让你为难了?”她怯怯地说。

“没事。真的没事!我们都算是经历过死的人了,还在乎人家怎么说?”

她要他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她不会也不该连累他。他挥手打断她。别说那些了,我想睡一会儿,一说不死精神就没了。

她扑哧一笑,赶紧捂住嘴。你睡吧,你坐了一宿。他让她也睡:昨晚上你不是也等于没睡吗?

她四下打量。

“都睡床上吧。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说着他拉开了被。

浑身筋骨顿时瘫倒成一盘散沙。他听到她在床边悉悉索索,终于小心翼翼躺到身边,久违了的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睁眼。自杀未遂了,还闻到了女人味。他想起了瓦莱里的句子:只有试着活下去这一条路。

试着活吧,以后再说。

迷糊中,他隐约听到她微微叹息。

9

弄堂口小老张的餐馆总是很火,这么晚了还满满当当的。“来——”小老张从烟雾缭绕的小窗里叫到一半打住,好一阵子才向打工妹喝道,“朝哪儿带?今天是两位!”

他们贴着别人的脊背坐下,看了半天菜单,要了份“牛三样”。最靠里边的墙角钉着块木版,平时那几乎是他的专座。他一般吃一份盖浇饭或者炒饭,喝两碗例汤。今天他坐在人群中了,因为有了她。

“牛三样”上来了,竟是满满一不锈钢脸盆。他顿时来了酒兴,“小老张,有什么酒?”她赶紧把他的手朝下按:她现在没钱,不能为他分担什么,而且找工作是件没谱的事,他不该如此破费。她的真诚促使他非要一小瓶二锅头不可。他举杯激动地说:“来,为重生干杯!我们应该活下去!”她和他碰杯,热泪盈眶:“我们没死成,看来是对了!”

邻桌的脑袋一下子都扭了过来。大家面面相觑,然后像约好了似的纷纷上来敬酒。不外乎是那几句话:首先是敬佩他们的勇气,因为很多人都动过自杀的念头,但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付诸实施,两次去自杀现场肯定是非常不容易的;其次,敬佩之余还得劝他们看开些,这种生活说实在的没什么值得留恋,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一个年轻人甚至举了一部伊朗电影的例子——一个人为了品尝新鲜樱桃的滋味而放弃自杀。年轻人的真诚令他感动,他答应找碟片来看,并和年轻人碰杯、拍肩膀。小老张这时宣布他俩的“牛三样”免费,如果还想喝可以再奉送一瓶啤酒。小老张的话引起了骚乱,大家痛骂小老张缺德,我们只要不自杀你就一直猛宰我们。一时间“自杀、自杀”、“牛三样”、“免费啤酒”的呼声此起彼伏。

“他们真逗!”她凑近了说。

她目光闪烁,和头天在大桥上判若两人。一股自豪感涌上来,他什么都没说,举杯一饮而尽。

“你笑什么?”她又问。

“我笑了吗?”

“你的眼睛在笑!”

“眼睛在笑?”

“就是呢!一闪一闪的,和我昨天见你那会儿不一样了呢!”

“啊?!呵呵、呵呵,我现在笑了,是你把我逗笑的。”

她压得更低:“我觉得你这样根本不像个诗人!”他笑得更厉害,直到小老张和全体顾客瞠目结舌。

回到家他酒意顿时没了:还是那么一张床,此刻却充满了暗示,令人浑身绷紧。

“你……喝茶?”“不了。喝了睡不着。”“那……你看电视?”“没啥好看。”

听得出她的嗓子也很紧。

“那你先用水吧。”

她红着脸看着别处说:“你先洗……”

他洗得很快,并没有多想也不亢奋。他知道那是一个程序,会有些许差异但终究是一个固定的程序。

他一出来她就钻了进去,他甚至来不及跟她交代洗澡的有关事宜。她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阵阵水声使他猜测不断。他上了床,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躺下还是靠在床头等她,生的力量此时萌动了,清晰无误。

水声停了,她却半天不露面。她是在故意拖延。女人,他想,总是要搭点架子的,不管是不是第一次。

“我这是要干吗?!”他愣住了。

她踢踢橐橐地过来,头发湿漉漉地散发着水味。“头发得一会儿才能干呢?”

那是。他忽然以自己也没料到的沉着说他这里条件有限,只有一张床,让谁睡都不合适。但他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们是通过自杀结识的。事实上他们是互相救了对方,如果马上就那样,这世界就真的太可悲了,那么他们还是该去自杀。

她瞪着他半天不吱声。眼神又是半圆旁边的那种样子。

这很难做到。尤其对男人来说……他顿了一下,这个你一定明白,但我们说好,如果我不规矩,你可以拒绝,打我、骂我都行。好吗?

她在嗓眼里“唔”了一声。依然是一副困惑的样子。

睡吧。他拍拍身边的空地。就像下午那样。下午不是没有任何问题吗?我们就高尚一点,都是经历过死的洗礼的!

10

欲望被情操镇住了,但体内还有骚动,显然情操没有攫获每一个细胞。裤子上的松紧带也来添乱,一个劲地制造不自在。别动,别引起误会。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些年来他一直裸睡,是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说是对血液循环有利,他很快就习惯了。可偏偏在身边躺着个年轻女性——虽然说不上很漂亮却也丰满有致的时候,他穿着衣服!

她也没睡着。他能感觉到她带着压抑的小动作。看来他先前说错了,下午那一觉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把问题集中推给了现在。

和一个并不十分了解的女人上床在他不是第一次,诗歌兴盛的时代这种事常有。那些文学女青年簇拥着他,争相提出些与文学压根不沾边的“文学问题”,目光灼灼幸福无比。他让那些文学女青年中的一个怀了孕,只好匆匆结婚,可其他文学女青年仍然穷追不舍。好在那时通讯设施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只有厂传达室的丁师傅发现了问题。丁师傅把他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要他珍惜“青年工人诗人”的名誉。丁师傅的一生肯定是光明磊落的,可他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男女之事却敏感得令人吃惊。不久前他遇到了被丁师傅听出破绽的女人,她比年轻时高雅了许多,半天才认出他来,“是你……?”得知他仍然写诗时她嘴巴张了好几下。她现在做安利,已经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她说他应该吃安利的一种营养品,在她那里八折就可以拿到。她不赚钱,只是增加销量。“年龄不饶人呀!你看看我,我就是最好的产品广告。每月只要八百多块钱!”她匆匆赶去讲课,仍然富于弹性的背影不知怎的使他联想到诗歌的处境。他把她的名片塞进了遇到的第一个垃圾箱。

他的婚姻持续了六年,是前妻提出离婚的。并不是因为她抓住了什么把柄,她甚至不屑于那样做。诗歌忽然间无人问津了,就像当年忽然间铺天盖地一样。她无法忍受他成天托着腮的样子。“今年是哪年?啊?今年是哪年?!看看外面吧!”她猛地拉开窗帘。他看见邻居们的脑袋迅速退却,儿子靠着墙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离婚后儿子弹了一阵子钢琴,那是他原先坚决反对的事——就凭你我那点遗传,他能成为音乐家?弹不成花那个钱干吗?

事实上儿子弹得不错,居然是他所见过的弹的最好的。儿子有一次悄悄告诉他妈妈对弹琴抓得很紧。显然前妻是用钢琴来寒碜他。

离婚后他也接触过一些女人,不过大家都没朝心里去。这两年不再有艳遇了,他落到了上桑拿浴室找小姐的地步。开始他觉得事情就该这样,一切都清清楚楚,谁都不欠谁的,但后来发现那样花费大而且有危险,更要命的是没有丝毫诗意。“今天来放松放松?”小姐的手只在他腿上敲了几下就朝那里伸去,“嘻嘻……”

“唔!”他一惊,她在身边动了一下!漆黑一片中他不可救药地勃发。他绷住了不动,直到有车经过才朝她那边瞄。

她也在扭头看他!他听到了血液在体内奔突,估计她也听到了。

“要不……我起来?”她的声音几乎失真。

他没回答他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因为一切已经处于临界点再小的动作都会导致一溃千里。“唔?!”

她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探询拖鞋的位置。“不!”他猛地转身,把一块漆黑而温暖的海绵揽进怀里。一切束缚瞬间荡然无存。

事后她摸索着起身,嘀咕说估计这几天不会有事的。他尴尬得不知是否该开灯,听凭她磕磕绊绊地进了卫生间。

我没想这样。我想好了不这样的。可是……

车灯再次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迷失在天花板上,左右徘徊。她赤裸着回到床边,似乎不知该不该再上床。

“来吧。”

她的身体有点冷,依然凹凸可辨。“说起来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又嘀咕道,“昨天我们还都想死呢!”

他捏捏她的肩膀算是回答。是的,昨天的自杀未遂了,今天去燕子矶只是对自杀的决心进行确认,当然也未遂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还有一个未遂——他试图高尚的努力!

他对着她黑乎乎的轮廓目瞪口呆。

“唔……”她吧唧着嘴,在枕头上寻找更舒服的位置。

11

自杀不成、想高尚没高尚起来,而邻居们已经在笑话他了。他们当然没说什么,只是照面时他们的眼睛猛地一亮,然后努力绷住嘴角。

一成名他就成了这条街上的焦点,经过时总是拖曳着他们的目光。他开始约见不同的女青年时,那些目光成天绷得紧紧的,滚烫地灼在他背上。他曾经为目光们写了一首叫《网》的诗,其中“总是在网中逃逸,诗多少有点心神不定”是他得意的句子。

目光已经熄灭多年,现在被一个微胖的外地女子重新点燃。他忽然决定一切从零开始,既然她需要一个支点,那么给她一个支点就可以作为自己的支点。

他买来了报纸,对招聘信息逐一研究,并做上标记。电话也恢复了。因为写诗,这些年他一直说普通话,现在却夹着话筒操着方言顺着报纸一路打下去。她站在旁边,指着此刻通话单位在报纸上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巴。工作当然不那么好找,她有点气馁了。“那么些人呢!从早到黑都没见人少过!不都得找工作?”她以前呆过的最大的地方只有八十万人口,而这里光是市区就有五百多万,听到这一点她眼睛里就汪满了泪。

他把她揽过来,说人口多机会也多,要不人家干嘛都朝大城市跑呢?打几个电话没成也很正常。我喝点水再打。他这么一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样一个月打下来,还不知得多少电话费呢!”

他开始真心喜欢她了。她有小地方人的患得患失,但是率真。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道不累。“没事!真的没事,我们之间不要计较这些。”他搂紧她,一股暖流从心底向全身漾开去。

最初几天他们几乎天天做爱,睡在一道这很自然。但她显然有心事,只是任他摆布,有时甚至不呻吟。他理解她的烦恼,而且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不过不呻吟总让他觉得缺了点什么。那该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四天,她从卫生间出来,疲惫地倒下,“你也是因为缺少爱才自杀的呢。”

“对。诗人本质上是孤独的,希望的太高,总也实现不了。”

她愣了一下,终于没有接茬。

他忽然觉得他们说的不是一码事。“难道她以为我……?”

可自己的作为不就是让人家那样想吗?他想解释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还在犹豫的当口,传来了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现在是真心想对你好呀!他差点说出了声。

12

加倍呵护,他反复对自己说,即使她有些误解我仍然要对她加倍呵护,否则迄今为止的一切就真的变得很恶心了。

他干什么事都拉上她。前妻曾嘲讽他祖上是小手工业者——单干成性。她要是知道他过去是怎样的就好了。

但她不知道,反而更加拘谨。他看中什么菜她就阻拦,一旦买了又拽着他就走,生怕他再买别的。“只有一个菠菜!”他在卤菜摊前站住,“我们斩四分之一鸭子吧?你来这么多天了,还没尝过呢。”

“不!”她大叫一声抢在他和鸭子中间,脸都憋红了。

他看见半只鸭子被摊主托举在空中颤抖不已。

“好、好,那以后再说。走吧。”

她不动,憋了一会儿才说她得去劳务市场转转,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他无奈地挪动脚步。鸭子在身后訇然倒地。

“我一定要帮她在这里站起来。”

所以当她在劳务市场吞吞吐吐的时候。他马上就插上去,镇定自若地介绍她几句,然后开始盘查人家的业务范围、上班地点、工作条件、工资待遇等问题。他们从一个摊位到一个摊位、从一个市场到另一个市场。跑了两天,在劳务市场的时候她拉了他一下,“我跟你商量点事。”

她的几根头发龇在夕阳里晃动。他凉了半截。“你……?”

“你没在这种地方找过工作!对不对?”

“啊?!”

“没你这样跟人说话的。谁是老板呢?”

“可我没说错什么呀!”

她说你不是单位的人却上来就问单位里的事,这就弄倒了,应该人家问我们才对。他说那样没错,现在不是强调保护劳动者的权益吗?双向选择,劳动者有知情权。

“跟你怎么就说不清呢?诗人真的跟人想的不一样?”她气呼呼地前头走了。

晚上他们并肩躺着,连手都没碰。这是第一次。他想拉她过来,又怕自讨没趣,犹豫再三。

还是她打破了沉默。“从明天起我自己去。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一直这样呆着算啥呢?”说完她就背过身去。

他的手在半途停住。这样算啥呢?他们才一起挣脱了死呀!现在他愿意和她一起生,不应该再有算啥不算啥的问题。

“这样算啥呢?”她的问题在黑暗中回荡。他的确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生总是被问题缠绕。不管跟谁,男人、女人、文学的或者与文学无关的,都是问题,多得令人窒息。

他觉得有点凉。她的肩膀一定是绷得紧紧的。

13

她独自找了两天。第二天又红着脸进门,他故意显得不经意的样子,“回来啦?哦,我倒水……”

她一把按住他。“你猜,我找到了几份工作?”

“几份?!”他这才看见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找到了?”

“当然!两份!由我挑!”她随即叫起来,“噢——你是想勒死我呀?”他立时笑得呵哧呵哧的。

两份工作都是搞销售的。工资高的路远一些。他说当然是近的好,多一两百块钱也富不起来,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路上。她说路近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太多,你会嫌烦的!怎么会呢?他把她搂得更紧,其实我这两天就一直在等你!

“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她朝他瞳仁深处看去,“这下我有了工作,你可以松口气了。今晚庆祝一下怎么样,‘牛三样……要么盐水鸭?”

“什么要么盐水鸭?‘牛三样和盐水鸭!我叫小老张送过来,我们就在家里吃!”

他想准备在酒喝得脸发烫时把心里话端出来,准保让她的脸也发烫。但才碰了一次杯她就打开了话匣子:“他的心太狠……我说我要去死他照样把我甩了……大桥上亏了你打岔……等我立住了脚就让他知道我没死!没有他我也能活!”

你当然能活!我觉得你首先该让你家人知道。你吃鸭子。

“女人蠢呀!女人总以为男人要了她的身子就是爱她,可是呢,他穿上衣服就忘了刚做过的事!“

他的筷子尴尬地支楞在空中。

“不过我找的这份工作比他拿的还多呢!你们这儿工资不低!”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心里还是只有那个人,不管是爱还是恨。

然后她胃口来了。“唔——这鸭子味道好,一点都没骚腥气。你吃呀!”

“牛三样”和盐水鸭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色相,啤酒也变得苦不堪言。“你多吃,来,祝贺你!”

上床后他没动,但她的鼻息使他睁开了眼。

“唔?”她凑得很近。

“什么?”

“都几天了?”说着她就钻进他怀里。她很投入,不但呻吟并且叫了两声。他咬紧牙关,随波逐流地出了点微汗。

她睡着了。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明不白的堵在心里。他光着脚回到桌子前。没喝完的啤酒已经走了气,了无滋味。她一只乳房露在外面,随呼吸起伏,像是一种有保留的致意。

他灌了一大口,鼓动面颊,让啤酒在舌尖劈劈啪啪炸出些许酥麻。

我得看开些。他想。

14

李秘书长一愣,“你看看、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气色也好了,眼睛也放光了,而且除了放光还显得有点困倦。这才对嘛!”李秘书长捂着嘴抽烟,分明是掩盖揶揄的笑。

他不答话。她上班去了,他掂量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过来一趟,因为李秘书长那天气喘吁吁的样子实在挥之不去。

李秘书长抬起膝盖抵在桌沿上,“啊,没事了就行了,没准这次你的诗情又被激发起来了呢。”

他没接茬,生怕李秘书长下达任务。他是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专业作家,是在诗歌已经走下坡路的时候通过的。当年就是李秘书长通知他的。那会儿李秘书长还是文联办事员小李,但老的都退了,知遇之恩现在只能落在李秘书长身上。

他的确感觉到了诗意的萌动,还记录了一些划过脑际的念头,如:

《致橡书》的那种大气磅礴已经过时,而《存在》之类又流于俗鄙。真正的爱情诗应该是她拖曳着夕阳进门感觉,耀眼而亲切。

冲撞、呻吟、汗流浃背、精疲力竭,这不是生命的全部,却是生命最辉煌的片段。诗也应该如此。

她小心翼翼地洗漱,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我已经醒了,却故意不睁眼。我们同时呵护彼此的梦。

胖是一种美。胖有一种亲和力,使你想沉浸其中。

想法是零散的,还得酝酿、推敲。当然,现在不能向李秘书长透露。

“怎么样,这期的会刊你弄几首诗?”李秘书长先开口了。

“啊?!”他吓了一跳。

“你啊什么?”李秘书长一脸正色,“作为专业作家,你为我们写还不是应该的?”

应该是应该,可是诗的确还没到喷薄而出的时候。晚上他坐在灯下苦思冥想。“你又写诗?”她凑过来看了半天,“你写的是我?”

“你怎么知道?”他没憋住,扑哧笑了。

“就是写的我!你在说人家胖呢!”

“嗳、嗳——那还不是诗呐!”他左右躲闪不让她掐,终于将她胳膊箍紧。

“你撒手!”

“嘿嘿。”

“你坏!”

“你这样真可爱。我真的好喜欢。”

她停止挣扎。“你会和我结婚?”

他一愣。他原想抽时间和她谈谈爱情和婚姻的关系问题,并提出自己打算,不料她先开了口,而且如此直截了当。

她推开他的手,幽幽地说:“我知道……会这样的。”

“你听我说……”“不要说了。”“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为什么要结婚?……爱是最重要的,婚姻不一定能保住爱!我是愿意永远和你在一道的……”“不要说了。我没怨你,以后也不会。”

“你如果真想结婚……我们就结。”

“不了。我不想了。刚才只是问问。”

结婚说到底是女人的想法。他知道自己无法再承受一次。就这样爱着有什么不行呢?

令他纳闷的是她没哭。连哭的意思都没有。

15

电话忽然响了,吓了他一跳。他费了半天工夫才弄明白说话的是她。他们在此之前还没在电话上交谈过。

她说她不回来了。公司里有个外地女孩自己租房嫌贵,正要找人合租……

“你还是回来!”他叫了起来,“喂、喂?你在听吗?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是实话呢。可那都是你们男人的说法……我以前听过。”

“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行吗?你这样我不放心!”

她顿了一下。“我不会再去自杀了……你也不会,我知道。”

他捧着“嘟——”的声音久久不放。这可能是这段生活的最后回响。

家里的确没有她的任何痕迹。她的离去恰似她的突然来临。

他在墙角发现了自己的遗诗——已经泛黄。

“又一次未遂,”他叹气,“加在一起三次。”

李秘书长来电话。“我说大诗人,这儿等着你的稿子付印呢?”

他把《未遂》送去,解释说最近只写了这一首。李秘书长看了半天,忽然惊叫:“这不是……?怎么你还想……?!”

“我不会再去自杀了。”他平静地说,“这首诗是我对这一段日子的总结。”

“可是,你就叫我发这个?”

他耸了一下肩。

外面阳光不错,只是有点风。大桥上的那个半圆从脑际闪过,恍若隔世。他在人行道上站住,人们侧身而过,没有摩擦、没有抱怨,连匆匆的一瞥都没有。

“要说诗可能是《人行道》好,”他叹息道,“不过未遂才是人生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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